田园回国后的首演声势浩大,城市音乐厅外面悬挂着演奏家的海报,展示区拍照留念的听众络绎不绝。
路小棠和连灿都注重音乐厅礼仪,特意装扮一番,看起来精神焕发。
池座已经有人陆续入座,没一会儿,音乐厅内灯光暗下来,人声响起,提醒观众演出即将开始。
乐团的演奏家们先入场,田园作为特邀演奏家和指挥后入。
她身着黑色连衣裙,表情甜美落落大方,路过小提琴首席时与其致意。
她优雅走向指挥和第一小提琴中间的专用平台落座,眼神特意扫过前排,看到了连灿和路小棠正为她鼓掌。
灯光最终只聚焦于舞台,大提琴手动校音后与指挥眼神示意,指挥棒轻轻挥动,德沃夏克-《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演奏开始。
大提琴手凝神闭目,琴弓与弦摩擦,音符便如藏于林间的瀑布强势席卷感官,回荡温情浪漫。
在音乐发展的关键时刻,田园会提前与指挥眼神交流,以达到和乐团的完美配合。
观众区置身黑暗,乐音畅响的那一刻,连灿感觉偌大的音乐厅只剩自己,而周围一切都在殆尽消隐。
前方的厅台灯火辉煌,好生梦幻,好生热闹,与观众席的暮沉是两个世界。
那光亮太诱人,像太阳,正把余晖一点点蔓延到她冰冷凝滞的脚边。
台上的演奏家们纵情演绎这部恢弘的协奏,倾注全部,带着德沃夏克对故土的思念和返回家园的喜悦。
台下的她竟大言不惭地觉得在某一瞬间,能与德沃夏克感同身受。
通过音乐传递的时空对话,让人着迷眷恋,她从未这么急切想要沉迷其中。
中场休息,灯光亮起,连灿像个雕塑一样,眼神飘向未知远方。
路小棠握住她的手,她总能读懂她的心事。
她轻巧道:“怎么样,田园成长许多吧,我在英国也听过她的四重奏演出,那些人对她评价还不错。”
连灿思绪回笼,她和路小棠一样的想法,这三年,田园一直在进步。
“看到她越来越好真的很开心,我很久都不敢听演奏会,今天简直让人浑身颤栗。”
她嘴角微微下扬,低着眉叹:“多亏她邀请,不然我不知道多久才能走进音乐厅。”
路小棠拍了拍她的手,她想说点什么,更觉得没有什么时刻比现在更适合。
“那何不开始,这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但一直没找到机会。”
连灿微微转头,路小棠正等待她的回答,她却沉下头去。
路小棠看穿她的疑虑和在意,脸色严肃而慎重。
“连灿,你的伤好的是时候也不是时候,你要是抓住现在的机会重新复出,古典圈或许还有你的一席之地。”
“要是抓不住...你就真得和从前的事业彻底分道扬镳,想回都没地儿回。”
路小棠的工作就是和这些活动打交道,她太知道这个圈子的残酷,练一辈子琴出不了头的人多不胜数。
连灿出过头,也仅仅是出过,之前的根基还没完全稳固就消失三年,要么趁大家还没忘尽快复出,利用之前还攒着的名头和口碑尝试星火燎原,要么只能在幕后待一辈子。
连灿神色复杂,看着空空的舞台,没有焦距。
“连灿,我觉得你一定行,何况你的导师梅森也给你积极的评价。”
一听到梅森,连灿又垂下头想到连文秦,她自作主张把视频发给远在海外的梅森教授,还联系Lisa讨论她接下来的复出计划,这一切都是连灿前几天在Lisa和梅森口中得知。
“我知道阿姨的举动让你不舒服。”路小棠拉着她的手,喉间滚了滚,“但你改变不了她,你现在牺牲自己就为了打击阿姨,我看最后还是你自己伤得最重。”
“你呀,现在这个举动...”
她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不该说,连灿却投来好奇。
“很像小时候的我,闹脾气只为了博取大人的关注。”
她扬起些笑:“但他们只觉得你今天更任性,这对他们没有用。”
路小棠像是回忆起一些事情,看着一处久久挪不开视线。
她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普通家庭,又刚好赶上只能生一个。
家里人从小把她当男孩养,打架不能输,学习必须好,要在学校当干部,能在家里哄落寞的母亲,必要时还要和家族里其他男孩儿做对比。
不过许多年后,她还是有了个弟弟,爱的天平倾斜的更多了。
有时候路小棠觉得她的出生,俨然所有人都要在她身上索取价值,包括物质和情绪上的。
但他们会给弟弟丰富的给予,无论哪方面。
家族里那些男孩儿从小就可以什么也不做。
有客人来不需要去厨房帮妈妈端菜布桌,吃完饭筷子一放可以直接下桌,脏衣服一脱一扔没人觉得有问题,父母默认帮他们善后。
他们连多吃一碗饭都会被夸厉害,到路小棠这儿却又换了话术:饿鬼投胎了。
家里,男孩儿们最常待的地方是客厅和卧室,路小棠却要出没每一个房间。
去每个人的卧室把他们脱下来的衣服放进脏衣篓。
去厨房帮忙洗菜洗碗。
去阳台收干了的衣服再分好类折叠。
在客厅沙发的角落看书,因为弟弟总会霸占电视。
她当然不喜欢做这些,但她心疼妈妈。
但好像也只有她心疼老妈,连妈妈自己都不心疼自己。
男孩儿们只要有一丁点事儿做的不算太差,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夸奖。
作为一向方方面面都做的不错的女儿却又有不同。
但凡哪一点不满足于90分,就得挨上一顿数落和嫌弃。
比如病床前拿钱陪伴的都是女儿,但儿子只要花五分钟在床边来坐一坐,那直接能感动涕零,觉得是天下第一孝顺。
女儿苹果皮削的厚了一点就会被说:以后到别人家里该咋办,笨手笨脚。
到别人家?
路小棠从小就知道,有爸爸妈妈在的家好像不属于自己,她会在某一个时间离开去别人家,但她又不知道到底是哪家,这个问题困顿了她整个小学时光。
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后,她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似乎女孩儿生下来就是给别人家养的。
工作后,路小棠很想知道,如果做这方面的问卷调查,这样类似的话有多少女生没听身边的人说过。
如果真的有女孩儿没听过,那她的人生过的该多无忧。
这些都是万千琐碎中的沧海一粟,路小棠要是举例子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十八岁以后,路小棠抓住一切机会‘出走’,最终凭借优异的成绩申请了国外的大学。
父母震怒,说她翅膀太硬,不体谅家里,有个弟弟还花费那么多学费,不如在家乡读个师范,以后就近工作,弟弟妹妹都可以帮着照应。
路小棠第一次和父母硬碰硬,孑然往前,她相信,没有他们的支持,凭借自己一双手,肯定不会饿死。
她有奖学金,但远远不够,那会儿她什么都做,以至于赵嘉明出现在她身边时,她根本忙的没时间想恋爱的事。
她偶尔还是会和父母通话,但接完电话比一天打三份工还累。
路小棠在这样的环境长大,但醒悟的很早,成年后毅然决然和父母进行心理上的切割,这也是她在英国的原因,偶尔回来就挺好。
虽然又免不了被说自私,但她早已完全不care。
虽然和父母心理上切割,但这些经历仍导致她难以处理一段亲密关系,以至于一开始对赵嘉明热情似火不计回报的付出产生极度防备。
她不相信有人会对自己那么好,她想了想自己的价值体现在哪里,不然他为什么乐此不疲地这么做。
后来她再回想起这时候的想法,笑得不行。
赵嘉明闭门羹吃了两年,终于用时间来证明他真的没有恶意。
好不容易恋爱后又发现新问题,路小棠很怕赵嘉明送礼物,她根本没办法收的心安理得,总想该还他什么。
那时候她经常焦虑的询问连灿该怎办,连灿却想不明白,那是爱是心意,为什么要考虑这么多,大方的接纳爱意也是一种美德。
好在,现在的她已经强大到无所顾忌了,赵嘉明目前也是个不错的伴侣,给了她很多力量。
路小棠的话,不算咄咄逼人,如果一直生活在困顿中不选择‘出逃’,她现在即使去了距离中国最遥远的阿根廷,也绝不会自在。
她把连灿的手又握紧了些,语气缓缓地:“爱有很多种形态,你能说我的父母完全不爱我吗?”
她轻轻摇头。
路小棠认真无比地看着连灿,扬起坚韧的微笑。
“你想你可以报复谁呢,最终还不是你自己承担后果,而且这才是一个莫大的人生陷阱,我没有跳下去,你也不能哦。”
路小棠的言语直白,让人思维一瞬间有些停滞,连灿一度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像个孩子。
以前在国外路小棠总说:连灿,你的生活好简单,只需要好好做自己的事情,其他都可以不用考虑,一条路走到头就行了,以后我的孩子也要像你这样无忧无虑的活。
连灿那时候老打趣她,说她想占自己便宜。
乐手慢慢上场,台下灯光熄灭,路小棠的视线回到台前。
“阿姨有不对的地方,但如果我有这样一个支持我梦想的家人,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指了指台侧连接后台的门。
“你看,下半场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