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白色的下雾刚刚散去，隐没在其中的城市渐渐显露了身影，在太阳辉煌倾泻的金光里起伏蜿蜓在城市的尽头是一片大海。
浮光掠影之间，海上闪动着生命的光点，像是一首永不停歇的乐章，像是难以捉摸的命运。
而海的旁边，矗立着一座深灰色的怪物，金属的光泽锐利地几乎要刺穿天穹，那是人类的深海研究所。
林郁秋刚踏进观察室的门，便被那群在机器前敲敲打打的科研人员捕捉到了。
“大家早上好。”经过五个月的相处，林郁秋已经见怪不怪，不过每一次进门，他们所投来的目光还是让她有些难以适应。
“早上好。”周奇从她身边经过，对她点了点头。
现在他们的实验已经有了些眉目，几个月来所收集的各类数据足够他们这么多人忙活一阵子。
而这一切都归功于眼前的这个女助理，若不是她，他们可能还要与人鱼僵持一段时间，那样会阻碍他们的进程。
在他们眼中，时间与实验进度可比一切重要林郁秋向他们打完了招呼，向往常一样将手中的资料和报告递给了水箱前的叶眠。
叶眠立在水箱边上，室内的冷光映在他身上，冷清淡薄的神色依旧，他凝视着水中的生物，仿佛在与她作一场无声的沟通。
男人没有什么动作，但水中的人鱼却朝她的方向游了过来，将手贴在水箱壁上。
她的手指罅隙间覆着一层薄膜，那有利于她在水中游动。
除去这个，她的手指指间甚至留着锋利的指甲，像陆地上的那些飞禽猛兽一般，那样锋利坚硬的东西是她捕猎的武器。
不过这人鱼在接触她时却会刻意将指甲缩回去，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她那样的行径确实没让林郁秋伤到。
“林助理。”一声不吭的男人忽然出声叫住她。
“怎么了博士，您有什么事吗？”林郁秋收回视线，偏头看向叶眠。
他很少像这样突然叫住她，更多的时间只是沉默，这样突如其来的叫住她，肯定有什么事情想要嘱咐她。
叶眠将目光从水中的人鱼身上移开，望向人的眼神依旧如死水一般平静。
“如果让你在救人和救人鱼间选一个，你怎么选？”叶眠的视线聚在林郁秋脸上，仿佛早已知道了结果。
他明知道答案却故意这么提问。
“诶？”林郁秋愣了下，她没想到叶眠会这么问。
“那我换个说法吧，在科研和生命间选一个，你会怎么抉择。”叶眠直接道。
“我选生命，生命是无可替代的。”林郁秋下意识道。
“是吗。”叶眠收回了视线，唇角勾起个笑，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他将目光放到水中那注视着他身边女子的人鱼身上，良久才慢慢开口又道：“如果在牺牲科研和牺牲生命中选，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科研。”
林郁秋望向他所看的地方，忽然明白了什么。
三天前，科研所里最后的一批远古鱼在实验中全部失去了生命体征，这一品种的鱼类，
除星球生物保护所中所存留那些之外，剩余的便在这里了。
而最后这批实验体的消亡，代表着这星球上的这种鱼类只剩下保护所中的少数了。
再想重新育出新的，不被其它基因所干扰的古鱼种，是很困难的。
从那些解剖室或检验室外经过，她仿佛能听到那生命消亡悲哀的呜咽与哀嚎。
她明白科研中难免有牺牲，可这也太过于沉重了。
“叶博士答应过我，会让人鱼回归大海的，对吧。”林郁秋听到自己这么问，可说话底气有些不足。
叶眠没有回答，静如死水的视线又看向了她。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沉默。
水中的人鱼似乎听不懂两人所说的话，在水中歪了歪头，又向林郁秋游近了些。
没多久叶眠垂下了眼睫，轻声说道：“几百年以来，为了探索深海，一代代的人们前赴后继。探索未知一直是人类最长久最伟大的梦想。”
“在这条路上，已经走过了很多很多的人，也牺牲了很多很多，但人类的探索工程并不能停止，即便是牺牲掉别人乃至我的生命。”
“无论多宏伟的事业，无论多远大的理想这不是我们牺牲那么多无辜生命的理由。”林郁秋也低声回道，她的手慢慢覆上玻璃上人鱼的手，手底下的生命是如此的鲜活。
“每个生命都是独特的，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剥夺甚至抹杀这个生命活着的意义。所有的牺牲都会返还到人类本身，只是一味屠戮生命的科研尽头，是一片荒芜。”
林郁秋想起了走廊里那条尽是海洋生物的通道，从她进研究所到现在，里面尽情游来游去的鱼类肉眼可见的减少，为了科学研究，他们不断从海洋里打捞起鱼来，只为了几张数据纸。
这样的行径已经危害到自然生态了。
“为了科研，我们可以牺牲一切。”叶眠镜片下的视线近乎冰冷。
“这只是破坏，不是进步。”林郁秋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她不理解这不节制的，不加以规范的科研与屠杀有何区别。
“人类的研究，是为了让生命更好地生存，这样的行为，我只看到了疯狂与死亡。”
科研不能失去它应有的道德底线。
叶眠竟在这个时候转过头来，语气依旧漠然：“就如同你所说的，这样的确牺牲了很多，但正因为牺牲得越多，才越不能停下来。”
林郁秋则回道：“科研的价值是人们赋乎的，而人的价值在于活着，如果因为这样的杀寥戈让世上的生物都消失了，人类还能继续存在吗？如果人类都不复存在的话，那么继续研究还有意义吗？”
没有了人的存在，研究便没了价值。
叶眠看着这鲜少露出这样情绪的女子，唇角竟勾起个笑来，有些凉薄，但说不上讽刺，倒更像是无声的不置可否。
“你说的很有理，但是哪怕人类即将灭绝，我也会继续研究下去，这是我活着的意义。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让它真正到来时再同我理论。”叶眠从林郁秋怀里抽回资料，往前走了一步。
林郁秋后退一步，却被脚下胡乱放的电缆绊倒。
跌倒后仰时，一双有力的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入一个有着冷冽气味的怀里。
“这是我的既定结局，你不能否认。”叶眠重目俯视这个差点跌倒的女子，低头在她耳边转声说着。
林郁秋挣开了他的手，皱着眉看向他：“这只会让我们的世界陷入深渊。”
叶眠摊了摊手，似乎在表示他一点也不在乎。
“我先上去了。”林郁秋向他辞别，朝着楼梯口去，在那里周奇已经在等着她了。
“我们走吧。”林郁秋朝周奇点点头，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周奇输入了密码，将门打开。
门一开，林郁秋便走了进去，仿佛她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
周奇等她完全进门后，才不紧不慢地缀在她身后跟了进去，进门前，他往叶眠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看到那个冷淡的人站回到了水箱前，手贴在水箱的玻璃壁上，视线定在水箱中的某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奇看了一会儿，最后也进了门。
“周奇，如果让你选，你会选什么？”林郁秋停在男人的前方，从楼梯上往下看他。
周奇动作顿了顿，停了脚步。
他沉吟一会，才回答道：“我哪个都不选。”
他不选科研，因为这科研所中所进行的研究牺牲了太多，但他也不选生命。
他不站在任何一方，他一个都不选。
林郁秋来了兴趣：“为什么？”
“没那么多为什么，懒得跟你们吵。”周奇往上迈了一步，“快走吧，人鱼待会要找你了。”
林郁秋点了点头，继续往上走。
周奇看这人终于没再揪着自己不放，才悄然叹出口气来。
比起在这个问题中被对方立场的人们批驳斥责，倒不如哪个都不选，在两者中找一个平衡点，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所追求的。
在两百年前，科研便一脚踏错，他们过度追求科学，不再在意对科研来说不那么重要的东西，他们几近癫狂地拿一切可以用来实验的东西研究，若不是几条明文法律的约束，可能他们的痴能让世界变得混乱。
人类好不容易在大自然与发展中找到一个可保持的平衡点，若是这么被毁了，真的不值。
但这些他都没与林郁秋讲，他有他的使命。
楼上人鱼知道了她即将到来，便游了上来。
她趴在水池边上，望着楼梯的方向，双手交叠放在池岸上，脑袋则搁在手臂上，乖得不像话。
水珠顺着发梢滴落，沿着优美的曲线滑下来，长长的眼睫上也沾染了几滴水珠，只要她轻轻眨一眨便会坠入水中。
林郁秋看她在那里乖巧地等待她过去，唇角不自觉弯起一个弧度来。
周奇从包里拿出书，便一言不发地下去了，走之前，他深深看了眼那拿着书向人鱼走去的人类女子，目光深处有种说不出的复杂，但很快，在看到人鱼与女子相视一笑后，他便释然了，唇角也挂着个浅淡的笑意。
“久等了吧。”林郁秋同往常一样揉了揉人鱼的头，慢慢在人鱼面前蹲下身来。
人鱼身体向前倾了些，离林郁秋更近了些，她的情绪不高，此时居然神色还有些委屈。
“怎么了吗？”林郁秋收回了手，温声问道。
人鱼这样情绪低落的情况可不多，每次她来的时候人鱼都会像个牛皮糖一般黏过来，要多开心有多开心，很少有这样满脸写着不高兴的时候。
林郁秋想了想，说：“对不起，这次来迟了点，下次我绝对不会这样了。”想了半天，她只能想到她迟来这一种原因。
人鱼的表情并没有好一些。难道不是？林郁秋又想了想，怎么也没想到她是哪里惹她不高兴了。
她正想着，没注意到人鱼的人绕到她的背后，将她悄悄圈了起来，甚至还偏头冷冷的盯着监控摄像头。
摄像头红光一闪，然后彻底没了动静。楼下的屏幕上又出现了一串串闪烁跃动的乱码。
一众科研人员：“……”
“去找程序员，让他们加紧恢复。”机器前一个科研人员转头对身边的助理讲，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遇见了，他们也不是第一次那毫无准备只会懵在原地，不知所措的人了。
楼上林郁秋眼前骤然凑上来一张脸，她下意识往后仰，却发现不知何时，人鱼已经将她搂进了怀里，眼前的人鱼离她仅仅只有半臂之遥，她甚至能感受到人鱼的呼吸和她身上那种独有的海洋杂着阳光的味道。
“你……是要抱抱吗？”林郁秋试探着出声，人鱼离得她太近，让她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她的眼中翻滚着如当时她被她拽入水里时一样的复杂情绪。
人鱼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慢慢逼近，林郁秋无处可躲，只得眼睁睁看着她靠近。
就在林郁秋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时，人鱼突然停了下来，张开嘴，模糊地发出了一个短促的声音。
“啾。”在安静的房间里，这声音突兀明显。
“？”林郁秋瞪大了眼，有些难以置信，可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秋。”人鱼又发出了声音，这一次明显比上次要清晰很多。
林郁秋立刻明白了过来，甚至喜形了色，连眉梢都染上了喜悦的情绪：“你是在叫我吗？”
人鱼并没有应答，反而继续说着：“讨厌，讨厌，他碰你……”
她垂着头，灯光在她微阖的眼睫下落了层阴影，说话间仿佛能看见其间隐隐的水光。
“你别要他，你别让他碰……”人鱼的声音同她的脸一股冷冽中带着柔和，即使刚学会说话，也悦耳动听。
林郁秋这才听清了她说的话的内容，带着疑问，她出声询问：“他？他是谁？我要他什么？”
话音未落，眼前看着毫无攻击力的人鱼猛得将身子往前倾了倾，让她一下子摔坐在地。
猝不及防，林郁秋的唇上贴上了一片温软。
“唔，你……”剩下的话被入侵者尽数吞去，只留下几声短暂的呜咽。
身后的手紧紧箍住了她，让她无法躲避。
她退无可退，只能任由侵.入者撬开她的唇，深入里面去，然后攻城掠池，缠住她的唇舌，在她的口腔中肆意掠夺。
同人鱼相接的地方仿佛过了电一般，无论哪里都带去一阵奇异的感受，最终在她的大脑炸开。
她，她竟然又被人鱼给亲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林郁秋舌根都麻掉，几乎喘不上气时，人鱼才堪堪松开了她。
这个始作俑者着眼中情绪未褪，甚至还伸出舌头，舔舐过沾着水光的唇。
“你！”林郁秋看见她的动作，本就红得滴血的耳廓更红了。
她，她怎么能这么做？林郁秋抬手捂住了唇，唇上的刺痛感让她知道刚刚发生的并不是梦。
她的眼里翻起一层水雾，连脸也红得滚烫。“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林郁秋听见她自己声音微微颤抖地问。
她的呼吸很乱，乱地同她那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跳一般地快。
面前的人鱼竟挑起一抹笑来，本就上翅的眼角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我知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比起刚说话时的生疏，她现在已经能完全控制自己的发音了。
林郁秋：“！”不，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看见黑发的人类女子瞳孔瞪大，满脸不可置信的模样，任是谁也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又往前靠近了些。
“你，你又干什么？”人鱼一靠近，林郁秋便往后退了些，可她毕竟还被困在她的怀中。
人鱼没有言语，径自靠近了眼前的人，在她捂住唇的手背上印下一吻。
“在我们那里，亲吻代表着友好。”人鱼神色平静，毫不知道自己的话在眼前人心里掀起了多大的狂澜巨波。
她趁林郁秋没反应过来，将她的手从她的嘴上拿了下来，然后往前一倾，亲在了，亲在了林郁秩的嘴角。
在人鱼凑过来时便警戒地偏过头去的林郁秋：“……”
差点又被她得逞。
没亲到的人鱼没再试第二次，只矜持地同她保持了个合适的距离，但林郁秋却从她的眼底看到了深处的克制。
林郁秋无奈般看着她：“你知道亲吻在我们这里代表着什么吗？”
人鱼眨眨眼：“什么？”
林郁秋见她一脸坦诚，到嘴边的话一滞，她要如何向这个干净如白纸般的人鱼解释亲吻在人类社会中所代表的意思。
在她们这里，并不像古时西方人们一样，将那样的行为当成打招呼，在这里，亲吻多了一种隐晦的欲望与情深。
“在人类社会里，这种行为代表着喜欢，所以你，只能对喜欢的人做，你明白了吗？”林郁秋认真道。
等说完她又觉得自己多可能这个人鱼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人鱼听完却笑了起来，本就好看的脸在笑的渲染下更能令人动容：“我喜欢秋。”
这句话直直地撞进林郁秋的耳朵，让她的心脏都漏跳半拍。
她下意识按住心脏的位置，果然她的心跳出卖了她此时的情绪。
她怎么能如此犯规，用这样的表情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我能继续亲秋了吗？”那张脸的人继续讲。
“不行。”林郁秋想也没想到。
“难道秋不喜欢我吗？”面前的人鱼垂下了眼睫，眼尾下弯，眸子罕见的酿出些水光，唇也抿成了一条线，全然一副委屈样。
“也，也没有。”林郁秋掩饰般转过头去，她无法面对人鱼用那种神情看她。
她自然也没看见，人鱼在她说出这句话后，露出的阴谋得逞般的笑容。
“先不说这个了，你先从我身上起开。”林郁秋狼狈地转移话题。
此时她们两人的姿势说不出有多令人遐想，她坐在地上，人鱼则在她的对面，将她拥在怀里，一只手沾着水，此刻正放在她的背上，而另一只则更过分，正揽着她的腰。这样的姿势也导致了他们之间离得很近。
人鱼这次很听话地松了手，后退了些好让她起身。
林郁秋从地上站了起来，环视了一圈，在地上找到了今天需要教习的书本。
看着书封上“现代汉字大全”的几个烫金大字，林郁秋意识到她好像不需要教人鱼什么了，她已经学会了如何说通用语，虽然有些语音音调不是特别准确，但她的确是学会了。
“秋还不开始吗？等会该到午休时间了。”人鱼撑在水箱框上，半个身体泡在水中，另外半个身体正支着，下巴看她。
“那我们，今天从稍微难一些的字开始讲吧。”林郁秋笑着回答，重新在她边上坐下来。
“诶，以前的我还有些不会呢。”人鱼将脑袋枕在她的膝上，望着她手中的书道。
“我相信你，来，我们看这个字……”林郁秋翻开书，白皙的手指指向一个字，“这是昇，sheng——，代表着太阳上升，不过当然这也有升官，登上的意思……”
黑发的人类女子温声地教着这个来自深海的神秘生物，而这个生物也乖巧耐心地听着。
冷色的灯光下，是人类与人鱼相视的笑颜，在这里一切都被默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