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之所以叫作天山,是因为自山腰以上便是云遮雾绕,若不身临其境,只远远看着,山顶仿佛直达天际。
而身在其中才知道并没有所见那么美妙,常年散不去的浓雾形成环山的瘴气,越往上,人的呼吸越显得困难。吸入肺腑的瘴气显然是被加了料,但凡武功底子稍微弱点的,怕是仅到半山腰就已经头昏脑胀支撑不下去。
霍岚昔不知从何处弄来的良驹,起先严笑卿还当车厢外有车夫在驾马,后来才发现不对劲——外头根本没有人声。
原来从头到尾,只有一匹马拖着他们前行,就连来到天山的半山腰还能继续往上攀爬,实在不可思议。
“严豫,你到底答不答应?”霍岚昔独自坐在车厢一侧的坐垫上,整日下来一直在纠缠这个问题。
严笑卿则是依然被五花大绑,背靠座位,勉强算是坐着。
霍岚昔要他的一滴眼泪。
严笑卿不知他为何如此坚持,更不知他要自己的眼泪有何用处。
霍岚昔这个人,与严笑卿先前所见所想已经大为改观。
严笑卿甚至觉得,此前霍岚昔所呈现出来的种种都是假的。唯有此刻一直逼问,问到彼此都心烦意乱,问到他自己都黔驴技穷地抓着自己的发根,似乎马上就要发狂的模样,才是真实的。
“你先把我放开。”严笑卿看着他那副就快哭出来的样子,心中就算有愤怒也逐渐变成无奈,甚至都不忍去责怪他直到此刻都捆绑着自己这件事。
他要自己的眼泪,可眼泪这东西,哪是说有就有的?
“严豫……”霍岚昔吸了吸鼻子,一串晶莹的泪珠就那么从红彤彤的眼眶里滚落出来。
严笑卿心中滋味难言,不知是出于想要安慰还是什么,终于妥协:“我答应你,我会尽力……”
尽力什么?尽力流泪?
怎会如此荒唐?
“真的?”霍岚昔如闻仙音,立刻扑过来一把将严笑卿抱住。
严笑卿感觉后背被对方的手指不知捣弄了什么,果然不过片刻,身上捆缚着的细长绳索便松开来,并迅速收缩进一枚银色的指环当中。
那指环,似乎有些眼熟。
未及看清,严笑卿眼前忽然一花,唇上随之传来久违的温热,脸颊被霍岚昔双手轻轻捧着,猝不及防陷入一个无比认真、无比缓慢、无比虔诚的吻中。
良久,霍岚昔先分开了一点,额头顶着他的额头,低声问:“严豫,你喜不喜欢我?”
这个问题。
若是换作他们刚从石室脱险之时,严笑卿想,自己应该会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可是现在。
一切都已经变得不同。
严笑卿不想回答,霍岚昔却满眼执拗地期盼着一个答案。
分明前不久还和自己的兄长那般亲近,如今却又对自己做出这许多不合情理的事来。
严笑卿此刻心中感觉不到一丝的情感波动,只想立刻离开眼下这方局促之地。
于是他这么做了,趁霍岚昔等待答案等得一脸心灰意冷之时,飞快地从车窗跃了出去。
四周全是弥漫的大雾。
严笑卿并不是想要逃走,只是不想继续和霍岚昔如方才那般纠缠下去。
霍岚昔既然已经选择了兄长,那么他们之间便再无回旋的余地。
良久,霍岚昔不慌不忙地掀开车帘从马车上下来,将自己落在身前的长发往后一掀,仿佛方才的所有失态都是假的。
“银蹄落歌怎会受你驱使?你从哪里找到的它?”严笑卿问。
银蹄落歌——世间最为稀有珍贵的马种,珍贵到只剩两匹,一雄一雌。雌的那一匹在皇宫,而雄的那一匹则一直下落不明。
严笑卿看着马儿身上的特征,通身棕红、马蹄雪白、马脖子上天然有三道重叠的银色闪电印记,绝不会有错。
皇宫悬赏万两黄金找了多年的雄马,居然在霍岚昔手中。
“哦,原来它叫银蹄落歌啊。”霍岚昔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着松开了马车和马鞍连接的绳索,往马屁股上一拍,等马儿跑没影才对严笑卿道,“它一直陪我住在山里啊,有什么可稀奇的?”
说完径自往山顶走去,几步又回过头来,“不是要去杀人?还不快走?”
……
逍遥盟的院落占据了整个山顶,建造得并不多么威严气派,反而墙壁砖瓦已经很陈旧,就和九圣散人一样,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风霜。
严笑卿此行确实是专门来杀人的——无羁散人的无欲宫中,没记错的话,门生弟子应该有上百人。
在逍遥盟住过一年多的严笑卿自然知道无欲宫的方位。
明亮的阳光下,大雾弥漫之中有彩虹的七色光束折射,衬托得无欲宫外围如同仙境一般。
而不断传出来的厮杀声、求救声、绝望的哀嚎之声又衬得宫殿里头犹如人间地狱。
严笑卿置身于瓢泼的血雨之中,一招一式快准狠利,取人性命没有一丝遗漏。
他专挑男子来杀。
霍岚昔则是双手抱胸地倚在宫殿大门口,看着一些趁乱逃脱的女子从自己面前嚎叫着逃走。
无羁散人已死,无欲宫余下的虾兵蟹将对严笑卿根本构成不了任何威胁,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人已经被他杀得差不多。
严笑卿留了三个人,将人逼至墙角,冷声质问:“忘川谷的琉璃龙角是不是一直藏在无欲宫?”
三人身上染满不属于自己的鲜血,退无可退地缩进角落,就快要吓破胆。
其中一个衣着明显与其他人不同,应该是掌事的人一边磕头一边求饶:“大侠饶命!琉璃龙角先前确实一直在宫中,可是月前被人盗走了,我们也不知道琉璃龙角的下落啊……大侠饶命!饶命啊!”
话音落下,温热的血便从他颈侧动脉喷出,向上喷了他一头一脸。他捂着脖子,分明很痛苦,却仍是抱着侥幸看看身旁的另外二人,好像血是从他们脖子上喷出来的一样。
下一刻,那二人终于也和他一样血流如注。
满地都是粘稠的鲜血,终于再无一丝人声。
可这安静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逍遥盟的其他人已经闻讯赶来,乌泱泱一帮人,很快将宫殿外堵得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严笑卿并不意外。
然而下一刻,真正让他意外的事发生了。
逍遥盟的二把手——云之散人,也就是当年救下严家兄弟的人,居然目瞪口呆地看着仍旧懒洋洋倚在大门口的霍岚昔,似乎马上就要吐出什么惊人之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