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郁流觞不知从哪弄来一幅珍品美人图,说是某某大家的真迹。
严笑卿端着一脸如常的冷漠,和几位皇子一起欣赏美人图。
“妙啊,太子哥哥果真什么好宝贝都有,难怪课堂上先生的提问都回答不出来,想是成日对着画中美人朝思暮想去了吧?若是这美人能入得梦来,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啊!”
说话的是五皇子,一番阴阳怪气,余下的人见怪不怪。
郁流觞本就不学无术,课堂上惹得先生频频皱眉,下了课被皇兄皇弟们嘲讽是常有的事。
可郁流觞这人便是蠢笨得可以,连旁人的嘲讽都听不出来,闻言只是乐呵呵摇着扇子道:“这美人图原是我打算送给严豫的,既是相赠,哪还能轮到我对画中美人如何朝思暮想?”
那时的严笑卿尚未及冠,郁流觞喊的是他的姓名。
而还没被毒哑的郁流觞,声音不似普通变声期的公鸭嗓,反而温润清澈,带着笑意的少年音听得人如春风过耳。
“再说了,”郁流觞合起手中折扇,看向严笑卿,眼底流转着不加修饰的艳羡,“这画中美人再美也是个死的,哪比得上严豫其人艳若桃李?”
严笑卿本身就是极好的相貌,尤其年少时,生得那叫一个唇红齿白,雌雄难辨,饶是穿上女装也毫不违和。
只不过严笑卿素来性子太冷,叫人不敢轻易接近,即便有人对其心生向往,也不敢这样明面上说出来。
郁流觞是第一个。
然而听完郁流觞的轻挑戏言,严笑卿脸上却是半点反应都没有,眼眸中悄然划过的一丝阴鸷狠意自然不会叫人察觉。
“太子哥哥说这话也太无礼了吧!”六皇子郁流献听不下去,直接对着郁流觞开炮,“严豫堂堂男儿,岂能受人这般轻薄羞辱!太子哥哥也该学会尊重他人才是!严豫,我们走。”
严笑卿被郁流献拉着走了,身后传来郁流觞的惊慌辩解:“严豫!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听我说!”
那幅美人图最终没有送出手。
……
严笑卿沉浸在回忆里,良久才被对面鼻子一吸一吸的动静拉回心神,只见郁流觞满脸是泪,却在一个劲地摇头。
严笑卿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郁流觞摇头是在回答自己方才的问题——也就是说,郁流觞并不是在他十五岁那年对他动了心。
“那你送美人图企图调戏我?”严笑卿不信。
郁流觞闻言眨了眨水润红肿的双眼,似乎在回忆严笑卿说的究竟是什么美人图。
严笑卿忽然觉得烦躁——哑巴,连最简单的对话都完成不了,问来问去又有什么意思?郁流觞是何时看上自己的,真的有那么重要?终归……
不过一个玩物罢了。
兴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厌了。
思及此,严笑卿心底豁然开朗,作怪的手也跟着松开收了回来,抬起头将脸换了个方向枕着,后脑勺对着郁流觞。
须臾,身后传来一阵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严笑卿懒得转过头去看,背上伤口敷着的药大概药效散了,火辣辣的痛楚如同起了大火焚烧着皮肤,滋味着实不好受。
一张纸忽然从脸侧掠过,脆生生的,严笑卿随手拿过纸,只见上面写着:是我及冠次年,那一日,你荣升翰林学士。
严笑卿稍稍往前一回忆,心中不由震动。
——郁流觞及冠次年,严笑卿被先皇亲封翰林学士,不正是三年前?
那时,严笑卿已经来到这个世界,筹谋了一年多,总算将自己和郁流献从安阳县弄回了京城,其后,便是部署严密的夺嫡计划。
被封翰林学士那一晚,酒宴散去之后,严笑卿特地去太子宫拜访。
那时郁流觞还没有被毒哑,也没有被废,只不过随着孝纯皇后去世,饶是还有个太子头衔,也不过是犹如砧板上的鱼那般任人宰割罢了。
太子宫内冷清得可以,太子郁流觞趴在院中一张石桌上,在同样清冷的月光里抬起头微笑:“严豫,恭喜你了。”
石桌上放着一个鸟笼,里头关着的是太子养了两年的鹦鹉,闻言便机灵学舌:“恭喜你了!恭喜你了!”
严笑卿唇角勾起一抹淡笑,走过去撩开衣摆在郁流觞身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太子殿下嘴上说着恭喜,却不来同我一起喝杯酒吗?”
郁流觞的坐姿已经从先前的趴着,改为端端正正坐好,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显出几分拘谨,饶是在先生的课堂上也没有坐得如此端正过,垂着眼眸应道:“你也知道我如今处境尴尬,像那样人多热闹的场合,还是不去为好。”
倒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
严笑卿问:“如何尴尬?”
郁流觞拘谨中露出几分窘迫,两根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回答:“我自知无德无能,不足以胜任太子之位,赏罚贬黜全在父皇一念之间。”
话音落下,只剩夜风静静流淌在空气中。
这话原本是不该说出口的,却不知是出于信任还是什么,郁流觞就这么对着严笑卿说了。
郁流觞抬起眼,眸底竟带上了些许求助意味:“严豫,我其实很害怕,倘若可以,我宁可明日一早便能收到父皇的旨意,废了我,总比如今这般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好得多。”
严笑卿心底有了一丝的动容,却是道:“害怕什么?你既然已经清楚自己的处境,有些事不过是早晚罢了,迟早都会来,你心中若无期待,自然也就不会怕了。”
“是吗……”郁流觞一脸茫然之色。
没有任何依傍,孤立无援,自身又没有半点本事,生死荣辱全凭他人主宰。
严笑卿心中很是看不起这种懦弱无能的人,却又有些无法为外人道的释然。
——既然郁流觞心知肚明自己的下场是什么,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也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吧?
今夜,严笑卿原本就是特意来太子府看看郁流觞的。
难说是心中愧疚还是什么。
严笑卿收起思绪,伸出手,宽大的手掌轻轻覆住郁流觞的手背,微笑道:“别怕,都会过去的。”
郁流觞怔了怔,一颗透明泪珠毫无预兆地从眼眶滚落出来。
严笑卿心底忽然浮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很快便消失无踪。
从太子宫出来,严笑卿将一包药递给伺候太子的宫女:“事成之后,本官许诺过你的都会兑现在你家人身上。”
宫女低垂着头,满脸恐惧绝望之色,攥着药包的手不住发抖。
次日,宫女被发现自缢在房梁上。
而宫中传出了重大消息。
——太子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