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看起来并不是一场旗鼓相当的对决。
与所有行将就木的老朽一样,谢湘林的皮肤皱褶得可怕,脸上的斑纹犹如纵横的沟壑,更不用提那头灰白相间的蓬乱枯发。
现在,谢湘林全身上下只剩一个地方是年轻的——他的眼睛。
在那双炯炯有神的瞳孔里,孤注一掷的疯狂与看破红尘的释然竟能并行不悖,混杂成复杂到极点的眼神。
相较于此时谢湘林,与其对立的叶辉从外表看无疑年轻得多。
然而,纵然把握着宝贵的青春年华,他却比谢湘林更像一个老人。
谢湘林迟迟没有提剑。
望着双目无神的叶辉,谢湘林突然觉得十分可悲。
他并不想让自己付出所有才换来的最后一剑浪费在这个一无所有废人身上。
但是,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谢湘林抬剑,聚力,静静感悟千年前莫晓生的心境。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莫晓生,这个在剑宗史上与韩松和骆青齐名的传奇女人,她留下的无双剑意经由童文的传承,凝聚在谢湘林的剑上。
谢湘林仿佛静止了。
他的眼中透射出第三种情绪——困惑。
困惑就要思考,思考则会彰显愚昧,愚昧才是人性的本质。
狄二摸摸柳叶的头,柔声问道:“你叫柳叶?这名字真好听。”
他看着柳叶的脸蛋儿,心里挂念着的却是那个不算陌生的善良师妹。
柳叶轻轻点头。
即便是两三岁的小女孩儿,也会对狄二这样彬彬有礼的英俊男子产生天然的好感,这可能就是女人爱美的天性吧。
狄二深吸一口气,伸手往半空中轻巧一抓,在戒中尘封已久的佩剑便出现在他手中。
时隔多年重新握上爱剑的剑柄,狄二心中无比沉重。他清楚,这把剑的剑刃或许很快便会染上背叛者的鲜血。
哪怕将死之人的卑劣毋庸置疑,狄二心上的负担也绝不会因此减弱一分一毫。
狄二讨厌杀人,尽管他杀过不少。
所以他也讨厌自己。
沉默半刻,狄二屈指一弹,剑便飞到柳叶项链上挂着的储物戒指里,那是严有方和余露送给她的周岁礼物。
“你去,把这剑带给你爸爸。”
刘放突然反应过来,狄二原来也是使剑的,他挥笛的手法不就是一部极其精妙的剑法?
谢湘林好像也在等。
他是在等柳叶给叶辉送剑?还是在等别的事?
柳叶一步三回头,在大家鼓励的目光下,终于下定了决心。她一路小跑过去,费力攀上那块礁石,站到叶辉的右手边。
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叶辉的衣襟。
叶辉慢慢低头,柳叶手里正捧着一把剑——不是狄二交给她的利兵,而是她亲手打造的尖头木剑。
这或许是天下最破最烂的剑,但也绝对是天下最好的剑。
叶辉黯然问道:“你……你是谁?”
他怎会不清楚柳叶是谁?眼前尚且稚嫩的眉目和心底血浓于水的感受已让叶辉分辨出她的身份,汹涌的回忆连带深沉的痛苦一同镌刻进他的脑海里。
叶辉羞于见她,愧于见她。
“我姓柳,名叶,我是柳伊思和叶辉的女儿。”
叶辉眼中复起亮光:“我是谁?”
柳叶抬高了声调:“你是我爸爸,你是叶辉!”
叶辉的眼眸更亮,饱含热泪,喃喃重复:“我是叶辉,我是叶辉!”
柳叶追问:“爸爸,妈妈到底在哪儿?”
叶辉凄然道:“妈妈在这儿。”
他跪倒在孤坟边,一滴滴清澈的泪水隐入土中。
柳叶来到叶辉身后,轻声安慰他:“爸爸,我抱一抱你。”
她果真用柔弱的双臂拥住了叶辉不停颤抖的肩膀。
“部落的渚奶奶告诉我,没有妈妈的孩子如果想哭的话,一定要在爸爸的怀里。”
“那没有妈妈的爸爸要哭,也只有在我的怀里,对不对?”
叶辉痴痴地注视柳叶。
在他那被眼泪模糊的视线下,这个坚强的小女孩儿与柳伊思的容颜渐渐重叠。
热爱,乐观,包容,信任,这些柳伊思用来对待二人爱情的品质,今天则以亲情的形式再一次拯救了叶辉。
他抱紧柳叶,止住流泪。
这一瞬间,叶辉才发觉自己欠柳叶太多太多。
过了不知多久。
一阵微妙的风悄然而至,这是谢湘林气势升至巅峰的剑风。
巅峰,意味着上无可上。
一决生死的时刻来了。
柳叶把木剑放到叶辉手心里:“爸爸,那个人……”
叶辉猛回头。
谢湘林微笑。
他的境界已被秘法强行拉至化神,可荒于修行的叶辉还只是个炼丹修士。
彼时好高骛远的叶辉在金绍明门下从未真正修习过一部剑法,而谢湘林放眼整个古今宗也是数一数二的优秀学生。
谢湘林是燃尽生命的绚丽花朵,而叶辉却像永恒枯萎的折腰胡杨。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无敌,一个无敌。
谢湘林抚掌立剑道:“我让你先。”
叶辉一手抱起柳叶,一手持起那柄粗糙的木剑:“好,谢谢。”
他的动作很慢,和他平时的练习别无二致。
然而,包括狄二在内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除了谢湘林,没人相信叶辉是在虚张声势。
正午时分,海天一色。
风停,浪平,云歇。
万物俱寂。
叶辉轻声开口。
“这一剑,名为怀柳。”
花去肝肠断,剑来魂梦牵。残叶怀逝柳,孤掌撼苍天。
一剑,天昏地暗,山崩海啸,光寒三洲,无穷无极。
一剑,红尘断尽,时空破碎,造化扭转,因果不再。
最极致的痛楚,最冰冷的心境,最危险的剑意。
普天之下,没有人能活过这一剑!
此剑过后,剑修与剑客的界限不再分明;此剑过后,一个名字被永远刻在历史的墓碑上,第二重齿轮开始咬合、转动,三界的命运走向未知的异轨。
远在中海的柯铭心头一颤,从象征他无上地位的尊座上站了起来,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动。
死亡之意,久违的死亡之意,而且那么接近,那么真实。
柯铭怕了。倘若这一剑的目标是自己,那又会发生什么?
“剑修,剑修!”柯铭咬牙切齿地念着。他再度坐下,仰头长叹,焦虑地敲打着椅把:“要加速了……”
在与叶辉一海之隔的西南洲东部,李凡正蹲坐在一家酒馆的角落里,一身酒臭,烂醉如泥。
酒葫芦里的酒,怎么都倒不完,足够他醉倒、醉死。
叶辉出剑的一霎那,李凡倒酒的手一下子停了下来。
他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抹了抹沾在衣领上的肺血,又瞥了眼靠在墙边、缠着纱布的剑,皱皱鼻子,遥望东海的方向。
“呵呵,莫名其妙。”
李凡举手,要了第三碟煮过头了的便宜花生。
刘放呆了,傻了。
他没想到,一把寻常的木剑能有如此大的威力。他更没想到,看似羸弱的叶辉能爆发出这么惊天动地的气场。
与此剑相比,刘放的剑法犹如丘陵之于山川、滴水之于汪洋、萤虫之于星辰,弱小不堪,可笑至极。
难道万象剑法是错的?神风剑法是错的?
他从没想过这两个问题,这也是刘放生平第一次对某些固有的“权威”产生了质疑。
叶辉的木剑并没实际刺到谢湘林身上,谢湘林也没承受半点儿外在或内在的伤害。
虽然谢湘林的确还活着,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已经死了。
“怀柳”不意味着别的,只意味着简单而纯粹的死亡。
这是叶辉自行感悟的究极剑招。
尘埃落定。
谢湘林满意地微笑:“死在这一剑下,谢某了无遗憾。”
他虚弱地抗拒着轮回界的吸扯,强挺着道:“可是,我的剑已抬起来了,就绝不能再放下去。这是剑修的尊严,也是我谢湘林的尊严。”
“你这一剑叫怀柳?我这一剑,就叫……就叫接柳吧。”
这实在算不上一个好名字,却是也此时此刻最合适的名字。
莫晓生昔年独断幽冥的生死一剑在谢湘林手中重现世间。
早在催动秘法的那一刻,谢湘林就懂了;直到催动秘法的那一刻,谢湘林才懂。
这本就不是杀人的剑法,而是救人的剑法。
救人的剑,岂非比杀人的剑伟大得多?
莫晓生救了凌东笑,谢湘林则要去救柳伊思。
而当时的童文,是想救今天的自己,救一年前为了维护自己甘愿引颈受戮的张空吗?
谢湘林不敢想,也不能想。
一道贯穿阴阳的剑气飘向黄泉的彼岸,撑船鬼得到冥冥之中的召唤,在那群不愿踏上渡魂船的灵魂中提来了一个坚守的女人。
它对她道:“你去吧,最好别太快回来。”
它又叹道:“为何,为何又是剑修呢?”
在黑与白的交界线,柳伊思同谢湘林擦肩而过。
二人一个向生,一个向死,心情却都是释怀的。
几乎就是在谢湘林坠入东海的下一秒,叶辉的耳边响起了一声熟悉而慵懒的传音。
“嗯……咳,师弟。”
叶辉大脑一白,十指插入泥中,拼了命地挖掘,又在拂去最后一层新土后轻手轻脚地掀开那层薄薄的棺材板。
柳伊思的身体并没如凡人一般腐坏,这是修士之躯给予她的天赐。
“伊思,伊思。”叶辉颤声呼唤。
她仍闭着眼,平静的脸庞与叶辉亲自把她安置到这一方小坟时一模一样。
叶辉本想捂住柳叶的眼睛,可他的手终究没能找到举起来的理由。他只做了一件事:将红了眼眶的柳叶拥入怀中,附耳念道:“柳叶儿,你哭吧,哭吧。你要记住妈妈的样子,你要牢牢记住……”
叶辉何尝不想流泪,过去是为柳伊思而流,现在却是为柳叶而流。
但他不能。没有哪个称职的父亲会在女儿面前哭泣,除了在她出嫁的那一天。
柳叶颔首垂眸,这是她此生第二次哭,而她的第一声啼哭还要追溯到柳伊思临终前。
幸好,这个世界有时比无间的地狱还要残酷,有时却比童话的结局还要美好。
柳叶断断续续的哭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段声音。
棺材里传出来的打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