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说清楚!”莫慎言一把逮住自家兄弟。
“今晨……辰时……”莫慎行拿起桌上的凉茶灌了一口:“张晚成被人发现死在了坎巷,都卫府接到报案后便前往调查,得知是户司的官员后,便报给了谨禁司巡卫府。巡卫府接报前往户司调查时,在南存策的歇榻下发现了一件沾血的外衫……”
“张晚成的尸体现在何处?”
“已经送到巡卫府的殓房中了。”
“走,去巡卫府。”卞沧临夺下莫慎行手里的茶壶,又朝莫慎言扬了扬手。
“是。”
等莫家兄弟领命出了房门,卞沧临才转过身去捏住子阳慧玉的脸叮嘱:“你独自一人别乱跑!想知道什么……等我回来问我便是!”
慧玉淡淡笑着,拉下他的手对他行礼:“大公子慢行。”
不乱跑?才怪!佑安侯府拦不住她,这欢居更拦不住。
半个时辰后,身着男衫的慧玉摇着折扇独自步行到坎巷附近。
看着前方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人堆,她也不着急往里钻,而是扬手招来一个小乞丐,塞给了他二十来枚币子,又在他耳边嘀咕了半天,然后才在坎巷附近溜达了起来。
坎巷是一条狭长幽暗的小巷,位于锦都最繁华的羊平街旁,正是慧玉当年为卞沧临散谣时所讲的醉仙楼下的那条暗巷。
慧玉围着坎巷整整转了一圈,发现周围的商户似乎都怕沾惹上这人命官司,那些个平日里人来人往的酒楼、饭馆、商铺都关了门,甚至还都挂起了过年才用的三日歇牌。一整圈逛完,那被她派出去的小乞丐也回来了。这个一脸脏兮兮看不出样子的小孩儿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草纸,翻开来,上面画了一堆歪歪斜斜的,让人看不懂的线条。
“小阿姊,再加十个币子吧!巷子里全是都卫府的官差,我可是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在帮您。”
慧玉也不含糊,直接摸了二十个币子给他:“讲清楚些,我就再赏你三十个!”
“一定一定!”小乞丐笑嘻嘻的接过币子,将那张草纸摊到地上,指着一处斜杠开始讲起来:“这里便是那死人的位置,听闻是靠着四宝斋的后院墙坐地而死!墙上有一大片血迹,地面上只是这一处有,许是喷出来溅到的。那四宝斋后院无门可以通行,院墙由青石修砌而成,足有两个我那么高。而那死人正对着的是醉仙楼楼下的一堆杂物,我粗略看了一下,有货箱的封箱板、护酒坛用的草垛、几个簸箕、破篾条筐和一个没轮子的烂板车!”
慧玉欣喜的看着这个邋里邋遢的小乞丐,干脆的掏了五十个币子:“没想到你这小子不仅胆大,心还细!多大了?”
“十三!”小乞丐一边数着烂布袋里的币子,一边心不在焉的回着话。
“叫什么?哪儿的人?”
小乞丐不耐烦的抬起头想咒骂几句,却在见到她笑靥如花的模样后哑了火,老老实实的回答到:“齐川……谌周人。”
“你爹娘呢?”
“四年前谌周水患时,爹娘和弟弟都淹死了……”
慧玉听完一愣,收起笑意继续问道:“……你是随灾民流落至锦都的?”
小乞丐点点头,又把头埋了下去,眼眶里包着泪花:“家没了,家人也没了……”
“……”慧玉想了想,站起身来,顺手也将他捞了起来:“知道小葫芦渡吗?”
小齐川一头雾水的看向她,虽然懵,但还是点了点头,说:“知道。”
“你现在住的可是柳条巷?回去收拾收拾,来小葫芦渡荷花畔的欢居寻我!我教你认字习文,一年后送你入庠序念书。”慧玉拍拍他的小脸,冲他微微一笑:“我叫楚琰,今后……欢居就是你的家,我便是你的亲阿姐!”
“阿姐!”小齐川激动得一下子跪倒在她面前,磕了一记响头:“阿姐,我的家当都在身上,没什么可收拾的!齐川愿就此跟随阿姐,为阿姐当牛做马,以报收留之恩!”
“我可不要你当什么牛做什么马!你就当好我的小阿弟便是!”慧玉将他拉了起来,用手绢抚干净他额头上的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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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沧临坐在院中,瞪着慧玉身后那浑身没一处干净的臭小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皱着眉说:“让你别乱跑……你倒好,不仅溜达到天黑,还顺手捡回来一个!”
“回大公子,他叫齐川,是谌周人,四年前水患时家人都没了。我见他机灵得很,就当弟弟给领了回来。准备先教他认些字,等一年后再送他入这里的庠序读书。”慧玉行完礼,将齐川推到卞沧临跟前。
齐川看了眼灯火下的那张不太友善的黑公脸,又赶紧低下头咽了咽口水。到锦都这些年,他见过不少锦衣华服的商贾贵胄,可那些人跟眼前这位比起来……简直是天地之别。
“谌周人?”卞沧临松了眉,缓下语调问他。
“是。”齐川畏畏缩缩的答到。
“何时来的锦都?”
“水患之后……家没了,我也不知怎的,就跟着一群人到了锦都……”
“多大了?”
“十三。”
卞沧临看着他那脏兮兮的脸,轻叹了一声,随即招来莫慎言吩咐到:“领他去洗洗干净,再给他换身干净衣裳。”
“是。”
莫慎言带走了齐川,慧玉乐呵呵的摸到另一张石凳上坐下,翻开卞沧临带来的食盒看了一眼,问:“大公子这是又准备在我这小院里用晚膳?”
“去洗洗手去。”卞沧临拉过食盒,将里面的热菜热饭都摆到了石桌上。
“可是我不饿。回来的路上正巧遇见陈家妈妈的大包子出笼,便同齐川一块儿吃了。”慧玉撑着脑袋瞟了一眼桌上的珍馐,又摸了摸自己已经有些撑了的肚子。
“那便坐在这儿看着我吃吧。”他不动声色,挑了块素烧豆腐放进嘴里,细细品嚼起来。
慧玉见他吃得起劲,也跟着馋了,洗完手拿起筷子也挑起一块,说:“吃两口菜,应该无碍。”
卞沧临偷摸着笑得有些得意,从她筷子上抢下豆腐:“饱了还吃!小心胖得系不上腰带。”
慧玉瘪瘪嘴,又看了一眼满桌子的菜,一面叹气,一面放下筷子:“算了,还是不吃了。”
卞沧临笑得不亦乐乎,决定不再逗她,便往她碗里添了几样清淡的蔬菜:“就吃这些吧!太多了怕你撑着。”
慧玉感激的回他一记笑,重新拿起筷子开动。
“今日去坎巷看出些什么端倪了?”卞沧临一边吃着饭,一边问她话。
“大公子怎能确定我今日是去的坎巷?”
“就你那性子,听到坎巷出了事,还跟军马案有牵扯,能不去瞧瞧?”卞沧临瞒下一直派人保护她的事,轻描淡写的解释。
慧玉戳着碗里的菜,摇了摇头:“周围的店家都关了门,巷子也进不去,如何看端倪?……大公子呢?查出些什么?”
“……目前只知道张晚成出事前喝过酒,死因是心脏被刺穿后失血而亡。”
“凶器呢?”
“现场没有发现凶器的踪迹,只能从伤口判断出那是一种形状细长尖锐的物件。还有就是……伤口处沾有灰烬,至于是何种灰烬……巡卫府还在查。”
慧玉停下筷子,借着筷子轻敲着脑袋想了想:“离尸体最近的便是那醉仙楼……他可是在醉仙楼喝的酒?”
“张晚成昨日的所有行踪巡卫府都在调查,且等到明日便可知晓。”
“大公子,我有些好奇……你们抓住的那个马贩已经指认了张晚成吗?”
卞沧临摇摇头:“并未!张晚成不是马贩蔡一户的直接联系人!蔡一户的十匹军马是从一个绰号叫五拳的小贼手里拿的,二人在赌坊结识,一个偷,一个贩,得来的钱五五分账。这种买卖大概做了有五六年。”
“靠一个小偷偷三十匹马?这也太假了些。”
“以慎言的拷问手段,那蔡一户是不敢撒谎的,所以问题……”
“问题是出在那个叫五拳的小贼身上!”
“对!但那个五拳太滑头,苍洝一直没有寻到他的踪迹。”
“五拳还未找到,张晚成却先出了事……难道是你们抓了那蔡一户,打草惊蛇了?”
“不像……蔡一户和他的手下被关在褚家也就三四日,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漏出风声去。”
“那……还真是奇怪……”慧玉吃光碗里的最后一片菜叶,放下筷子,撑着脑袋看向天空中的弦月:“难道……是因为盗贩军马的人发现南存策给你递了证据?”
“有可能!否则……为什么会在他的歇榻下发现血衣!”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个张晚成……死得太着急了。”
卞沧临刚入嘴的汤差点全喷出来。
他戳戳她的脑袋,笑道:“还有死得着不着急的说法?”
慧玉吐吐舌头,回道:“我也就这么一说!大公子吃好了吗?好了,我便收拾了!”
“等等!”他拉住她,将她的手锁进自己的掌心中:“一会儿让慎言收拾吧!我们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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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正好,映出湖里的新荷一片幽青。荧光之下,有些新叶才初露尖角,有些翠钱已展成圆盘立于水面。岸边虫鸣不绝于耳,和着荷景中冒出来的蛙声略显嘈杂。
卞沧临一步小跳,跃过一处积水,又转身牵扶着慧玉落到自己身边。
“大公子怎想着来这里走动?”慧玉扶着他稳住身体,看着幽暗的四周问道。
卞沧临笑而不语,只是领着她一步一步小心的往前去。
两人走到一棵长得七拐八扭,枝条裹着穗花的怪树旁停下。他又小心翼翼的将她推到树干边,对她说:“叫一声。”
“啊?”慧玉一脸莫名其妙。
“大声些!”他催促到。
慧玉偷偷翻着白眼,腰一叉,大喊了一声:“啊!”
只见那棵怪树就像是中了邪一样,七拐八扭的树干慢慢直立起来,并且还散出一种清甜的幽香。
没一会儿,树下聚集起一堆粉嫩嫩的小虫,顺着树干一路爬了上去,并且每只小虫身上都开始散出微光,不仅照亮了怪树,还照亮了四周的一切……
“这……”慧玉口瞪目呆的看着眼前的奇景,从脑海中翻出一段古书记载:“陆北有一木,生于僻崖之顶,静时萎靡,闹时高耸,展枝散香时若伴有月色,便能引得春虫含光相伴……这是……柒梓木和春蜚……”
“母亲还在世时,从陵光国寻到一枝奇特的树芽带回宫中,又花费了不少时间和人力才育出了三株新树。原本并不清楚这是个什么怪树,直到那年你提起血魄离木……我才猜到这便是岽铭录中记载的柒梓木!前日我命人从宫里移栽了一株到这儿,本以为要花些时日才能让它稳住根系,可没想到它还挺适应这里的土壤,栽下去不到一天便发了新穗。”
“不愧是古书中的奇木!好漂亮……”慧玉走近这株散着光芒的小树,看着春蜚渐渐爬满穗花,又零落的从穗花上飞落,飘向发梢、掉入水中、沾上荷叶……让人仿佛置身于梦境之中。
“为何要将齐川带回欢居,认作弟弟?”卞沧临突然发问。
“……自然……是为了给他一方能遮风避雨的栖身之处,教他识字,助他将来入庠序。”
“我可以为他寻到栖身之所,也可以直接让他入庠序!”
“……他已十三却不识字,现在入庠序……只会让他难堪。他虽只是孩子,可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
“我也可以专门聘夫子单独教他。”
“这又何必呢?我既已认他作弟,他自然就是我的责任!请大公子放心……一年后必定能让他跟上与之同龄的孩子。”
“所以……”卞沧临勾起她的下巴,盯住她的双眼,问:“你为何要将他变成你的责任?”
慧玉哑口……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你想借他拖着时间,拒嫁,是吗?”他的语气有些发冷。
“殿下……”慧玉看回他的双眸,有些发怵,但想了一会儿,还是顶了回去:“殿下知晓我身份不过几日而已……就真的是想娶我么?”
卞沧临有些诧异:“……我以为,我说的、做的,都很明了!”
“殿下所说所做,难道不是因为我是太后指下的太子妃?”
“……楚琰……你跟了我三年,还不了解我的脾性?”
“殿下确实向来人涉卬否,可殿下也确实是至孝之君!若不是太后将我召入内宫为伴读,您怕是看也不会看我一眼的。”
他看着她眉眼含怨,突然又不生气了,反倒是直接大笑了起来!
“楚琰,若我真是如此至孝致愚之人,你觉得祖母还须让你女扮男装入宫做伴读三年之久?相中你时直接为我下聘妻诏不就可以了吗?”他笑着将她拉入怀中:“楚琰,是我卞沧临想娶你,与旁人无关!可记住了?”
慧玉羞红了脸,藏在他怀中。
“你呢?想嫁与我为妻吗?不是太子妃,不是未来皇后,只是我卞沧临的妻子……”
她重新扬起头,看向他的双眼问道:“太子殿下,楚琰可以说实话吗?”
“说。”
“我敬您,也怕您,在您身边有时很安心,有时很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皇权的利刃会落在我的脑袋上。”她从他的怀抱里挣扎出来:“对楚琰而言,您是风姿绰约的卞沧临,但更是杀伐果断的太子殿下,孟章国未来的帝王!入宫这三年,我只当自己是伴读,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出宫后殿下寻来,确实让我明白了太后的用意,可……要让我在这短短数日转变……楚琰做不到!”
卞沧临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撩开落在眼睛上的额发,缓缓说出两个字:“一年。”
“什么……一年?”慧玉满头雾水。
他从腰包里掏出一只玉镯,放进她手中:“这只玉镯是我母亲的随嫁之物,她曾说,将来若我娶了太子妃,便将这玉镯赏给我那未来的妻子……如今先交给你!我允你一年的自在,也请求你用这一年的时间,抛开我太子的身份看待我卞沧临!一年后,若你与我心意想通,便戴上这只玉镯,若不愿……便将它还我……可好?”
慧玉握住玉镯,细想了想,抬起头朝他点头微笑,应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