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环推开茶室虚掩的房门,走进屋里。
见王爷神情哀痛悲戚,面向窗外浩瀚江波沉默不语。他不敢打扰,黯然站立一旁。
赵道明慢慢转过身,沉声问:“庞新逸是否回家?”
他这些天来心急如焚,找遍了京城各处,月娥像平白消灭一般,一点蛛丝马迹也没留下。他心里像揣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恨不得抓住一丝线索,将那些歹人碎尸万段。
忽然间,他想到了庞家,月娥外祖家。同在京城,或许从庞新逸口中多少知道一些情况。
他亲自找上门去,门房小厮告之:“主人不在家,大少爷也不在家。”
“庞公子去了何处?”他沉声问。
“大少爷出门去了好多天,小人真的不知道去了哪里。”小厮哭丧着脸道。
此时,五公主的车辇也到了庞家大门外。
他戴着面具无虑,皱眉避到一旁。只是心里很惊讶,五公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宫人上前去问:“庞状元在家没有?”
“我家大少爷不在家。”小厮惶惶摇头道。
宫人跑回车窗下禀告,五公主在车辇内默了默,只好悻悻而返。
赵道明看到这一幕很是疑惑,此时找月娥心切,其它事暂且压在心头。
他有些不放心小厮所言,夜间悄悄潜入庞家。见到庞家宅院到处黑灯瞎火,庞新逸果然不在家。
这就奇怪了,怎地月儿失踪,庞新逸也不见踪影。
庞新逸考中新科状元,又是朝廷命官,根本不可能带着表妹玩失踪。
他到底去了哪里?难道他知道了月娥失踪的线索,找她去了?
“王爷,午时一辆马车将庞新逸和他的侍从送至庞家大门外。两人都是被小厮哭哭啼啼抬进去的,像是受了极重的伤。”李环走到王爷身边,轻声禀告。
赵道明闻言一惊,忙问:“那马车是何人驾驶?是何处的马车?”
“臣藏在暗处,跟着那辆马车一路到了外城车马市场。臣将那马车夫带出来寻问,车夫说今晨一辆马车驶到他家门前,叫他将两位病人送至庞家,说完还付上了银子。”
“车夫不知道两位病人是何人,只是好奇,问那辆车的驾驶人,为何自己不送去。那辆车上有一位郎中说,他另有急诊病人要赶去医治。车夫这才同意,将两人送至庞家。”
赵道明眉头紧蹙,心里震动,沉吟道:“莫不是他寻到了月儿线索,前去救人,不敌于人,才负了伤。你先去探视一番,仔细问他。”
“臣这就去。”李环恭言,转身而去。
“将秦郎中带去给他疗伤。”赵道明想了想,吩咐道。
“是,臣即刻去请秦郎中。”
秦郎中医术高明,号称“鬼手神医”,曾给月娥治过邪症。只要病人还有一口气在,他都有办法救活过来。
李环带着秦郎中匆匆赶到庞家,只见朱漆大门紧闭,主家闭门谢客。
他上前去伸手敲响了门环。
过了不久,小厮福袋从角门探出头来,哭丧着脸问:“来人何事?”
“见庞状元。”李环高声道。
“我家主人不见客。”福袋说完,猛地关上角门。
“老朽是桐仁阁秦郎中,专程来给庞状元诊治。”
院中管事庞老伯听闻过桐仁阁秦郎中大名,那是千金难求的着名医者,忙令福袋打开院门。
庞老伯站在门口,一双阅人无数的眼睛盯着门外两人看去。
李环身着箭袖灰白细布常服,身姿修长,手上提着一个大医箱。
秦郎中身穿深褐直掇,月白里衫,脸上慈眉善目。因常年医治疑难杂症,抬面目光浩瀚深邃,一看就是位仁心宅厚的资深老郎中。
忙躬身道:“请恕小人失礼,有请老神医驾临,快请进。”
事急从权,哪里会去想两人是何人请来的。庞老伯一脸诚恳,揖礼将两人请进院子。
李环站在院中四顾打量,院子青石铺地,树木花草,葱葱茏茏。
庞老伯往回廊处葵花门一指,恭声道:“请老神医随小人往这边来。”
“庞状元醒来没有?”李环走在秦郎中身后,边走边问。
“没有醒,刚才府医诊过,大少爷不见醒,书染也同样不见醒。泛泛之辈,能看出什么来。”庞老伯一脸焦急,对府医略有怨言。
李环听言,不再言语。
走过院中回廊,楼阁花榭,来到翠竹掩映下的院落“墨涵院”。
卧房里,唐嬷嬷端着药碗守在床边,望着昏迷不醒的新逸直抹眼泪。
庞老伯轻手轻脚走到卧屋门口,惟恐惊扰了屋内之人。
“唐嬷嬷,我带了秦郎中来给大少爷诊治。”他探头向里,轻声道。
唐嬷嬷急忙从床边起身,一双红肿的眼睛看了一眼庞老伯身后的秦郎中,避到一旁。
秦郎中稳步到床边,凝眉细看新逸。只见他双目紧闭,面色青白,嘴唇乌紫,昏迷不醒。
他搭上两指在新逸脉上,把脉之后心里一惊,这是中了“断魂散”这种世间罕见的毒害。
若是中了“断魂散”这种毒物,三刻钟之后魂飞魄散,必死无疑,神仙在世也难能救活。
“老郎中,我家大少爷咋样了?病得可是严重?”唐嬷嬷见秦郎中久久不语,心中慌恐,忍不住流着泪问。
秦郎中蹙眉,如实相告:“庞状元中了巨毒,虽服有药物控制住了不扩散,但毒物的邪气还在体内,随时会性命堪忧。”
“求秦郎中救救我家大少爷。”唐嬷嬷闻言两腿一软,跪地哀泣。
庞老伯和屋里两位婢女闻言吓得心惊肉跳,全都跪地哭泣。
秦郎中轻轻叹了口气,“医者仁心,老朽尽力而为。你们先起来,到一旁安静等候。”
众人怕影响老郎中行医,都止了悲声,从地上爬起来避到屋角一处。几双眼睛睁得鼓鼓地一齐乞盼着老郎中能妙手回春,让大少爷快些醒过来。
秦郎中从医箱里拿出大小数个针包,运用平生所积的医学神技给新逸施针逼毒。
老郎中的手法精准狠,一针针扎下去,从鬼封到鬼臣等穴位,连扎十三针,稳住新逸魂魄。又检查他浑身穴位,直到患处扎满银针,他方才站起身,额上汗如雨下。
李环递上手帕,轻声问:“他可有性命之忧?”
“施针逼出部分毒物,暂时缓解性命之忧。若要病愈,还需继续治疗大半年以后。”
李环看向昏迷不醒的新逸,轻声问:“他最快几时能醒?”
“施针下去,最快也要亥时醒来。”
头发花白的秦郎中累得精疲力尽走到外间,坐下来喘了一大口粗气。有眼力见的婢女忙给他送上香茶,瓜果。
他歇过一阵,喝了几口热茶,面色平和了,方拿起笔来开药方。
庞老伯上前揖礼,垂泪道:“府中还有一位重伤之人,恳请老神医也给他医治。”
秦郎中开完药方,向唐嬷嬷仔细嘱咐照方用药的注意事项后,即刻站起身对庞老伯道:“你带我去。”
庞老伯千恩万谢,在前恭敬带路,领着秦郎中往书染房中走去。
深夜宁静,冷月光华洒在庭院,树影凄清摇曳。
新逸睁眼醒来,看到自己躺在家中,一时恍惚。这些天来,昏昏沉沉,人事不醒,不知身在何处。
“月儿…”他喃喃叫了一声,喉咙疼痛,哽咽难言。
他心里焦急,想要坐起来,奈何周身酸痛无力,根本无法动弹。微微抬一下手,也做不到。
“庞公子…”
新逸强睁倦极的双眼看向来人,李环长身玉立于床前。
“你…是何人。”他费力地问,额头上已渗出细汗。
“我叫李环,是军中之人。来此是向公子打探线索,要去搭救娘子。”李环简明扼要说出意图。
新逸知道姑父在军中任职,定有忠诚良将追随。他哪些知道,隆州一战,甚是惨烈。城中军民与辽军浴血奋战,上至守城将军,下至黎民百姓,拚至最后一人,全部遇难。
“庞公子,你可知娘子在何处?你是去救她负的伤么?”李环忙问,满脸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想到月儿身处险境,情况危急。自己身负重伤,已不能动弹,新逸闭上眼睛滚下两行热泪,
此时已容不得想其他,急需救月儿要紧。他看向胸口,费尽全力说出:“这里有信…”
他决定将月娥遇难真相告诉给关心她的人。
李环疑惑地伸出手,从他胸口衣襟处摸出一封叠得细小的纸条。三五下展开来看,正是月娥的笔迹。
他曾在张家作坊看到娘子亲手书写的制火器密方,甚是敬佩,她的字迹稔熟于心。
他迅速收好纸条,急问:“娘子现在何处?”
“辽国边陲羊坨城。”新逸喘着粗气,费力说出几个字,心潮翻涌,眼前金星乱冒,昏厥过去。
京都内城东巷宅院,大门紧闭,院内鸦雀无声。
李老伯带着护院们如雕塑般站成一排,默立院中。
前院正堂,赵道明手肘支在梨花木桌上,对着桌上炳烛沉默不语。万千思绪都拧在那两道浓眉里,他在静待李环归来。
夜半,李环闪身进了屋,悄然走到赵道明身边。从怀中摸出月娥写的纸条,双手奉上。
“爷,这是娘子写的信。”
赵道明闻言甚惊,急忙从他手中接过纸条,展开来看,正是月娥笔迹。
他很快将纸条上写的内容看完,一颗心如惊雷般轰轰然掠过,震得他肝胆俱裂。
他的手颤抖得拿不住小纸条,只得哆嗦着将它平放在桌面上,反复细看。心中如万箭穿心,痛得他泪如雨下。
他的眼睛盯着信中写的被宫中高位之人“出卖”二字上,恨得眼中通红,似要滴出血来。
宫中这人为了灭掉异己,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竟然还暗中勾结了敌国,一同联手,出卖月娥。
细思极恐,赵道明周身血脉变得冰寒,眼中呈现一道凌厉的杀机。
“宫中高位之人,除了她还有何人?”
“是。”李环躬身应道。
他心知肚明王爷所指,这些年来,他们也是一直提防着她。
皇后无子,只生了一位公主,常年卧病在床,无力管治后宫之事。后宫的实权落在享尽独宠的周贵妃手中。
赵道明此时已心明如镜,出卖月娥给敌国,肯定是因为火器。与当年陷害母族的阴谋是一样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掣制他,打压他。
他恨不得即刻毁灭了那人,偏偏实力不允许,此时还动不了她。
“暂且放过那人,如今当务之急是先救下月儿。”他咬牙切齿道。
“王爷,辽人将娘子已带至羊坨城,我们怎么做?”李环急不可待地问。
“辽人不择手段将她带走,定是要她手中的火药方子。”赵道明恨声道。
他想到为了获取敌方情报,对落入手中的敌方斥候所采取的各种残忍手段,不禁汗毛直竖。
一名侍卫走进堂屋,躬身禀报:“王爷,张公公伴驾的王爷车辇已快到京城。”
“孤即刻回车辇。”
张公公伴着王爷空车辇进京,沿途一律谢绝了地方官员的跪地邀请,只道王爷思亲心切,赶路要紧。
快到京城,老皇帝派了礼部汪尚书和一众朝廷官员在城门外礼迎燕王凯旋归朝。
赵道明不得不提早赶紧回到车辇上去。
他思前想后,无论如何都得先遵旨进宫,万不可疏忽大意,正中了那人的奸计。
抗旨的后果是洪浪涛天,世间再无立椎之地。
在边关拚命攻城掠地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进宫面君么?不就是为了在圣前求得一个恩准,允他自主择婚么?
如今,他想要的良配已被人出卖,被敌国掳去,今生再也无缘明媒正娶她了。
礼法上王妃身份低微一些都还许可,但是不能有瑕。月娥被虏,不论何种原因,身份都有瑕了。老皇帝决不会允许,礼部和朝中所有官员会一致反对他们成婚。
赵道明面色惨白,一拳击在梨花木桌上。
“哗啦啦”寂夜里的一声巨响,梨花木桌化作块块木梢散落在青砖地上,炳烛应声而灭。
漆黑中,赵道明森然道:“救月儿刻不容缓,孤此时不得不进宫面圣。你速回燕山关,全力准备火器弹药,待孤返时,攻打辽国。”
“是!臣领命!”李环斩钉截铁道,转身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