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云雾中,浮现一个矮胖男子的身影。
男人坐在宽阔的办公室里,品着名贵的红茶。
透过明亮的窗户俯视这座城市时,他那油润的脸上,皱起不屑与嘲讽的纹路。
下一幕,男人肥胖的尸体趴在地上,后颈的血迹已经干涸。
……
云雾吞食了他的踪迹,转而显现出一个瘦削高大的男人,戴着黑框眼镜和口罩。
男人跪在自己杂乱的房间里,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身边有一把短截猎枪,一件挂满了炸弹的背心,还有一个亮着屏幕的手机。
下一幕,他化作了无数焦黑的碎肉。
……
血肉消失,云雾千变,显露出一个白皙俊俏的少年。
他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仿佛世界也一直对他在笑一样。
少年就这样微笑着,迈着轻巧灵动的步子,走进了一处阴暗的小巷。
下一幕,他鲜活娇嫩的身体,被切割成许多沾着血的肉块。
……
程雨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面见的死亡正在面前回放,一种极致的恐惧感油然而生。
下一个,绝不能……
不!!!
尽管他奋力地挣扎,身体却没有给他任何回复。
一切如命定的那般,正稳定地发生着,而程雨的意识也被迫清醒地感知着。
云雾蠕动,吐出一个血淋淋的女人。
无数血液和碎肉从四面八方飘来,最终在女人的胸口拼凑成一颗完整的心脏。
她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是微笑着的。
一粒刻着花纹的子弹从女人胸口倒飞而出,回到一把手枪的枪膛之中。
握着手枪的男人,正是程雨!
“是时候了……”
温柔而熟悉的声音,犹如钢钩穿过程雨的心脏,将一道裂痕撕开。
来个人……救救我……
是谁都好……
救命……
“程雨?”
肩膀传来的拍打触感,令程雨猛地惊醒。
那种贯彻心灵的痛苦,也如风卷残云般退去。
“谢谢你老刘……嗯?”
程雨正感激地道着谢,转身却发现,身后站着的那人并不是刘启。
“虽然是下班时间,不过你这不认真的工作态度,可不是一位执法官该有的。”
身披首都执法官外套的容娅,正以一双闪着金光的眼睛俯视程雨。
“十分抱歉。”
程雨没跟这位顶嘴,老老实实低头。
“实在疲惫的话,就回家去休息。这种状态下的你,只能提供极其低下的工作效率。”
程雨讪讪一笑,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刚刚做了噩梦,不知怎地醒不过来。所以,谢谢你叫醒我。”
“哦?什么样的噩梦?”
尽管容娅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丝毫感兴趣的样子,但她还是拉过程雨身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我梦到了,我所见过的那些死者。”
“印象浅的,出现的时间就短。印象深的,他们的死亡场景则会详细地,以倒放的方式复现。”
容娅挑了挑眉,问道:“那么说,你看到凶杀缉令一号了?”
程雨摇了摇头。
“只看到了死者,也许是凶手真的伪装得很好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在最后一名死者的死亡场景,也就是我第一次面见死亡的时候,我看清了凶手的模样!”
程雨说到这里,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容娅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死者是我的妻子,凶手是我程雨。”
说完这句话,程雨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握拳的力道变得虚弱,呼吸也变得短促。
容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发问,也没有安慰。
过了一会儿,等程雨再次从痛苦的回忆中平复心情。
“能不能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审过我么?这件事你应该在资料中看过。”
程雨冷冷地注视着,这个无情揭开自己伤疤的女人。
“我想从你的角度听听。”
容娅没有被程雨的目光所影响,其冷漠的脸上却露出一个机械僵硬的微笑。
面对这难看的蹩脚笑容,程雨刚酝酿好的拒绝竟被奇袭击溃。
“好吧……”
程雨的妻子名叫姮英,曾是一名极具正义感的执法官。
可是十几年前的辛石城执法局,并没有多少正义可言。
没有大案件,没有功劳捞,执法官们每天坐在办公室里,懒洋洋地消磨着时间。
有人上报小偷小摸的案子,大家嫌麻烦懒得管。到街边的摊贩处吃饭,还常常仗着自己的身份不给钱。
有二等公民欺压三等公民?偏袒二等公民就对了。
反正三等公民也做不了什么。
而那时候还没有成为执法官的程雨,同样是三等公民。
不过那时的他,已经顺利地通过了政府统考,只要再完成执法官训练学院的培训,渡过执法局的实习期,就可以正式成为执法官,完成由三等向二等公民的转变。
不管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还是为了已经四岁的女儿程露,程雨都觉得干劲十足。
而讨厌执法官这份工作的姮英,也没有反对他。
最多只是抱怨几句工作环境。
一切的根源发生在这一天。
“我回来了!”
书房里还在复习的程雨,听到了姮英的吆喝声。
“饿死了饿死了!预备役!饭做好了没?”
预备役是执法局内部,专门用来称呼尚未转正的实习生的。
程雨放下书,从书房探出头来,没好气地说道:“今天不是你做饭嘛?”
“哎嘿?忘记了!”
妻子调皮的笑容中掩饰着疲惫,令程雨不禁有些心疼。
“饭我早就做好了。指望你回来做饭,露露就要挨饿了!”
“呜呜呜!果然还是预备役你最好了!我这努力工作的前辈,没了预备役可怎么活啊?”
看到桌上还冒着热气的饭菜,姮英一脸感动地扑了上去。
下一秒,姮英被一脸嫌弃的程雨挡在了餐桌前。
“洗手去!”
见母亲吃瘪,程露在一旁偷笑。姮英发现后,揪了揪她的脸蛋儿。
“露露也没洗手!”
姮英把女儿推进卫生间。
程雨正要去厨房拿碗筷,却被妻子突然从身后抱住。
“嗯?怎么了?”
预备役执法官程雨,敏锐地察觉到,妻子的情绪不对劲。
“今天遇到一个案子,目标是个恋童癖,已经害死了五十多个小女孩。”
“抓住了么?”
姮英用脸在丈夫的后背上蹭了蹭,牙齿死死咬住嘴唇。
“立案不到两个小时,案子就被销了。”
“因为作案的,是权证局局长的弟弟。”
“执法局的人对前来报案的父母说,耐心等待吧,我们会跟进案件的,有进展会通知你们。”
“有对父母之前也报过案,也是很快就销了案,并得到了相同的回应。但是他们不知道,每天都会在执法局大门前等候消息。”
“可能他们也不明白,一个已经明确了身份的凶手,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有抓到。”
程雨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妻子,却发现自己只能给出空白的承诺,什么也做不了。
卫生间传来门把手转动的声音,程雨感觉到姮英飞快地松开了手,同时把一个冰凉的金属物件塞进自己手里。
程雨低头一看。
居然是姮英自己的配枪!
“我不在的时候,保护好露露。”
随着程露走出卫生间,紧张的范围瞬间消失。
而那把枪,也令程雨一直惴惴不安。
过了数十日,这一天傍晚,去幼儿园接程露的程雨,恰巧遇上了正在巡逻的姮英,于是两人相伴而行。
幼儿园门口,程露远远地就发现了父亲和母亲的身影。两人同时来接她放学,这让小姑娘感到十分开心。
然而,从路边停着的银白色轿车上,突然走下来一个相貌粗野的男人,拽住程露纤细的小胳膊,不由分说地就往车上拉。
程雨面色大变,正欲上去解救女儿,姮英已经先他一步冲了过去。
“放手!抱头蹲下!”
姮英在一瞬间掏出手枪,枪口指着粗鲁男人。
“喔!执法官啊!”
男人没有分毫畏惧,态度十分嚣张。
“这是我女儿,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姮英握着枪的手气得颤抖不止,眼中的怒火几欲焚烧天空。
“这是我女儿!!!”
男人起初不信,可看到程露哭着喊姮英“妈妈”的时候,他的心里也有些慌。
袭击执法官家属,这罪……大哥应该能替自己摆平吧。
想起那个权证局局长大哥,男人底气又足了。
看着娇小可爱的程露,男人眼中的欲望盖过了理智。
“我哥是权证局局长!有本事你开枪打死我啊!”
男人不仅没有松手,反而继续将程露往车上拖。
没有丝毫犹豫地,姮英扣动了扳机!
浜!!!
枪声吓哭了许多孩童,吓得成年人也双腿打颤。
粗野男人倒在地上,眉心多了个血洞。
程露哭着飞奔进程雨怀里,身上还沾了一些血迹。
现场喧闹不堪,各种噪音令程雨大脑一片空白。
“喂!预备役!”
姮英猛地转身,目光死死盯着程雨。
“我给你的枪,带了吧?”
“带了……”
程雨有些愧疚地回答。
姮英点点头,脱下自己的执法官制服。
“拿出来,开枪杀了我!然后告诉执法局,你击毙了一名持枪凶徒!”
“什么?”
程雨被姮英荒唐的决策震惊了。
“这个人渣是就权证局局长的弟弟,我刚刚杀了他。如果我不死,我们和露露都会被报复!这起案件会不了了之,甚至对我的审判会盖过他的罪行!”
“如果我死了,这个案件就涉及到二等公民的死亡,将移交给隔壁城市的权证局。而辛石城权证局局长作为涉案人员亲属,无法参与到案件审理之中,他的人脉也会降低影响力。为了通过隔壁城市权证局的程序,这个已经害死了五十多个小女孩的人渣,不会被辛石城的任何一方包庇,而我的出手也就成了名正言顺!”
“即使他们调查你,你也可以一口咬定,你只看到了我开枪杀人的部分。”
“不行!绝对不行!”
程雨疯狂地摇着头。
“一定,一定有别的办法!”
“别傻了!!!”
姮英怒吼道。
“这是唯一的办法!”
“想想露露,你答应过我要保护好她!”
程雨被妻子一连串的怒喝弄得慌了神,努力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挣扎着。
“换我来……我也可以……让我去死……”
姮英摇着头,冰冷的话语斩断了程雨连接希望的绳索。
“你还不是二等公民,没资格把案件推高。”
“再说了,弹道、角度、时间,这些你都忘记了么?”
悔恨的情绪在程雨心中蔓延,无法保护心爱之人的无力感,几乎要让他化为一摊烂肉。
也许意识到自己逼得太紧,姮英语气温柔了些。
“好啦!别犹犹豫豫的。这可不像你啊,预备役!”
“只要我死了,案子会得到应有的判决,露露不会再有危险,你也说不定能混到份功劳。”
“那你呢?”程雨虚弱地问道。
姮英笑了,程雨从未见过她笑得这样开心,这样释怀。
“如我梦想的那般,死于正义。”
姮英走回自己开枪的位置,张开了双臂。
“是时候了……”
程雨伸出一只哆哆嗦嗦的手,握住了那把沉甸甸的手枪。
他艰难地将死亡对准了姮英。
枪口冒出火光的一瞬间,程雨闭上了眼睛。
那是一粒普通的子弹,但上面刻着飞燕草花纹。
接下来,程露就见到了自己终生难忘的一幕。
刚刚保护了自己的母亲,被父亲一枪毙命!
辛石城的治安环境变好,似乎与这个案件有很大的关系。
当然,还有一部分关系,来自新上任的执法局长。
陈述完这段记忆,程雨深呼了一口气。
他决定,如果容娅再说什么冷漠的话,比如姮英不该把配枪给别人之类的,拼着这个执法官不做,程雨也要把烟灰缸砸在她头上。
“她是位好执法官。”
容娅总算有了些表情波动,这一次她并没有刻意去收敛。
不知为什么,听到容娅的评价后,这件事给程雨带来的痛苦,竟减轻了少许。
“谢谢。”
容娅的眼睛似乎闪了一下。
“程雨,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这世上有两种正义,程序正义和结果正义。无论达成哪一种,都会有人不满。也就是说,正义,永远得不到最完美的诠释。”
“如果不得不牺牲其中之一,你会选择哪种?”
程雨有些迷茫。
“为什么,一定要牺牲一方?”
容娅皮肤上的电流纹路,突然黯淡了一下。
“因为正义,就是这样运作的。”
“我没法选择。”程雨苦恼地说道。
一个顺其自然的微笑,不经意间画在了容娅的嘴角。
“蠢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