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74年9月,赵匡胤正式下诏讨伐南唐。他命颍州团练使曹翰领兵先赴荆南待命,随后他又命宣徽南院使曹彬、侍卫马军都虞候李汉琼、判四方馆事田钦祚一同带领大军主力兵发荆南。
宋军为什么要扑向荆南这个地方?因为这里就是宋朝建造战舰的地方,这里还有要在采石矶搭建浮桥的各种竹木筏子和用以作为浮桥墩子的数以千计的龙船。宋军从这里出发可以顺着长江水道一路东行直抵采石矶以及最终的目的地——南唐的都城金陵。这可比走陆路舒服多了,而且一路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攻城掠地的事儿,宋军只需要沿着长江北岸一路东行就可以了,甚至都不会跟长江南岸的南唐水军发生任何的冲突。
必须得说的是,和历史上以往的渡江战役不同,宋朝在战前并未明确地对南唐宣战,而且南唐这时候是宋朝的臣子,如果宋军只是一路直行且沿途没有任何的攻击行为,那么南唐的水军只能看着,因为这些年宋军水师经常进行这种例行的沿江巡视活动,如果南唐反应过度反而会沦为笑话。这有点类似于狼来了的故事,宋军经常带着船队沿江巡视,巡视了一百次都只是转了个来回最后又回了老窝,久而久之南唐这边之前总是绷紧的神经就松懈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可在第一百零一次巡江的时候宋军突然有去无回直接杀奔金陵,到了那个时候被他们甩在身后的南唐各路水军就只能是鞭长莫及。
当宋朝大军开始奔向战前的预定集结点时,南唐这时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赵匡胤对此也是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李煜其实是很乖的——除了执意不肯进开封朝见,让赵匡胤对这样的一个人下狠手他着实有些于心不忍。尽管大军已经派出去了,可他还是想再给李煜一个机会,他派遣左拾遗兼知制诰李穆到金陵去见李煜,再次要求李煜进开封去跟他见面。
李煜可能也是感觉到了什么,他觉得危险真的降临了,如果他再不去可能就真的要大祸临头。就在他决定放下所有的矜持和固执去开封时,他被自己的臣子阻拦了,这些人全都是他所倚重的人,里面就包括陈乔和张洎。在二人的劝说下,李煜动摇了,他以自己生病为由再次拒绝前往开封。
他不无悲戚地对李穆说道:“我对朝廷一直恭顺听命,我只想保全祖宗的基业,皇上如此逼迫我,我也只有以死明志了。”
据说他说完这番话后还试图像当年的郭无为一样当场表演自杀,但当时有那么多人在场他肯定是没法自杀成功的,但这已经足够了,他是在向赵匡胤隔空示威——我宁死也不会去开封!
见李煜如此决绝,李穆也是无可奈何,他扔给了李煜一句话:“去不去开封你自己要想好,朝廷如果因此而发兵江南恐怕你这边是根本无力抵挡,此事还请慎重考虑,以免将来后悔莫及。”
李穆回到开封将李煜的态度转达给了赵匡胤,这一下赵匡胤再也没有了任何的心理包袱和顾虑,他扔掉所有的幻想,以李煜“倔强不朝”为由随即再又命令山南东道节度使潘美、侍卫步军都虞候刘遇领兵赶往长江北岸的和州集结待命。
为了从多个方向同时攻击南唐,赵匡胤又命令大宋水军出开封经由大运河南下扬州,然后会合宋朝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吴越国王钱俶一同攻击南唐都城金陵的东面诸州。庞大的宋军水师在皇帝陛下的亲自欢送下经过几天时间才完全离开开封,然后一路浩浩荡荡地向着扬州进发。
一团又一团的黑云向着金陵的上空卷涌而来,但李煜这时候却毫无警觉性,他根本没想到自己再一次地拒绝赵匡胤会带来怎样的灾难性后果。被惯性思维麻痹了好些年的他还以为自己只要再送银子过去就能让赵匡胤平息胸中的怒火,于是就在李穆回到开封不久他真的就派人送来了银子。这一回来送银子的人是李煜的另一个弟弟、南唐江国公李从镒以及南唐的水部郎中龚慎修,讽刺的是,这两人到开封的时候宋军的水师正在从开封出发南下扬州。赵匡胤把这两人带来的钱和东西都留下了,而他们两人也被赵匡胤给留在了开封。
这次倒不一定是赵匡胤又在存心耍流氓,他也没想到李煜会在这时候派人上贡,既然如此庞大的军事调动都被他俩看到了,那他怎么可能还放他们回去?如果李煜知道宋军的南征大军已经出动了,那他肯定会下令各地的南唐守军进入战备状态,如此一来,赵匡胤意图通过水路顺流而下直扑金陵的计划就要胎死腹中,继而让整个战局从一开始就全面陷入胶着状态,这对赵匡胤来说无疑是灾难性的。有鉴于此,赵匡胤甚至都没有在战前发布什么征讨檄文,而李煜那所谓“倔强不朝”的罪责也只是他的口头说辞,根本上不了台面。
当初宋朝吞并荆湖是对方主动请求发兵入境,后蜀灭亡是因为其跑去北汉相约联合出兵夹击宋朝从而给了宋朝发兵的口实,而讨伐南汉更是顶着一顶“吊民伐罪”的大高帽,而南唐呢?所谓师出有名,仅仅一个“倔强不朝”无疑显得有些牵强和恃强凌弱。但是,即使是这样宋朝也没有宣战或下发征讨诏书,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这一次宋军第一阶段的军事行动需要由水军来唱主角,要想实现这个战略计划就必须要偷偷摸摸地发动突袭战。
兵者,诡道也,如果说世间所有的战争都要讲究一个师出有名,那么这个所谓的兵者诡道就无从谈起,从这一点上来说,赵匡胤的做法倒也没有多少值得去指责的地方。在战争这个吞噬生命的黑洞里,在这个讲究弱肉强食只凭实力和胜败说话的竞技场上,胜利者从来都是可以不受任何的指责。然而,为了给自己的良心一个交代,赵匡胤还是三番五次地给了李煜机会,直到李煜宁死不朝。如此一来,赵匡胤要想在名义和形式上彻底统一天下就唯有再起兵戈。
在领军的将领即将出发奔赴前线时,赵匡胤把他们都召集在了自己的跟前,其中就包括此次出征的大军主帅曹彬和都监潘美以及大军先锋都指挥使曹翰。赵匡胤对曹彬说道:“此次征战的一切事宜朕都交给你了,但一定要切记不可残暴地对待南唐百姓,更不可掠夺民财,要展现出王师的威武和信义,要让百姓打心底归顺我们,所以此事可缓不可急。”
说完,为了让曹彬在军中说话更有分量和威慑力,赵匡胤又将一把剑交到了曹彬的手里,他再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除了潘美,其余将领若有抗命者皆可以此剑斩之!”
此言一出,包括潘美在内的所有将领全都浑身一凉,一时间无一人敢抬头。赵匡胤之所以要这样做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不想有人重蹈当年平蜀主帅王全斌的覆辙。
王全斌,太原人氏。在他十二岁之时其父被李存勖怀疑谋反,为表忠心无二,王全斌主动提出愿意去京城充当人质以证明其父没有反意,此举也从而让王家免去了一场灭顶之灾。此后,王全斌成为了李存勖的亲军侍卫里的一员。在其十八岁那年,兴教门之变发生,叛军攻入皇宫,李存勖的侍卫大部分都作鸟兽散,他的身边只有十几个人护卫在他的左右,这里面就包括后来扬名天下的王全斌和符彦卿。在与叛军的厮杀中,李存勖身中流矢而无法再战。眼见叛军势大无法与其力战,王全斌和符彦卿只好将身负重伤且奄奄一息的李存勖扶到一处宫殿之中躲藏。由于李存勖伤势过重,这二人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皇帝陛下气绝身亡。王全斌当场痛哭流涕,对着李存勖的遗体行完跪拜礼之后,他和符彦卿被迫出殿逃生。
到了公元964年,此时已经五十六岁的王全斌已经是宋朝的忠武军节度使,他奉命领兵攻伐后蜀。在打下成都之后,由于宋军在蜀川境内欺压降卒且毫无军纪地粗暴对待蜀川百姓以至于最后激起兵变和民变,宋朝被迫对后蜀进行二次征服。在此期间无数生灵惨遭杀戮,蜀川境内由此再度战火连天,王全斌更是因为担心成都城内的后蜀降兵与城外的叛军里应外合而将数万降兵全部诱杀。一场血雨腥风之后,蜀川最后总算是再次平定了下来,可王全斌也因为约束部属不力以及诱杀降卒而惹得赵匡胤及满朝大臣勃然大怒,群臣建议将王全斌处死,可赵匡胤最后保全了他,只是从此以后王全斌的军事生涯就此终结,他再没有受到过重用。
我们说这些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解释一下赵匡胤为何会对曹彬说那番话以及为何要给曹彬那把剑。如果当初王全斌出征后蜀时有这个告诫和待遇,那么蜀川之乱完全就可以避免,赵匡胤这样做就是不想让南唐成为又一个后蜀。
我们现在来看宋军此次进攻南唐的战略部署和计划:前面说到过曹彬的大军集结于荆南准备顺江而下直扑金陵,这是宋朝的第一路大军,其所担负的主要职责就是在采石矶完成筑桥任务;从开封出发的宋朝水师则作为第二路大军经大运河南下扬州进攻金陵的东面以牵制南唐的部分兵力;第三路则是正在向和州集结的由潘美统领的步骑混杂大军,这是宋朝用以灭亡南唐的主力大军,陆地上的交战乃至是最后金陵城下的决战基本上都是交付给了潘美这支大军。和州就是现在地处长江北岸的安徽省和县,它的对面就是宋军将要搭建浮桥的地方——采石矶水域。
宋军的第四路大军则主要负责曹彬的身后安全,赵匡胤命令之前跟随潘美攻灭南汉的王明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刺史兼任池州至岳州江路巡检战棹都部署。王明的这个官职名字很长,其任务就是负责牵制南唐在湖北境内的军力以及长江中游的南唐水军,尤其是驻守在湖口(今江西九江湖口)水域的南唐十万水军。
别看王明的行政官职是黄州刺史,可他头上的这个战时临时职务(池州至岳州江路巡检战棹都部署)所负责的地域却远远超过了黄州,从湖南岳阳到安徽池州这一广阔绵长的水域都是他在负责。在必要的时候,他既可以在西面出击攻击南唐水军的后方,同时又可以阻击南唐水军可能会对曹彬的沿江追击。总之,王明这支军队的任务就是打掩护和牵制,而非攻击。
宋军的第五路大军就跟根正苗红的宋军没多大关系了。他们是吴越国王钱俶率领的吴越大军,他们攻击的首要目标是南唐的边关重镇常州。对于这一路大军赵匡胤是特别的关照,他派遣几年前与潘美一道攻下了郴州的宋将丁德裕率领宋朝千余名禁军作为这支吴越军队的先锋,名义上这支军队是充当大军先锋的,可实际上是干什么的双方都心知肚明,况且钱俶敢让这些人去打头阵吗?说白了,丁德裕的角色其实很好理解,他就是宋朝在吴越军队里的监军。
宋朝此次攻伐南唐为全军打头阵的正是全军的统帅曹彬。他率领的数万水军乘坐战舰带着用以搭建浮桥的各种工具和材料(总计数千艘大小船只和竹木筏子)从蕲阳(今湖北蕲春县)顺江而下。这一路上宋军的阵仗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他们沿着长江北岸的水道一路缓缓地向东而行。
南唐的水军起初是震惊于看到宋朝突然间竟然出动如此规模庞大的水师,冷汗淋漓之后他们又是一阵大喘气:“哎!我们紧张个屁啊!这不就是宋朝人例行巡江吗?不过就是船多了些嘛!至于大船屁股后面这些竹木筏子,鬼知道他们想拿来干什么,反正这些玩意儿也没多大威胁。况且,这些宋朝人又没有过来招惹我们,我们紧张个啥?”
在想明白了这些之后,南唐沿江各个水域的驻军就此在行动上达成了统一,他们纷纷将水寨的寨门关上,然后全都缩回去静静地等待这些宋军晚些时候再回来,可这些宋军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反观宋军这边,他们的主帅曹彬自打大军发船之后就开始浑身冷汗直流。他现在可是在搞偷袭,而且是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偷袭,说难听点,这跟做贼没什么分别。如果南唐人知道他们这是要去干什么,这些人绝对要出来跟他拼命,而且宋军的前方不远处就是南唐水军在长江最大的军事要塞——湖口要塞。这里有南唐的十万水军,而且湖口要塞扼守长江的咽喉,曹彬想要直扑金陵就必须从这里过去。如果十万南唐水军突然杀出来,那他曹彬这一路人马指定会来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剧。
结果又是什么呢?这一路上曹彬和他的士兵个个都进入了临战状态,刀把子就握在手里,箭矢已经搭在了弓弦上,可长江对面的南唐驻军连一条小舢板都没有派出来。最惊险刺激的就是经过湖口要塞的时候,尽管宋军紧紧地贴着长江北岸一路屏着呼吸朝东驶去,尽管他们生怕对岸的十万南唐水军会突然冲过来把他们全都赶到水里去喂鱼,可最后他们这数千艘战船竟然安安稳稳地全部过了湖口水域。
就这样,宋军划着船悠哉悠哉地就突破了由南唐十万重兵驻守的湖口要塞,他们原本以为的湖口血战根本就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