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云雾进来,奚昀没说什么,手指在泛着褶皱的史书上快速翻动着,找到了之前觉得奇怪刻意标记出来的那段文字。
鸿武十又九年,状元瞿雁溘然早逝,英年而殇,其才未尽展,世皆惜之。榜眼贾春旺,久历宦海,身心俱疲,遂上表乞骸骨,归返桑梓,颐养天年。探花陈漓恩,一朝踪迹全无,帝遍寻而不得,下落成谜,为世所叹也。
“雾雾,为何当年你舅舅中举的消息没有传来松水县?” 奚昀将厚重的史书摊开在书桌上,伸手拉着云雾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却也微微颤抖着,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闻言,云雾突然茫然了一瞬,好像真的没有传来。他从前不懂,后来奚昀中举他才晓得原来家里有人中举是会派人去家里通报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说道:“这我不知,他中举回来后教导了我认字,那时我才两三岁,说话都不利索,也不知是怎么被他给教会的。但自那以后他就、就了无音讯了。” 说着,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失落和困惑,仿佛那些被遗忘的童年记忆此刻都涌上了心头。
“其他人不知他中举?”奚昀眉头皱了皱。
云雾轻轻摇了摇头,眼中悄然浮起一抹落寞之色,声音也不自觉地低了几分:“娘亲不让我对外人提及此事。自娘亲故去后,我便常常想,这么多年,他为何连一次都不曾回来看望。比起他在那富贵繁华之地逍遥度日,我更怕听闻他早已不在人世的噩耗。”
“那现在呢?”奚昀看着云雾的眼睛,问道。
“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他或许真的已经不在了吧。” 云雾说着,微微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奚昀握了握他的手指,随后把史书拿过来,指给云雾看那上面那段文字。
“你舅舅不仅中了举人还中了探花,只是这史书里记载,他后来莫名失踪了。”
奚昀神色有些凝重,缓缓开口道。他目光闪烁了一下,内心恰似翻涌的怒海,波涛汹涌。
他难以断定,今日在马车中瞥见的那人,究竟是不是陈漓恩。倘若真是他,又乘坐着镇南王府的马车,其中牵扯的关系,必定盘根错节、错综复杂。他是旻王的人,在当下局势尚不明朗之时,切不可贸然打探,更不能将心中的疑虑和猜测,就这样一股脑地告诉云雾,会招来无妄之灾。
“什么,失踪了?怎么会……” 云雾瞪大了眼睛,比起陈漓恩高中探花,载入史册的消息,看他脸上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情,显然更在意那句失踪了。
“史书上有没有写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失踪?”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被这个消息震惊到了,指尖触上了那本破破烂烂的《晋史》。
奚昀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都没找到,希望渺茫。”
“只是失踪了,或许还在呢。”
奚昀安慰道,云雾则是缓缓摇了摇头,说:“那他应该也回不来了。”
书房里陷入沉默,微弱的烛火动了动,云雾突然开口问道:“相公,你今日在集市上瞧见什么了,怎么突然问起我舅舅的事情。”
奚昀早已扯好了幌子,但此刻还是有些心虚,他故作镇定道:“没什么,都说镇南王世子跋扈,今日见到便惊住了。听官兵说马车里坐的似乎是世子爷的舅舅,一想鸿之的舅舅也到了京都,我便突然想起你似乎也有一个舅舅。”
云雾定定地看着他,眨了一下眼睛,手指缩了缩。相公或许自己不知道,他一扯谎话就显得特别多。
但奚昀不会害自己,或许是有什么顾虑。他不懂这些,于是轻轻点了点头,信了奚昀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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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南王驿站
车厢里的男人走出来时,已经稳稳地戴上了帷帽,帷帽的轻纱在寒风中轻轻飘动,将他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
镇南王世子李少凡耍着双刀,突然一脚踹开了守门的奴仆。那奴仆惨叫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身体蜷缩成一团。
“殿下!”
帷帽下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他抬起手,轻轻挥了挥,示意身后的侍卫把摔倒在地的奴仆拖下去。这一脚的力道不轻,那奴仆就算肋骨不骨折,身上也必定淤青一大块。
李少凡听到声音,眉头紧紧皱起,不悦地往回看了一眼,嘴里发出一声“切”的轻哼,随后将双刀潇洒地回鞘,头也不回地径直往驿站里面走去。
男人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同走进房间。房门“砰”的一声关上,男人伸手摘下帷帽,露出一张温润清俊的面孔。岁月在他眼角留下了细细的皱纹,却无损他的气质,反而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李少凡盯着他的脸,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好一阵,突然毫无预兆地笑了起来。他性子本就有些邪魅,这一笑更是让人毛骨悚然,笑声在房间里回荡,让人心里直发怵。
“夫子,我今日在街上瞧见一个人。”李少凡打破了沉默,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
男人闻言,微微抬眸,看向眼前这个顽劣成性的世子爷。
“好像是个哥儿,长得好生像您。”
冷不丁的这一句话,让男人的额头瞬间沁出了冷汗。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声音平稳地说道:“殿下,王爷特意叮嘱了不准你惹出祸端。”
“真没意思,我还想着把他抓来伺候我呢。”李少凡一边说着,一边凑到有些僵硬的男人面前,伸出手指轻轻抚了抚他光滑的下巴,嘴里还发出一声好奇的“咦”,“夫子为何不长胡子。”
“殿下。”男人迅速躲开李少凡的触碰,皱着眉,狠瞪了他一眼。“好吧好吧。”李少凡摊开手,后退了几步,脸上挂着调笑的表情,看着男人说道:“那不然我还是去把人抓过来,一个长得像夫子的小哥儿每日在床榻上讨我欢心,想想就有意思。”
“殿下,宫宴上不可这般妄言。”男人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朝着别的房间走去。
李少凡盯着他离去的身影,轻轻“哼”了一声。
夜深人静,李少凡身边的探子如同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落到他的跟前。李少凡躺在床上,连看都没看一眼,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漫不经心地说道:“说。”
“那人是今年科考状元奚昀的夫郎,名唤云雾,两人出身地皆是青州郡。”
探子的声音很沙哑,三言两语就把云雾的资料汇报了出来。
李少凡“嗯”了一声,转而吩咐:“今日挡道的眼线处理干净。”
“是。”
得到主子的指令后,暗影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李少凡翘起二郎腿砸吧了一下这个名字。
“状元夫郎,沈师传人……哼,原来是夫子的小外甥。”李少凡舔了舔嘴唇,一想到男人今日僵硬的肢体,心道,难怪。
奚昀六元及第,一举闻名天下,远在南诏郡都晓得他的名号,就是没人关注他夫郎是谁。
半夜时分,李少凡轻手轻脚地溜到了陈漓恩的床榻上。他刚一上来,陈漓恩就猛地睁开了眼睛,目光直直地看着他,问道:“殿下有何贵干。”
“要不我还是把他抓来吧,好让你们舅甥俩团聚。”李少凡笑嘻嘻地说道。
都说镇南王世子性子邪乎,陈漓恩在镇南王府待了十二年,只觉得这孩子越长大越疯癫,精神不正常。
“不必,多谢殿下好意。”陈漓恩的语气很冷淡,显然不想顺着他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胡说,你明明就很想见他。”李少凡不依不饶地说道。
陈漓恩没再说话,只是在黑暗中看着面前这个他越来越看不懂的世子殿下。“我这就去派人把他抓来。”李少凡说着,作势就要起身去下命令。
“殿下!”陈漓恩焦急地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却没注意到一道灼热的视线瞬间聚集在那被他握住的地方。陈漓恩语气急切地说道:“不可,他的夫君是朝廷命官,是受陛下青睐的奚修撰,你贸然绑架官家夫郎,意欲何为。”
“那我反了不就好了,这样你们就能顺理成章见……”李少凡的话还没有说完,陈漓恩突然甩手给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李少凡的头微微偏了偏,两人半晌都没有说话。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异常压抑,陈漓恩呼吸急促了几分,突然侧过头去,冷冷地说道:“我困了,殿下请便。”
李少凡走出陈漓恩的房间后,独自一人站在寒风呼啸的庭院中。寒风吹过,他的发丝被吹得凌乱,他却浑然不觉。
他突然抬起方才被陈漓恩紧紧攥住的手腕,放到鼻前轻轻嗅了嗅,面上浮现出一抹怪异的笑来。
要是夫子是个哥儿该多好,这样就能光明正大给他留个种。
只可惜他翻来覆去看过夫子很多遍,他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