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夫妻走后,张家稍坐了一会儿便也要离开了。
张旭荣有些不舍,期期艾艾问爹娘她能不能晚些再回家,“听二叔说盛妹妹的画工了得,我想……”
张瓒夫妻愣了下,难得他们这恋家的女儿主动说要留在外面玩耍。
张瓒夫人惊喜,满脸是笑,“那你就留在这儿陪妹妹玩,晚些我再派人来接你。”
张旭荣扯了扯袖子,声如蚊蚋说,“好的,爹,娘,二叔,你们慢走。”
盛临乐挠了挠头,这可不好办了,她下午还打算赶稿子呢。
张旭荣侧脸看过来,看见盛临乐为难的神色,脸唰一下通红,磕磕巴巴道,“妹妹是不是下午还有其他事?是我唐突了,没有事先问你就自作主张……”
盛临乐连声说没关系,“我下午本来也是要画图的。”
心算了下第三话剩余脚本的文字量,差不多还要画个四十来页,稿子送回漠城,快马加鞭都需三天左右,只能明后两天连夜赶工不出门了。
苏文真知晓盛临乐赶着画书稿,拍了拍她的胳膊,“你去画图吧,旭荣先跟我来。”
张旭荣在苏文真那耽误了两个多时辰,出来找盛临乐的时候,脚步虚乏,眼神都恍惚了,一脸刚从教导主任那逃难出来的模样。
张旭荣搓了搓指尖不小心沾染的墨汁,愣愣地问,“妹妹不觉得苏老师很严苛吗?”
她好久没被老师这么严厉地训斥,一时心情郁郁,有些难以接受。
苏文真在她家教画两年,后来她实在受不了总要出门,顶着路人探究的目光执笔画图,就请爹娘辞退了苏文真。
当年她不理解,明明家里也有百花争艳美景,也有小桥流水意境,为何就画不得?
老师批判她笔下的花朵无趣呆板,流水也无潺动之意,宛如一潭死水。
可是花不就是都长那样儿吗?流水无风掀波澜,不就宛如镜面般沉静?
张旭荣不懂老师为何说她现在的画技还不如一个初学者,这话儿着实让她有些伤心,明明她每日都不曾懈怠练笔。
盛临乐此时已经赶完了今日的分镜草图,趁着还有天光,拿了支炭笔画茶花。
“严苛吗?是有点啦。”盛临乐一时没找到抹布条,干脆拿手指晕开笔触,嘴里半开玩笑道,“不过严师才出高徒嘛。”
张旭荣随着盛临乐的动作,目光移向画纸,看到那朵速写茶花那刻,眼底的震撼几乎要溢出来,“妹妹这是什么画法?为何明明只有墨线,却像是真花嵌在纸上一般?”
她又抬头去寻盛临乐是画的哪一朵,看来看去都觉得每一朵都不太像,犹疑不定地说,“是画得最顶上那朵吗?”
盛临乐摇了摇头,随口说,“我没画那几朵啊,这是我默写推敲出来的,你看我这花瓣上都有露珠呢,那树枝上的可没有。”
“你自己想的?”张旭荣眼神锁在画纸上,迟迟不曾有其他动作。
盛临乐后退两步,思忖半刻,又回到桌前,换了一只笔尖钝圆的炭笔,轻柔落笔,勾画出两朵虚影茶花当做背景,又将背景延展出的线条恣意连到前景茶花上。
本来画上干净简洁的一朵茶花,被盛临乐后补的线条弄得一团乱麻。
等到她尽兴收笔,张旭荣呆了半晌,“妹妹是不满意这幅,要重画吗?再不满意也不必拿画纸撒气呀。”
盛临乐说,“我没撒气呀,这就是我想要的画面。”
你就想要一堆歪来扭去的线条?
张旭荣没看懂画,也没明白盛临乐的作画意图,“有何意蕴?”
盛临乐笑说,“我看花时,就想着树枝上这些花败落后,会为下一朵绽放提供养料,这些虚影其实是曾经凋谢的花,线条就像在连接茶花的前世今生吧。”
这也就是突如其来的脑洞而已,画漫画久了,她就是看见啥都喜欢脑补点缠绵悱恻的故事。
盛临乐摊了摊手,“真只是随笔想的个故事而已,没那么多雅意啦,若是总想着表现花怎样美丽高洁什么的,不就容易局限创作了嘛。”
张旭荣认真听完,似有顿悟,忽而叹道,“与妹妹的随笔相比,我所画的图,当真就是一副空壳……”
这会儿,张旭荣才明白,怪不得苏老师会说她的画无趣了。
她想在老师面前展现这两年画工的进步,于是极力描绘海棠之高雅,荷花之圣洁,秋菊之坚韧,梅花之傲然……
可却忘了老师当年说的,花草本无情,什么高雅,什么圣洁,那些都是文人骚客强加给花的情感。
花在画者眼中的模样,才是画者最值得画出的图像。
由此,她笔下的群芳如何争艳,也比不过这画纸上一处肆意的线条。
原来不是家里的花不能画,而是囿于家花,便只会画家花。
张旭荣深叹,“我明了妹妹说那句,‘雅是做给别人看的,莫要因世俗眼光而委屈了自己’的真意了。”
盛临乐疑惑:“啊?什么真意?”
那只是我随口说的一句话呀,我怎么不知道还有别的真意?
张旭荣自顾自说:“绘画亦如此,为雅而画,只得虚意,为心而画,才有挚情。”
张旭荣眼眶发红,一行清泪划过脸颊,喃喃道,“我为外人一句‘娴静淑雅’的夸赞,便自锁房门,不见世情,偏混沌无知,还以为这是遗世独立,超尘脱俗。”
“可笑,真是可笑啊……”
不是,你咋就突然哭了?
你怎么自己做阅读理解还给自己整哭了啊!
盛临乐手忙脚乱掏手帕,结果没注意手上的炭粉蹭到手帕上。
脏成一团的帕子就这么抹到了张旭荣的脸上,硬是把一张梨花带雨,白生生的小脸,擦成了刚挖煤回来的矿工。
苏文真在书房深思良久,也醒悟自己刚才把话说重了些,想来安慰一下张旭荣。
刚进花园,她就看到小徒弟踮着脚,一双黑手往大徒弟脸上抹的画面。
苏文真惊愕,“你们在做什么?”
张旭荣转头,抽抽噎噎地行礼,“老师,妹妹在替我擦脸而已。”
盛临乐手背向后面,心虚不敢抬头。
苏文真捂眼,实在不忍直视大徒弟那张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