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这才知道是颗御史印,他想起疯子。
“牢子里一个疯子给的,你将他放出来,让他沐浴更衣,也来吃一顿吧,他对我有恩。”
杨玮叫来差役,正德又说:
“连那小气的按察使一块儿叫来。”
杨玮想,所谓的疯子多半是御史了,他肯定认得正德,见正德要过堂,才将御史印给他。
这样的话,御史准是装疯,正德的身份十分尊贵再无疑问。
杨玮越想越怕。
正德如何尊贵不说,光将一个御史关在牢子里,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关进去,关进去后又从没有过问,光这一条就够他受了。
他的脑门冒出冷汗。
正德笑着问杨玮:
“县丞古里古怪的,谁跟他搭班子谁倒霉。”
“他叫吴廷举,原是广东参政,犯事贬到这儿。”
参政是从三品,比光禄少卿大许多。
但吴廷举得罪内官,所以栽得更惨。
他弹劾广东内官二十几条罪状,刘瑾下令将他逮进京,白天在午门外号枷示众,晚上关进天牢。
一百五十斤重的大枷套在脖子上,他眨巴着一双塌陷的大眼,活像压在五指山下的孙行者,看着就够怕人的。
好在他有个情深义重的弟弟无惧重罪,坐在一旁帮他扛枷。
要不,就他那身子架,哪能挺过来?
刘瑾又因为吴廷举得罪别的内官,与他无关,竟也听凭他弟弟帮他扛枷而没有问罪。
陆完和疯子洗过澡,换上干净的衣服。陆完先到,正德一伙已开始吃饭了。
疯子一进门,就快步抢上前,将张永、杨玮、吴廷举和陆完四人扯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与皇上并坐?”
他遭遇大难,消瘦羸弱,人都变形了。洗沐过后,风釆仍跟以前大不一样。
但陆完和杨玮原先认识他,倒也认出来了。
张永无可奈何趴在地上,杨玮和吴廷举吓得五雷轰顶,趴在地上,脑袋里七荤八素的。
陆完想到吃白馍,心里暗叫“完了”,也软倒在地,旁人还以为他给正德下跪行礼呢。
其实他心里是何等苦涩,一世功名,叫几个白馍搞糟搅黄了。
原来正德很少上朝,上朝走完程序很快就结束。
陆完和杨玮官品不大,不参与早朝。
举行大朝会,他们排班在御道上,离正远远的,加上一双近视眼,都看不清。
吴廷举的品级虽然可以靠近一点,可他是朝外官,年初三年一次朝觐,他已出事,无缘参与。
就算没有出事,正德并不照规矩召见外朝官,他也见不着正德。
御史的官品低于他们,上朝时却在御案旁轮值纠察,反而一见面就认出正德。
疯子跪在地上朗声说:
“启奏陛下,臣胡世宁有本要奏!”
正德一听御史弹劾头就大,他一时失于计虑,将这家伙叫来,心里直叹晦气,就没好气说:
“奏吧。”
胡世宁一只眼睛磕坏了,沐浴过后更显而易见,眼眶老大一块青紫,高高的肿起来。正德见他老眨巴着眼睛又觉得好笑。
“臣弹劾陛下的近侍,他们让陛下犯险,全得斩首!”
“他们并不知情,无罪。”
胡世宁让他直统统顶一句,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茬,眼睛眨巴得更快了。
原来早朝在殿中只例行公事奏对,说白了早朝就是每天举办的一次仪式。
胡世宁头一回在皇帝面前口头弹劾,不比动笔写谏章有思考的过程。
他原本要打迂回,谏正德微服出游。
正德却不客气,毫不隐晦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等于公开承认微服出游。
正德不讲规则,胡世宁一时不知说什么了。
正德见他愣住,就说:
“都起来吧,陪朕吃饭。”
胡世宁思路又利索了。
“臣胡世宁还有本要奏!”
正德皱了皱眉头。
“说吧。”
胡世宁这回弹劾衡王。
衡王是宪宗皇帝的儿子,正德的皇叔。
赵贤等人开的五百多顷荒地被他占为己有,便告到京城。
朝廷派胡世宁协同南京巡抚艾璞、巡按曾大有勘验。
刘瑾受衡王重贿,下令将地判给衡王。
三人据理力争,惹毛刘瑾,下令将他们逮捕下狱。
艾璞和曾大有束手就擒,胡世宁一看风势不对,跑得比兔子还快。
后来他见追捕得紧,竟砸坏人家的店铺,让官府抓进牢子里,因为他觉得牢子更安全。
可巧杨玮和吴廷举因为世道不好,没法子办事,都不大提审犯人,意让他躲藏好一阵子。
正德同意派户部侍郎王琼重新劾验,这顿饭总算开始了。
杨玮和吴廷举几个月没有闻到肉味,正德、陆完和胡世宁刚从牢子里放出来,张永接到家人转达蒋姑娘报告正德的消息,一路狂奔,也早已饥肠辘辘。
虽然各怀鬼胎,但都虎咽狼吞,先填饱肚子再说。
正德总觉得气氛不对,张永开玩笑说有个纠察礼仪的御史在场,谁敢放肆呢?
正德眼珠转了转,对杨纬说:
“杨知县误关胡御史,该不该敬他酒呢?”
杨纬忙说:
“臣领旨。”
“该用大碗,才见诚意。”
张永带来的侍卫忙去取来大碗。
圣旨不可违,杨纬与胡世宁咕咚咕咚喝下一碗。
正德看着吴廷举。
“你呢?”
“臣遵旨。”
他也与胡世宁干一碗。
正德又看着陆完。
“胡御史仅是河南道御史,尚能执守。你掌管江西一省风宪,却自身犯案,岂能无愧?不该敬胡御史一碗?”
陆完哆哆嗦嗦,甚至都不想活了。说话也不囫囵了。
“罪臣敬胡御史,喝两碗,胡御史喝一碗。”
陆完敬酒后,正德吩咐张永:
“朕被关进牢子,若非胡御史,朕不知被打多少回,没准命都没了。你护卫朕来河南公干,自是百死莫赎,难道不该敬胡御史一碗?\"
“奴才谨遵圣旨。”
张永与胡世宁连干三碗。
胡世宁心想,衡王侵吞百姓五百余顷开荒地,能否翻案,张永也许能帮上大忙。
因此,他硬着头皮又喝下三碗。
三碗过后,胡世宁乜斜着双眼,眼前的正德看过去都重影的。
“圣上,再不能喝了,再喝臣就丑态百出了。”
说着已趴在桌子上。
陆完一直忐忑不安,正德问他犯什么罪,他一时竟答不上来。
他在江西按察使任上,忽然来一道圣旨将他锁拿了。
正德这一问,他才知道不是正德下的旨。
这么一来他就更想不出到底得罪谁,竟连焦芳都没能保住他。
圣旨说他断案不公,可在江西地面上他没有办过案。
他知道宁王是不能得罪的。
而大的案件差不多跟宁王都有关,他干脆连小案也不办,让宁王放心地知道他不理事。
正在他想如何回答时,胡世宁忽抬起头说:
“他没有行贿刘瑾,便是罪。”
正德吃了一惊。
“你还没醉?”
“没醉能说这话吗?”
正德知道刘瑾敲诈勒索,但他不会因此拿刘瑾问罪。
相反,倘若刘瑾将功夫用在笼络人心上,他早就将他换下来了。
他将大权交给他,哪容许他收买人心呢?刘瑾虽敲诈勒索,可办起事来一套一套的。
正德开始任用刘瑾,还担心给他的权力太大。
自从刘瑾着手整顿边关军务,上报的数字触目惊心,他才意识到贪腐成风,大半因制度漏洞造成的。
而制定制度的,又是贪腐的人。
他们制定的制度,有些就是为了更方便贪腐。大明朝这棵大树上遍布蛀虫,大都啃食到内心了。
正德深知许多弊政积重难返,若非大刀阔斧,无法从根本上铲除。可革除弊政,动辄损害权贵的利益。他绝不能出面与权贵对着干,否则将他们全得罪了,皇帝他也当不成的。
他只能将皇帝的权力交给信得过的人,叫他去冲锋陷阵。
正德身边除刘瑾外,还没有一个能把住大局的人。
正德既不相信宦官集团,也不会相信文官集团。
他只要拨乱反正,只要将种种弊政连根铲除。
拨乱反正如火如荼,风行雷厉,紧要关头他必须全力支持刘瑾,不管听到什么话,他也绝不会改变主意。
心慈治不好国,最终还祸害天下。
谁能猜到他内心深处的想法呢?
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已表现出极高的政治天赋,从他后来的所作所为看,称他为一代英主并不为过。
他的确贪玩,可他的曾祖宣宗皇帝不也贪玩吗?
宣宗的雅号“蟋蟀皇帝”岂是白叫的?可宣宗就被誉为一代英主。
胡世宁说完又趴在桌上,吴廷举说:
“刘瑾残害百官,罪该万死。”
他只是笑笑。
百官已烂透了,刘瑾在切割腐肉,在给大明朝更换生机。
可在胡世宁与吴廷举这等腐儒眼里,却是残害百官。
他们不明白,现如今不残害百官就会残百姓。
但他不与他们计较,也不会听他们的。
作为皇帝,为大明江山,他得横下心来。
张永自从拜蒋老头做干爹后认得好多大道理。
他深知刘瑾圣眷未衰,怕这些人得罪刘瑾,再次倒霉。
他忙接着吴廷举的话茬说:
“刘瑾是万岁爷信赖的人,你们喝醉了,不要因为刘瑾得罪你们就胡说八道。”
这些人都是一点就透的人,朝臣跟八虎斗,没有讨到半点便宜,还损兵折将,他们也知道不是扳倒刘瑾的时候。
胡世宁的弹劾的确使得他们动一时之忿,张永一句话又让他们清醒过来,连陆完也不敢趁机向正德讨人情了。
正德看着吴廷举笑道:
“谁摊上你这么一个副手都要倒霉,朕看那知府是个坏官,就贬他做县令,你来接他的位子,杨玮做你的同知,朕得给杨玮一个找你报仇的机会。”
杨玮喜得手舞足蹈,忙趴在地上叩头谢恩。
吴廷举没想到正德会来这一手,他看看正德,又看看喜形于色的杨玮,心想自己没完没了找碴子跟他吵嘴,当上知府后,大概也没有安静的日子了。
张永推他一把说:
“还不快快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