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老头有功名,流落风尘还将女儿带出来卖唱,算斯文扫地了。
可也不愿太委屈女儿。
女儿唱关汉卿的曲子,是找不到更适合的。
蒋姑娘大概喜欢看戏,熟悉唱调,她声音低沉,略带沙哑,一大段节奏紧凑的曲子,她唱得有滋有味,有板有眼。更兼唇红齿白,明眸善睐,说不尽风情万种。
正德如痴如醉,心想倘若宫中有这般可爱女子,也不枉此生了。
蒋姑娘接着唱陈铎的《满庭芳》:
“形骸太蠢,手敲破锣,口降邪神,福鸡净酒思一顿,奴嘴胖唇,才说丁三舍人,又赖杨四将军。一个个该拿问,依着审问,不绞也参军。”
曲儿讽刺的是巫师。
作者陈铎是世袭指挥,他不爱做官,整天价混迹烟花柳巷,教坊子弟称他乐王。
蒋老头让女儿唱这曲子,也还是顾着身份。
蒋姑娘让正德瞧得惊慌,红潮腾上脸颊,连脖根都红透了,她跑到父亲身边,说什么也不唱了。
蒋老头无奈,只得一拍醒木,又胡诌几个段子,便指使女儿托着红漆木盘讨赏钱。
往木盘里丢三五文的,蒋姑娘说声谢谢,一个子儿不给的,蒋姑娘也说声谢谢。
走江湖讲究结缘,这回不给,不等于下回不给。
她转到一贵公子面前,只听见哐的一声,众人吃惊地看过去,只见一锭足足十两的纹银跌落在木盘中。
那公子衣着华丽,背后插着一把巨大的古剑,神情怩忸,相貌却十分凶恶,尤其两把眉毛,倒像两把钢针戳在眼眶上。
他的个儿高大,坐着还比常人高出一头。
蒋老头一溜小跑到他跟前,又是作揖又是打拱:
“公子爷收回厚礼罢,小老儿流落江湖混一口饭吃,不敢有非分之想,这大恩如何承受得起?小老儿这两把老骨头,也没有这锭银子重呢。”
茶客早就嚷开了。
“人家愿给,又不抢他的,为何要不得?”
“蒋老头也是家道中落,又是带头巾的,几两银子咋就承受不了?”
“女儿都带出来卖唱,还摆什么谱?”
那贵公子显然没见过这场面,脸胀得好比猪肝。
他没听清别人说些什么,以为给的赏钱不符合他的身份,忙又掏出一把散银放进木盘里。
正闹着,进来一泼皮。
泼皮长得獐头鼠耳,头上扣着西瓜帽,扯开的衣领里露出密密的胸毛。
伐嘬着牙花子,大摇大摆走到蒋老头身边,拍拍蒋老头的肩膀说:
“收下,有什么不能收的?”
茶馆里顿时鸦雀无声,客人显然十分惧怕泼皮。
蒋老头垂头丧气退回去,蒋姑娘吓得花容失色,勉强支撑着继续讨赏。
正德见她双眸愁怨更浓,心一下揪紧了。
蒋姑娘到他面前,他闻到淡淡的香味儿,听到她的呼吸,愣了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蒋姑娘说声谢谢,转身要离开时他才回过神来,忙回头对内官和侍卫道:
“快赏她!”
正德发话,内官侍卫们知道得把贵公子比下去,忙不迭地掏腰包,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金瓜子,接连不断落到盘子里。
这回没人吭声,过一会儿,赵秀才说:
“白给,蒋老头能带走吗?”
泼皮似乎也让木盘里动人心魄的金银迷住了,听赵秀才这话方回过神,大摇大摆走到赵秀才面前,回头对蒋老头说:
“蒋老头,用袋子将钱装了,少一子儿,仔细你的皮。”
然后对赵秀才说:“这位大哥,人家说书卖唱不容易,多少给一点赏钱吧?”
话音甫落,整个人就直挺挺跪在赵秀才面前。
正德眼尖,他见赵秀才双腿不经意一伸,泼皮的身子就矮下半截。
泼皮也不害怕,似乎想让人看明白他如何站起来似的,慢慢直起身子,嘴里说:
“是好汉就别溜号!”
说着向门口走去。
走过贵公子时,忽觉肩膀一紧,痛得眼泪都差点儿下来了。
回头见贵公子像一座铁塔似地站在后面,一只手漫不经心搭在他肩膀上,他的骨头却觉得快要碎了。
不过泼皮却有血性,若无其事说:“抱不平吗?也不问问是谁的地盘。”
此时一尖嘴猴腮的中年人匆匆赶来,对泼皮说:
“张茂离开这会儿,家丁报说在下的兄弟惹祸上身,在下得知得罪的是小乙哥,立马赶来,万望小乙哥给张茂个面子。”
又回头对赵秀才说:“兄弟,快给小乙哥赔礼吧!”
泼皮翻翻白眼才说:“我一个小跑腿的算什么呢,给不给面子,得看宫中的刘公公。”
贵公子听说“刘公公”三个字,即刻松开手,泼皮一个趔趄才站稳了。
“刘公公那儿张茂自会打点,小乙哥顺下这口气,回头我带我兄弟向你负荆请罪。”
正德听到“刘公公”三字,回头看刘瑾一眼。刘瑾忙附在他耳边说:
“我与他素不相识。”
“张大哥一言九鼎,这面子能不给吗?”
泼皮说着又往外走,没走几步又跌倒了。
这回是正德动手,他见自己一招还真让泼皮倒下,虽不比姓赵的玩得漂亮,但他十分满意。
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回头招呼侍卫:
“都愣着干啥?将这混蛋往死里整!”
众侍卫和内官见正德动手打人都有点吃惊,正德最得力的两位侍卫简文和王忠早站好位置,一前一后护着正德。
不会武功的内官也找位置站好,随时准备以身护驾。
其他侍卫听到正德发话,上前就打。
他们大多是将家子,有的还是皇亲国戚。别说有正德发话,平时也不会将一个不知名的刘公公的奴才放在眼里。
在正德面前露一手的大好机会,当然不能放过,他们上场便用上家传绝技。
就算几百个泼皮也打死了。泼皮早已断气,拳脚还雨点似地落在身上。
可怜泼皮做了半世强人,却糊里糊涂丢掉性命。
正德不知道泼皮已然一命归西,还装出一脸匪气说:
“回去告诉刘公公,这地盘现如今是我的了。”
茶客和蒋氏父女早已一哄而散,剩下贵公子、张茂、赵秀才和正德一行人。
张茂向正德抱抱拳说说:
“阁下侠义心肠,张茂十分佩服,倾家荡产也要帮阁下摆平此事,请诸位尽快离开避一下,张茂就此告辞了。”
说罢携赵秀才飘然而去。正德看着他们的背影,不无钦佩地说:
“来去一阵风,这才是英雄本色呢。”
贵公子是识货的,他见侍卫们露的几手虽然藏头露尾,还能看出是战场上的把式,因此断定正德不平凡。
何况听到公公名号不动声色的,普天下也没有几个。他向正德抱抱拳说:
“在下许泰,认识公子三生有幸,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正德活了这把年纪还没有人请教过他的尊姓大名。
他总不能说自己叫朱厚照吧。
“厚照”是他的大名,别人既不能说,也不能用,他即位时已向天下颁布避讳了。
说出这个名字等于亮出身份。于是随口胡诌:“我叫朱寿,你有什么事?”
许泰一听是国姓,越觉得自己所料非虚。
但他在边关也是成名人物,倘若不是老母在他上京前再三交代,京师藏龙卧虎,不比边关自个儿做大,要他凡事多一个心眼,冲着正德冷漠的回答,他怕就要报以老拳了。
许泰忍着气说:“在下挂的是参将衔,想请公子喝两杯,不知道公子肯不肯赏脸?”
参将不是小官,他以为正德必要刮目相看。
不料正德并不知道参将大小——当然知道也不会放在眼里。他恨许泰让泼皮一句话吓回去,白长一副好模样。
听说还是将军,反而更来气:
“我看你不是带兵打仗的料,当个娘们唧唧的文官罢。”
许泰听他口气托大,又多了几分怀疑,反陪着小心说:
“在下功名虽说起自荫封,也是刀头舔血挣来的。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是先帝爷钦点的状元哩。叫在下当文官,不如一刀杀了痛快。”
许泰是武状元,侍卫早就认出来了。
边将腰包饱实,换作平时,他们巴不得套近乎。可正德微服,身份暴露不得,哪敢为许泰说话。
“还武状元呢,一个泼皮还缩手缩脚,不如我们平民百姓。”
许泰还算乖巧,没有相信正德一干人是平民百姓。
“泼皮说的刘公公,在下虽不知哪位,可在边关卖命的人,得罪公公,这条命等不到死在战场上,就死在他们手里了。”
正德没有继续理论,自个儿打一场大胜仗,远胜看宁杲捕盗过瘾。
可他也只高兴一下,心情又低落了,因为蒋姑娘不见了。
他禁不住长喟短叹。
许泰又说:“公子能否赏脸,许泰作东请公子喝两杯?”
正德却说:“走吧,这地方触景生情,让人伤心。”
许泰不知道他小小年纪伤什么鸟心,心里暗暗纳闷。
简文有意结交许泰,便向正德讨个人情:“许将军到中原一趟不易,不如跟我们一块儿走如何?”
正德本是有可无不可的:“就让他跟着吧。”
许泰福至心灵,满口应承。
一行人出了小镇,官道两侧草木葱凄,正是金风送爽、草木知秋的季节。
正德提不起劲,好比怀春少女,触目所及全是伤心景色。
约摸出镇里许路,听到远处传来金铁交鸣的打斗声。
正德总算又来了兴致,便挥鞭疾驰,直向打斗声的方向跑。
转过一片树林,只见两个男人正和一个白衣少女打得难分难解。
少女左肩中剑,鲜血湿了半条衣袖,兀自手执短剑像燕子般来往穿梭,咬牙攒眉苦苦支撑着。
对方是两个青袍剑客,两把剑使得如行云流水,十分好看。
正德看出来,那两个男人显然不想取少女的性命,倒像猫捉耗子,或者想活活累死她。
正德虽在深宫长大,身边却不乏鸡鸣狗盗之流,倒也晓得好男不与女斗,何况眼以二敌一。
他忍不住气,回头对许泰道:“大丈夫金戈铁马,马革裹尸,你这参将愣着干啥?过去给那两个不要脸的家伙脸色瞧瞧。”
许泰响亮答应一声,缰索一抖策马过去,到了跟前劈腿下马,同时拔出背后的古剑。
那古剑锈迹斑斑,毫不起眼,就是比平常的剑大好几倍。
他斜刺里一剑递过去,高个儿剑客举剑一格,只震得虎口酸麻,忙跳到一边,大叫道:
“我们兄弟和壮士无怨无仇,为何相逼呢?”
许泰让正德冷嘲热讽正憋着一肚子气,好容易可露一手,怎肯就退。
当下也不发话,只管一招接一招,一招比一招狠辣使出来,也不取对方的性命,只逼得他们顾此失彼,狼狈不堪,左奔右突。
不足一顿饭功夫,两个青袍剑客都握不住剑,先后弃剑,任人宰割。
许泰笑了笑,收剑还鞘。
高个儿剑客问:“谢谢壮士不杀之恩,请问尊姓大名?”
许泰傲然说:“武状元许泰!”
二人都是一凛。矮个儿的朗声叫道:“折在状元公手里不算辱没脸面。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宁王府记住状元公大恩大德。”
正德心里一动,江西道御史上奏宁王蓄养武士,恐非国家和宁府之福,没想到养这等货色,也就没将宁王养武士放在心上了。
少女见自己手臂还在流血,忽然眼前一黑瘫倒在地。
正德见她脸上灰尘和着汗水,就过去用袍袖擦拭。
他擦了没两下,忽然惊呼起来:“你们过,来看看,是个美人耶。”
话音未落,少女扬手给他一巴掌。正德捂着火辣辣的腮帮子,吃惊问:“干嘛打人?”
少女苍白的脸蛋现出红晕,挣扎着坐起来,却觉得天旋地转。
因怕正德再次轻薄,勉强支撑着。
正德很想知道她为何打人,见她不吭声,就又问她一次。少女仍然没有吭声。
就在这时,两匹马沿官道疾驰而来。
骑在马上的是刘氏兄弟,二人劈腿下马,少女看刘六一眼,只叫一声:“刘师哥!”就晕过去了。
“原来是余师妹。”
说着过去查看她的伤口。
刘七问:“怎么啦?”
刘六沉吟片刻才说:“伤得不重,应是晕血。”
正德吸了吸鼻子,说:“原来她师哥来了,没有咱的事了,咱还是办正经事要紧。”
刘七伸手拦住:“慢着,说清楚再走不迟。”
简文忙说:“我们好心救她,我家主人却挨她一巴掌,有什么说不清楚的?”
许泰见刘氏兄弟脸色不善,还想露一手,便傲然道:
“在下武状元许泰,二位如何称呼?”
刘七不屑地说:“管你武状元文状元的,我师妹醒过来问清楚再走人。”
正德正想看个究竟,便道:“随他们吧。”
刘六给余姑娘包扎后,过一阵子她就醒过来,急切说:“那二人跑掉了。”
刘六笑着说:“你师哥干什么的,怕他们飞到天上不成?为何援手未到便动上手了?”
“你们总没有消息,我担心进京城不便捉拿他们。”
刘七问:“这伙人救你吗?”
“那大汉打跑他们的。”
刘氏兄一听便知,倘若不是许泰出手,她没准完蛋了。
刘六严厉问:“你为何又打人家一巴掌?”
余姑娘见他端起师兄的架子有点怕,许久才说:“他存心非礼。”
简文反驳说:“我家主人察看她的伤口,难免碰磕,怎说非礼?”
刘六点点头:“这就对了,快给人家道歉,谢人家救命之恩!”
余姑娘有口难辩,涨红着脸说:“他不是好人。”
刘七说:“走江湖恩怨分明,不是好人你也得说一个理由。”
“他是马脸,马脸都不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