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滨生只好说:“是,还想再和骆兄商量一下。”
这个口气,让骆江的心情好了一些。他听出来了,龚滨生也感到为难了。
他客气地请龚滨生坐下,还亲手给他沏了茶。
但坐下之后,两个人却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互相用戒备的眼神看着对方。
眼前的状况说穿了,他们两个人是麻杆打狼,两头都怕。
在骆江看来,这个龚滨生就是钦差,手持上方宝剑,可以做任何决定!但他此时在刘寅贵这个人身上遇到了麻烦!不得不回头来和我商量!我倒要看看他会怎么说!
龚滨生的心情更糟糕。他原本以为这是一件可以顺利进行的事,却因为刘寅贵插手而遇到难题!他一时不慎,向杜先生暴露了自己的洪门身份。现在,这个身份却成了骆江手里的把柄!
万一药品任务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骆江要是参他一本,他就有麻烦了!并且是个解释不清的麻烦!好像药品任务就是坏在他手里!
所以,眼下这个时候,骆江并不敢对龚滨生拿大。而龚滨生还要借助骆江的力量。
这样两个人坐在一起,虽然怀有戒心,但各自心平气和地把眼前的情况一说,彼此就都明白了,现在的情况确实很难办!
所以,不管怎么着,彼此就算有什么怨气,要想完成药品任务,他们就必须合作!
骆江毕竟对上海的情况比较熟悉,也更了解上海的帮会。
他不太有把握地说:“如果能把杜先生和刘先生找到一起,彼此谈一谈,说一说,也许可以化解他们之间的过节吧。我觉得,杜先生这边比较好说。他也表示过,愿意帮助我们。我最担心的是,刘先生肯不肯和杜先生见面!”
龚滨生略一考虑就明白,这几乎就是唯一的办法了!
他立刻说:“我一定要请他出来见面!药品的事太大!绝不能出问题!”
“那么,你怎么请他出来呢?”骆江微笑看着他,眼神里还是流露出一点狡黠。
“我给武汉的杨庆山打电话,说明这里的情况。让他再给刘寅贵打电话,一定要把他说动!只有让这两个人见上面,这件事才可能有解决的办法!你说呢?”
“滨生兄,如果要做成这件事,就要抓紧了!今天已经是二十六日了,再过三天,嘉吉号就要到了!我们可没有时间往后拖!”
“骆兄,这个我明白。总之,药品任务是我们的大事!到了最后,可能还需要骆兄的人全力以赴!骆兄,我先在此谢过了。”
他这么说着,就双手向骆江一抱拳。
骆江微笑看着他,心里却有些不屑。明明是国军军官,却弄得像江湖人士似的。
他们商量定了,龚滨生立刻在骆江的房间里,给武汉的杨庆山打长途电话。他费了一番口舌,终于说动了杨庆山,答应给刘寅贵打电话。
打完电话,时间已是后半夜了。骆江就请龚滨生去楼上的房间里睡觉休息。
7-24
不过,这一夜里,还有几个人未眠。
在中旺弄井上先生的公馆里,他和佐藤、高桥、川上坐在一起,仍在研究手头的各种情报资料。几乎每天夜里,他们都要坐在一起,研究这些情报。
这些情报都是通过各种途径弄回来的,十分机密。更重要的是,还十分全面!
几乎可以说,正是通过这些情报,他们掌握着上海各方势力的所有动向!尤其是中国情报机构的各种动向!甚至杜月森和刘寅贵的情况,也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他们的自我感觉是,他们就如巨人一般俯视着整个上海,所有情况均一目了然!
总体来说,他们今晚没发现有什么缺漏之处,一切都按他们的计划实施着。
不过,高桥却晃着手里的一页纸,微笑说:“各位,他们确实想在码头上搞掉包!这两天忙来忙去的,都是为了这件事!我查了一下,码头的物资更多了!我说,倒不如就让他们掉包吧,我们的收获就更大一些!各位想一想,是不是这样?”
井上和佐藤互相注视一眼,并没有说话。他们都明白高桥的意思。
川上过了片刻,才想明白这件事。一切都是为了码头上的那些堆积如山的物资!只有让骆江那些人搞成掉包,他们才能找到攫取这些物资的理由!
他恶毒地瞪着高桥,阴沉地说:“整个这件事,都是你策划的!你早干什么去了!现在刘寅贵已经冲上去了,他妈的下不来了!他能后退吗!后退不了!为了他的地位和面子,他一定会和青帮僵持到底!你叫他们怎么去掉包!”
高桥也明白他说的对。但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骆江那一边的人就是想掉包!刘寅贵死活都不会同意!这就形成了一个僵局,互相顶住牛了,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刘寅贵不后退,骆江的人就不可能掉包!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所以,高桥虽然希望让骆江去掉包,无论对药品,还是对日本急需的物资,都有极大的好处,但现在青帮和洪门顶住牛了,能不能掉包,就有疑问了!
他苦笑一下说:“我现在,倒是希望,他们能想办法说服刘寅贵,让他配合青帮和骆江掉包,要是能这样,就太好了。”
川上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刻歪着嘴说:“马后炮!自食自屎!”
高桥怒视着川上,很想对他发作几句。
但这时,井上和佐藤这两个老狐狸,却互相注视着,微微地笑了起来。
井上说:“我倒是判断,他们会想办法说服刘寅贵。不信,我们可以等着看!”
川上翻他一眼,说:“井上先生也想自食自屎吗?”
井上笑着摇头说:“我不会!我们等着瞧吧!”
7-25
天渐渐亮了。这一天是十二月二十六日,新的一天开始了。
此时,冬天的薄雾还笼罩在十六铺码头上。那些樯桅林立、拥挤在一起的货船,在这薄雾中尤如一幅蒙眬的印象派油画,斑驳陆离,水墨一般浅淡。
一阵阵的晨风从黄埔江那边吹过来,掠过堆积如山的货堆,潮湿而阴冷。
江上断续响起的汽笛声,夹杂着码头工人装卸货物的嗨哟声,终于让萧安城从昏睡中苏醒过来。
他在货堆底下蜷缩了一夜,此时身体僵硬。昨夜留下的伤痛也让他难以动弹。
他勉强坐起来,瑟瑟地颤抖着,心里却在考虑,如何度过这阴冷的一天。
他身上一分钱也没了,都被那些混混搜走了。他感觉腹中饥饿,但今天没早饭吃了!
他伸手扶着旁边的货物,慢慢站起来,努力活动着身体。
他向四面望了望,周围已经有了一些人,在码头里来回走动着。
他明白,他要不去做苦力,今天就没饭吃!
他心里很清楚,他必须想办法熬下去!支撑下去!
至于熬下去、支撑下去是个什么结果,他完全不知道。此刻之后还会发生什么事,他也完全不知道!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熬下去!支撑下去!
他沿着码头慢慢向前走着。身边都是一人多高的货物,密密麻麻的,一眼望不到边。
7-26
萧安城终于走到货场中间的一小片空地里。
那里聚着一群等活儿的装卸工人。他们裹着破旧衣服,蹲坐在货物上,说着一些粗野的玩笑话。也有人手里拿着大饼夹油饼,大口地吃着。
萧安城慢慢走到人群旁边,也在货物上坐下来。他尽量不去看那个正吃早饭的人。
他脸色乌黑,衣服肮脏,头发更是乱成一堆草。倒是那些码头工人们更干净一些。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一个工头走过来,高声说:“我要五十个人,谁来!”
工人们都站起来,向他跟前涌过去,用期盼的目光看着他。
工头吆喝着一个一个地点着数。被点到的工人都走到他身后。
萧安城走到他面前。工头看也不看就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算是认可了。
工头叫够了数,就把工人带到一处货场,指着一堆货物说:“就这个,上船!”
工人们掀开苫布,扛起货物,穿过货场,再踏上长长的跳板,送到岸边的货船上。
苫布下的货物是用纸箱子包装。看标签,似乎是服装一类的东西。
对装卸工人来说,这算轻活儿,轻活儿工钱不高。但有活儿干,总比没活儿干强!
对萧安城来说,即使是轻活儿,这么一个纸箱子也有七八十斤重。他没吃早饭,又受了伤,这就是很重的活儿了!
他模仿别人的样子,把纸箱扛上肩头,一步一步走上跳板,送进货舱里。
他每一次扛着纸箱走上跳板时,心里都很紧张。他感觉到自己的昏沉与虚弱,尽量小心翼翼地走着。直到放下货物,才能长出一口气。
他下船之后,就从工头手里接过一个小竹签。
他不知道一个小竹签值多少钱,但这就有希望了,也许够他吃一顿饭的。
他甚至想对那个工头说一声“谢谢”。但其他人都没说,他也就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