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他的梦境】镜花囿于水月（二）
左镇潮其实不太理解。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这么容易饿吗？闻到香味就肚子叫？
「是因为专注于音乐，所以饮食不够规律……？」她逐渐理解一切，「太刻苦了，贝多芬！」
少年看着就脸皮很薄的样子，左镇潮以为今天的事一过，他或许就不会再在那个地方练琴了。说到底，他会在园林里面练琴本来就很奇怪——都住在景苑华栋了，难道家里还会买不起钢琴？
然而第二天来到老地方，少年还是一如既往地坐那里，侧脸白皙如雪，认真地注视自己的琴键。
今日瞧见她过来，少年又是回到了几日之前的样子，毫无反应，连眼神都懒得给一个。
没弹一会儿，工作人员穿过灌木丛，将餐车推上少年身侧不远处的平坦草坪。少年停下琴声，轻轻蹙着眉，疑惑地看向他。
工作人员面带微笑地询问：“是您订的餐吗？”
少年眨了眨翠绿的眼眸，头一回在左镇潮面前开口说了话，虽然只是言简意赅的两个字：“不是。”
他的嗓音很清越，几乎可以用漂亮来形容。
见他否认，工作人员一时为难起来，左镇潮及时从灌木丛后面探出个脑袋，认领了这一整车的餐点。
工作人员完成任务便离开了，左镇潮从灌木丛后方走出来，将餐车推到离少年有些距离的桌椅旁，心想着这个距离他肯定闻不到了，慢悠悠地把一盘又一盘热气腾腾、散发香气的甜点摆出来。
她抬起头，正好就对上少年那双琉璃质地的翠色眼眸。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把正在啃巧克力甜甜圈的左镇潮看得有些发毛。
“……”她把一个草莓味的递给他，“吃吗？”
少年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都在干点什么，脸“唰”地涨红，对她摇了摇头，又开始自顾自弹琴。
弹完一个乐章，手指的动作逐渐减缓，他又不自觉地往左镇潮的方向看了看——
左镇潮又拿起原来那个草莓味甜甜圈：“真不吃？”
“……”
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心理活动全都写在脸上，左镇潮都能感受到他此刻内心的天人交战。
一副真的很想吃但是又不能吃的纠结模样。
不过……也不是只有五六岁，一个甜甜圈而已，真的能把人勾成这样？除非他就没怎么吃过好东西。可住在这里的孩子，又怎么会没吃过好东西呢？
左镇潮百思不得其解，最终放弃思考，直接站起身越过草坪，将令少年望眼欲穿的甜甜圈放到了他的手上。
“别客气别客气。”她说，“就当我听你这么多天弹琴的报酬。”
少年原本还有些怔愣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一言难尽，他礼貌地接过去，没忍住小声说了一句：“我的演奏会门票很贵的。”
言下之意，一个甜甜圈可不够。
“你还有演奏会？！”左镇潮震惊，“真的假的，太厉害了！”
她的夸赞过分直白，少年瓷白的脸颊泛起一丝红晕：“没什么……”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甜甜圈，仍是略微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低头咬了一口。
只是一口，绿宝石般的眼眸瞬间瞪大，不敢置信地又咬了第二口。
少年吃东西的样子很斯文，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只是他的表情，就像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甜食一样，看着竟然有几分可怜。
左镇潮很大方地将自己那一桌甜点都分享给他，坐在少年的对面，一边舀布丁一边问：“我叫左镇潮，小弟弟你叫什么？”
“……”少年慢条斯理地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莫衍真。”
“噢噢，你多大了？”
“十四。”
“……你也住在A栋？”
“嗯。”
这是什么人机对话！
换做普通人，此刻说不定已经知难而退。但是左镇潮从普通一直爬到这个位置，最擅长的事就是溜须拍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直接将话题转到了莫衍真一直在弹的那架钢琴身上，从音乐方面找话题。
莫衍真起初依旧没什么兴致，两人认识不过几天，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
但是这孩子确实怪天真的，三两句话一讲，身份证号都快被左镇潮套出来了——当然她套这玩意儿没用。
“那首《逆流的月亮》是你写的？！”左镇潮瞪大了眼睛，“还是六岁的时候？！”
莫衍真矜持地点了点头，一副贵公子的做派：“嗯。”
坏了，这下给她遇上真·天才了。
左镇潮感慨之余又夸了他几句，把孩子夸得满脸通红后，瞧了瞧即将暗下的天际：“有点晚了，小莫你住哪层？我送你回家吧。”
莫衍真刚想回话，回神就看见自己面前已经空了的几只盘子，瞬间意识到刚刚聊天的工夫自己一不留心究竟吃了多少。
“不……不用了。”他的睫毛微颤，小脸有些发白，像是在恐惧什么一样迅速道，“我可以自己回去。”
「嗯？」
左镇潮将他突如其来的异常看在眼里。
为什么一说起回家，他就这样恐惧？
然而这个话题有些过分冒昧，她不好询问，只能勉强猜测——或许是因为某些特殊的家教，不允许吃太多甜点，否则就会挨训？
“我和你住在一栋楼，电梯都是同一班，没什么大不了的。”
莫衍真第一反应还是拒绝，可左镇潮没给他拒绝的时间，转头就朝着A栋的方向走。
少年有些无措地跟上她的步伐。他人高手长，才十四岁，已经和左镇潮差不多高了。分明步子很大，却不敢走在她身侧，只能可怜兮兮地跟在后面。
只是左镇潮会特地停下脚步，等他走上前来再继续。
就这样一个跟一个等，进到A栋电梯间，她眼睁睁看着莫衍真按下了“32”的按钮——原来他就住在她楼上，甚至只有一层的距离。
电梯门缓缓关闭的那一刻，左镇潮发觉莫衍真的指尖在微不可察地颤抖，而越是上升、靠近32层，他的脸色就越是阴郁难看。
而当左镇潮按响A321的门铃，里面的人开门出来的那一刻，她瞬间明白莫衍真为什么会脸色难看成这样了。
房门敞开的瞬间，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开门的是一位相当美丽的女性，她金发碧眼、身着红色长裙，分明是高鼻深目的相貌，却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
在看到莫衍真的同时，她的眼里就涌起一丝嫌恶：“你又跑去弹琴了？大庭广众之下，你都不觉得丢人吗？”
左镇潮：“？”
好小众的文字！
她的声音像是毒刺一般，恶毒得让左镇潮一时间怀疑起此人的身份。
然而站在她身侧的少年却像是早已对此习惯，微微低下头，面无表情道：“对不起，母亲。”
平淡得不像话。即便如此，左镇潮还是看见了他垂在身后攥紧的手。
“对不起？”被莫衍真称为“母亲”的女人冷冷地看着他，“除了没有用的道歉，你还会干什么？”
“……”
莫衍真沉默了。
他一言不发地低着头，那双用来弹琴的漂亮的手，在身后死死攥在一起，用力到发红。
“我今天没有心情对付你，滚出去，别在家里烦我。”
金发女人说完这句话，没有给莫衍真任何反应的机会，当着两人的面就要关上房门。
左镇潮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门框，生生用力将其顶出了一条缝。她凑到门缝前，笑着跟金发女人打了声招呼：“您好。”
女人像是这时候才注意到莫衍真身边的人一样，连正眼都没给她，只是冷漠地说：“你又是谁？再不放手，我要报警了。”
莫衍真都已经做好了要被又一次赶出门外的准备。
父亲不喜欢他弹琴，可是因为他的天赋，也不会阻止他，反倒还为他请了很多老师、花了很多钱。
可母亲既不喜欢他、也不喜欢父亲，对他弹琴这件事更是厌恶到极点。在她的观念里，演奏者是被人观赏用的丑角，只有身份低微的人才会扮演。
他早就习惯于被她用这种态度对待。
反正，景苑华栋里能去的地方很多……他只要找一个明亮的地方，坐一个晚上就好。
本该是这样……可即使不愿意承认，在他默许身边的女人将他送到家门口的那一刻，他的确幻想过，至少在外人面前，母亲用平和的态度对待他。
果然……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当房门即将关上的瞬间，他身边的女人却把门按住了。然后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挤了进去，直接对着他母亲“嗨”了一声。
莫衍真：“？”
*
左镇潮花了差不多二十分钟，让眼前这个金发女人从满脸轻蔑嫌恶、转变成对她笑靥如花，甚至还毫无戒心地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叫奥德丽，并邀请她进门坐坐。
左镇潮一边说着“哎呀这怎么好意思”，一边毫不客气地脱鞋进屋，还把身后瞠目结舌的莫衍真拉进去了。
奥德丽看见他的一瞬间，脸还是冷了冷，但比起刚刚已经好了不少。她微笑着把左镇潮请到客厅处落座，然后起身去为她泡茶。
左镇潮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环视了一圈莫衍真的家。这里的生活气息很弱，整洁却没什么人气，茶几上的杯子甚至都是干的。
莫衍真默默地在她对面坐下，抬起漂亮的绿眼睛，专注地看着她。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小声问。
是怎么做到这么轻而易举，就让母亲消气的？
“怎么做到？”左镇潮心说这个问题还真是难住她了，想了一会儿说，“见缝插针、投其所好……你想学吗？”
莫衍真严肃地点了点头：“想。”
「其实最重要的是脸皮要厚。你还是先想想吧。」
尽管内心这么觉得，左镇潮还是选择了保护小孩子纯真的梦想：“你看我是怎么说的，多看看就会了。”
他们之间说了不过两句话，奥德丽便将两只茶杯端了上来。一只属于她自己，一只属于左镇潮，自然没有莫衍真的份。
莫衍真抿了抿唇，头又往下低了低。
尽管默许了让他进来，奥德丽却没有继续搭理他的意思。在这之后的十几分钟内，她一直只是和左镇潮对话与聊天，即便后者时而将话题转到孩子身上，也会被她直接无视略过。
往复几次，左镇潮也彻底明确了此人对莫衍真的态度。坦白地说，灰姑娘的后妈也不及这位亲妈万分之一。
她本意只是为了帮莫衍真解围，而非真和这人结交。简单说了几句，在奥德丽略显失落的目光中，左镇潮就起身与她道别了。
她即将走到门厅时——
“姐姐。”
白净贵气的少年穿着简单的白衣黑裤，却仍是纤尘不染、神清骨秀。他安安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碧绿的眼瞳清凌凌地看向她。
视线交汇那一刻，画面突兀地卡顿了一瞬。
左镇潮好像看见，少年那双宝石般的眼瞳突然彻底失去瞳仁，变得猩红而漆黑，诡异无比——
她猛地回过神，视野骤然恢复。
眼前的少年还是和刚刚一样，安静地瞧着她。
“姐姐。”他又叫了一声，“你明天还会来吗？”
不知为何，像是本能地探寻到了某些危险而恐怖的东西，左镇潮几乎是下意识想要拒绝。
但话语在她喉口止住了。
左镇潮将那些莫名其妙的念头甩出去，朝莫衍真点点头：“当然。”
*
左镇潮向来言出必践，说是会去看莫衍真弹琴，就一定会去。
她的生活实在是太清闲了，整天待在家里没事情干，傍晚的固定演出算是她仅剩的娱乐项目。硬要说的话，最近又多了一项和莫衍真的妈妈奥德丽聊天。
奥德丽以前是个医生，自从和莫衍真的父亲，也就是莫远归结婚后，她就辞了工作，安心当她的贵妇人。显然，婚姻生活并不美满，生下莫衍真后两人的矛盾增加，增加到她甚至对这个男人产生了憎恨。
连带的，也憎恨起他的孩子。
三言两语难以描述莫家这复杂的家庭关系，左镇潮套出的情报也有限。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奥德丽现在的心理状态已经没法再做回医生了。
因此，她只能继续当她的贵妇人，每日里除了美容和逛街无所事事，又没有能够聊天的对象，左镇潮的出现对她而言简直就是救星，每天都要约左镇潮一起喝下午茶。
喝完下午茶，刚好能赶上莫衍真练琴。谁看了不夸她一句时间管理大师。
相比起之前那段日子，她观赏演出的位置从灌木丛后转移到了草坪上，就在莫衍真的眼皮子底下。
少年从最初的浑身不适应，到后来逐渐习惯，现在已经能面临左镇潮的鼓掌声都坐怀不乱，还会经常接受她的甜食投喂。
左镇潮今日尝试新品，点了个柠檬挞，一口下去差点没把眼泪酸出来。她赶紧阻止对面已经下勺子的莫衍真：
“小真，那个柠檬挞你别——”
莫衍真一口咽了下去。
“——别吃，很酸。”左镇潮顿了顿，“你这孩子也太不挑食了吧。”
莫衍真没觉得酸。
桌面上每一盘点心，他都觉得甜。
少年内心如此想着，却没有说出口。他慢条斯理、小口小口地品尝着，如同年幼的孩子舔舐珍稀的糖果。
左镇潮见劝不动他，也没再多说，转而展开其他的话题：“这都四月了，你不用去上课吗？”
“保送了。”莫衍真言简意赅地回答，“上高中之前，不用去。”
左镇潮：“……”
这群学霸我跟你们拼了！
少年一直不紧不慢，直到将眼前这一碟解决掉，他才状似无意地开了口。
“小潮姐姐。”
莫衍真经常这么叫她，很不符合他的人设。
然而少年微垂着眼不说话的时候，黑发微卷、皮肤白皙的样子，就像个坠入尘世的天使——这让左镇潮又觉得他这么叫很合理了。
“你和母亲大人聊天的时候，都会说什么呢？”
「……讲你爹是个人渣。」左镇潮心想，「我总不能这么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