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宗连续下了三天的雨,阴晦闷湿的天气使得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黏腻潮涩的感觉,齐润此刻的心情也与这天气一样阴郁,这混账老天似乎专门要与他作对,他本来打算马上着手试着研究下火药的制作,结果让这一连串的雨天给搅和了。
他走上了广宗北城墙,张梁正在那里等着他。
湿风碎雨,水雾如幕,齐润踏着洇湿的石阶逐级而上,于是见到了张梁。
张梁不着雨具,未带亲随,此刻正孤矗在女墙边远眺前方,齐润见了,也只得把伞撇在一旁,走过去拱手拜揖。
“四叔公,我来了。”
张梁没有理他,依旧怔怔的看着远方,于是齐润也只好呆立在那里,不一会儿,他身上的衣服就湿透了。
“四叔公?”身上湿哒哒的衣服让齐润耐不得性子,再次拱手唤张梁。
张梁依旧没有睬他,但开口说话了。
“昨天下曲阳的递铺到了。”张梁说着把手扶到了女墙上,依旧目视前方:“中了三箭,现在在后槽卧着。”
“后槽?”齐润以为自己听错了。
“来的只有递铺的马。”张梁终于收回了远眺的目光,他看着齐润:“那是匹老马了,认家。”
齐润眨了眨眼,完全不能理解,张梁叹了口气:“下曲阳的递铺带了二匹马,冲卡的时候骑着另一匹引开了追兵,让这匹老马带着信回广宗,一匹空马自然没人去管,这才把信送到。”
‘还有这种操作?’齐润正要调侃两句,忽然猛悟到这样一来那个以身做饵引开追兵的递铺必然是十死无生,一时间一股悲壮气梗在咽喉,噎得齐润眼有些红。
“下曲阳现在很危急,之前派援军去堂阳救我,几乎片甲不返,城中现在守备不足,朝不保夕,来信说……,三哥中了官军的伏弩,伤得很重。”张梁又回过头去看向北方,眼神焦虑而痛苦,仿佛试图穿越重重雨幕,看到那个遥远而危机四伏的城池。
齐润心中一颤,他知道张梁口中的“三哥”指的是地公将军张宝。然后他忽然意识到,无论是远在下曲阳的张宝,还是近在眼前的张梁,如果按正常的历史走向来说,其实已经命不久矣。
下曲阳现在的情势,恐怕撑不了多久,而广宗这边也已无力救援,这样看来,下曲阳这一脉黄巾义军是保不住了,张宝恐怕也只能按照原来的路走向自己的宿命。
雨下的密了些,齐润的心情也更加阴郁起来,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也只得学着张梁的样子眺目北方,希冀能从远处看出些什么来。
“川岳,你打算放弃广宗?”两个人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后,张梁开口问道。
“是。”齐润回道:“广宗已成孤地,困守此处难免失败,所谓‘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如果我们继续死守此地,朝廷会不断地派兵来进剿,敌人越来越强大, 我们的力量却得不到补充,只会越来越弱,最后落入城破军败无所孑遗的结局。”
“好,第一个问题解决,在为什么要撤出广宗这件事上,你是认真考虑过的。”张梁微微一笑,转过身来面对着齐润问道:“那么要怎么撤出,你想过吗?”
“怎么撤出?”齐润被问蒙了,但还没等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张梁又抛过来一连串的问题。
“撤出时需要携带哪些物资,又怎么携带?”
“从哪条路撤出?什么时间撤?”
“广宗现正在敌人的严密监视下,一旦我们有所动作,势必会做出反应,撤出时的安全性怎么保障?”
“如果打算分批次悄悄撤出,那么每次要撤出多少人?隐蔽性怎么保证?”
“如果撤出的行动被敌人发觉,那么就只能先突破敌人包围,到时谁来打头阵突破敌人的阵势,谁来负责两翼的安全避免敌人反扑过来夹击时截断后续部队的退路?又由谁来垫后负责阻断敌人的追击?”
“你是打算把队伍拉到太行山是吧。从广宗到太行山山麓足有二百余里,沿途有三个大城四五个小县,往常可以安稳路过,现在我等已经大举反旗,各地关防甚严,我们这样一支大军路过,行迹无法遮掩,到时候被官军截头掐中断尾又怎么办?更遑论沿途还有三四条河要渡,你打算怎么从官军眼皮底下过去?”
张梁冷冷的看着齐润的双眼:“还有一个问题,广宗肯定不能全员撤出,否则官军必定不会放过舍弃了广宗坚墙而暴露于野外的我军,到时候他们必然会尽起兵全力追杀截击我们,所以广宗必然还要留下一支部队做势脚。”
张梁死死的盯着齐润问道:“可这些留在广宗城里的人必死无疑,你有没有想过要留下哪些人?”
齐润被张梁一连串的问题砸得头晕目眩,他从未想过撤出广宗会涉及到如此复杂的问题和考量。
齐润开始回想之前自己在长社率领过三千人的部队,那时他主要负责制定计划与确定出击的时机,其他的如部队休整,伤员安置,物资携带,人员编伍等事都是李栓住做的,而最近这次率领两千人救援张梁则是徐晃负责那些琐事,他对这些根本没操过心。
张梁看出了齐润的错愕与惶恐,他笑着又转过身去看着北方,慢悠悠的说道:“川岳啊,为将帅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你对局势的理解洞若观火,对战机的把握恰到好处,对军心士气的掌控妙入毫颠,甚至在军械研发上也有自己独到的想法。”
“对,你还经常有些让人意想不到的鬼主意,哈哈。”张梁好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不由得笑了起来,他笑着说:“千人对垒,临机决胜,我相信这天下没有哪支部队能胜你当博营的。”
“但五千人呢?一万人呢?十万人呢?任何一个环节比对手弱,都可能会导致链条崩溃满盘皆输。”
“川岳,为将帅者,需得统筹全局,考虑方方面面。若你只满足于此,也不过就是匹夫之勇而已,将来又如何能统帅更多的兵马,完成更大的事业?”张梁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个字都像是重锤敲在齐润的心头。
齐润一直默然而立,他深知张梁所言非虚。就刚才他说出的自己的那些长处,其实也不过是占了自己是穿越者的便宜,蹭了无数先辈的智慧才有的。
而就算如自己谋划的,黄巾军主力撤出广宗进入太行山潜伏,直到董卓之乱后才出来,可接下来要如何呢?接下来历史的发展肯定会偏离自己掌握的认知,到那时自己还能从容地谋划出何去何从吗?
到了那时候,他不还是那个一事无成的中年社畜么。
雨小些了,张梁抻了抻身子,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被雨浇的失魂落魄的齐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川岳,其实现在跟你说这些为时尚早,但我此时不说,日后恐怕没人会再跟你说了。”他盯着齐润的眼,殷切的说道:“川岳,成为万人敌吧!”
“万人敌……四叔公教训的是,我定铭记于心。”
“好了,你现在先不用纠结此事了,我已经和元义商议定了。”张梁看出了齐润的纠结,淡淡言道。
“商议定了?”齐润惊诧道。
“是。十五日后,高升、严政会率领一队死士用你之前骗西凉人的法子假充大军向下曲阳进军以吸引官军注意,元义则会趁机带着部队从西门直出。你的当搏营作为后卫,负责阻遏敌军追兵。”张梁甩了甩衣袖,拢了一把脸上的水,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的走下城墙去。
“我将与愿意留下的士卒死守此城。”张梁最后说道。
齐润看着张梁渐渐远去,呆立着默然无语。
雨渐渐停了,但齐润心中的雨依旧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