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1963年4月29日
金边 中国大使馆
随着高棉组几乎被一锅端掉,最大的危机随即解除,大会议室里虽然仍然紧张忙碌,但气氛却为之一变,十来天以来人们严峻的表情也变得轻松起来。窗外依旧大雨滂沱,但气压仿佛没那么低了。
王平、陈大使和岳局长在会客室与柬埔寨方面负责礼宾和警卫的人员商讨活动安排的细节。
杨副局长和程主任不时地与柬方联系核实最新的情况通报。
袁耕在埋头执笔写着给国内的报告。
只有于鼎坐在桌旁默默抽着烟,不时拿着两份报告对照着看,一会儿又放下报告两眼眯缝着,像是在思索什么。
袁耕抬起头,看了一眼,心里一动,便放下笔,走到于鼎身边,“老兄,有心事?”
于鼎点点头,低声说道:“来之前,凌局长给我看了我们的同志从港澳方面获取的情况,里面提到敌人偷运的物资中有高精度狙击步枪,可是我汇总查看了所有柬方的通报,在缴获的物资器材里并没有狙击步枪……”
袁耕倏然一惊,“你是说,敌人有可能还采用远程狙击的方案?!”
于鼎意味深长地说:“不能完全排除这一可能!毕竟,我们没有查获这支狙击步枪。当然,也有可能,敌人最终放弃了这个方案,或者因为某种原因狙击步枪没能运来。但这只是假设!我们不能忽视任何可能性。”
“敌人为这次计划往香港运了不少器材,大部分c4炸药却不是来自香港,而是他们通过外交邮袋从西贡运来的。会不会是香港方面情报有误?”
于鼎斩钉截铁地回答:“不会,香港的这个同志我熟悉,他不会搞错这个细节的。”
袁耕立刻意识到这个情况的极端严重性,他转身叫来程主任,让他立即与柬方联系,一一核实搜缴敌特的器材清单,又神色严峻地对于鼎说:“老于,你的担忧有道理,这个情况要立刻向王、陈两位大使报告,并请他们向柬方通报,让柬军警对代表团出席活动的地点展开地毯式排查。”
于鼎果断地补充道:“必要时,我们分成几组,随柬方一同进行逐一检查。”
袁耕立即拔腿去找王、陈两位大使,刚走到会客室门口,却见王平急匆匆从房间里出来。
“袁副局长,正好我要找你。”
“王大使,有紧急情况要向您汇报。”
“很急吗?能不能稍等一会儿,我要去见一个客人。”
“很急!”袁耕三言两语把于鼎的担心说了一遍。
王平皱着眉思考了片刻,说道:“这样啊,柬方负责代表团警卫的官员就在屋里,你先进去把你的想法告诉陈大使、岳局长,听听他们的意见。”
袁耕应了一声刚要进屋,王平又叫住他,低声问道:“你知道G105吗?”
“G105?是代号吗?”袁耕摇摇头,“我不清楚。”
“哦,那就算了。”王平转身离去。
王平走到一楼的一个空房间,拿起电话打给门卫室:“请他进来吧,带他到一楼警卫室。”
王平坐下来静静地等着,眼睛盯着手里的一张小纸条,上面只写着:G105。这是刚刚在会客室门卫进来交给他的纸条,说使馆外有个人指名要见王平大使,而且只要求见他一个人,没有通报姓名和单位,只写了个小纸条,叠好后说把纸条交给王大使本人,王大使就会立刻见他。门卫听到来人不容置疑的说法,不敢怠慢,立刻就把折得严实的纸条交给了王平。
G105!王平在任时,曾听说过在西贡有我们长期潜伏的同志,代号正是G105,但他从未谋面,也不知道他的名字、身份和隶属关系。难道是他?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冒着暴露身份的巨大危险前来使馆,一定是有非常重要的情况通报,抑或是遇到了很大的麻烦,需要寻求帮助。
事发突然,王平已无法核实他的身份和真伪,问了问调查部的袁耕,也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代表团还有一天就要启程了,在这个紧急关头他突然从西贡来到金边,一定是重大事情发生。刚才袁耕汇报的情况,让刚刚放轻松的神经再绷紧起来。不过,多年的战争经历和外交阅历,让他面对各种危机时仍处之泰然。
来人穿着军用雨衣,浑身上下湿漉漉的,雨衣的帽子耷拉着半边脸,让人看不真切他的面目。
一进屋,警卫警觉地盯着来人,并没有离开的意思。王平对警卫挥了挥手,“你去吧。”
来人等警卫离开,又谨慎地关好门,才转过身,脱下长长的雨衣,露出真容:皮肤略黑,五官端正的中年人。
他伸出双手紧紧握住王平主动伸出的手,“首长好!请原谅我贸然闯来,而且指名见您,因为我只见过您的照片,而且知道您重返金边了。”
王平微笑地说:“你指名找我,那你了解我啰。”
来人肃然答道:“我常驻西贡,了解您是我的工作。您是前任中国驻柬埔寨大使,是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长期从事军队的政治工作,也分管过敌工工作。1949年11月作为兵团级干部,与耿飙、黄镇、姬鹏飞、倪志亮等一道被点名调到外交部工作,成为着名的将军大使之一。”
“哦,看来你很了解我嘛。你找我有什么事?来,坐下说。”王平说着递过一杯热水。
来人急切地说道:“情况紧急!我有极其重要的情况要向组织汇报,来不及通过我的联络渠道了,金边大使馆里的其他同志我又都不熟悉,非常时期只能采取非常手段,只好贸然直接找您了,您可以立即核实我的身份。我还要赶回西贡,请首长不用客套,听我汇报。”
王平点点头。
“我叫胡升平,对外身份是外交官、一等秘书,实际上是情报局南越第三情报工作站的中校业务情报官。但我的真实身份是中国共产党党员,代号G105。1949年,我第四野战军发动衡宝战役,一举歼灭含桂系王牌军第七军在内的白崇禧主力。时任保密局驻第七军联络组组长的廖时亮在衡宝战役中被我军俘获,甄别中其真实身份被我方察觉,但没惊动他。我受党组织委派,以第七军171师被俘军官胡升平的身份潜伏到他身边,故意帮助他一同逃出湖南。后在廖时亮介绍下加入保密局。廖时亮任西贡站站长后,我也随其到西贡,至今已在西贡站多年了,我是他老乡,又救过他的命,故深受其信任。”
胡升平接着说:“一个多月前,廖时亮从总部回来后对我讲起一项任务,这个任务是湘江计划的一部分,或者说是第二方案。据廖说,这是叶翔局长亲自交代给他的绝密任务,连其他副局长以及高棉组的张沛芝都不知道。他们通过外交邮袋将运到西贡的两支高精度狙击步枪秘密运到金边,交给一个叫武文寿的人,由武文寿负责物色专业杀手,如果爆炸计划不成,便以远程狙杀方式企图谋害代表团的团长。由于害怕密信通过交通站传递时泄密,廖时亮交给我的任务是负责武文寿与西贡站的联系。”
说着,胡升平从怀里拿出一封信,“这是武文寿写给廖时亮的密信,上面有较详尽的行动方案,包括杀手姓名、狙击选址等,他们计划在柬方为代表团举办的湄公河龙舟表演赛上实施计划,杀手叫阿阮,是个职业杀手,前南越特种部队狙击手,埋伏地点在主席台的对面河堤上。请大使同志协调柬埔寨有关方面立刻粉碎这一阴谋。”
王平听罢这一惊心动魄的讲述,伸出手紧紧握了握胡升平的手,“升平同志,我代表祖国、代表人民深深地感谢你!感谢你的大智大勇,感谢你冒着危险及时送来这一情况,保证了代表团的安全。我马上把情况通报柬方,立刻抓捕敌特。”
胡升平站起身从内兜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递给王平,“这是密信的抄件,请首长按照里面的地址布置行动。原信我还要带回西贡复命。”
“怎么,你还要赶回西贡?”王平关切地问:“你来大使馆有其他人知道吗?你会不会因此暴露身份?回到西贡站会不会有危险?”
胡升平轻轻一笑:“没关系,我是奉廖时亮之命来金边与武文寿联系取回密信的,因为金边突然戒严,又连日大雨,我无法及时赶回,这个理由很充分。”
心思缜密的王平停顿了一下又问:“不是两支狙击步枪吗?怎么只有一个杀手?”
胡升平解释道:“据我所知,武文寿只找了阿阮,另一支应该是武文寿自己使用,从密信上看,也是标注了两个狙击埋伏地点。”
“好,我马上通知柬方进行抓捕。”
胡升平迟疑了一下,又说:“敌人的阴谋很歹毒,这些天我一直提心吊胆,看见金边戒严了,才知道一定是国内有关部门和柬方联手开始肃清高棉组的特务了。首长,……我能问一下进展情况吗?张沛芝、农念强他们抓到了吗?……请原谅我的唐突,首长,这超越了我的权限范围,也许我不该问,但我实在是一直揪着心。”
王平望着这位纪律严明的无名英雄,内心深受震撼。他轻轻把热水杯推到胡升平面前:“升平同志,先喝口热水,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你,高棉组已经被我们一举摧毁,张沛芝、农念强等骨干成员也都被柬方抓获了。你反映的敌人进行远程狙击的企图,已经为我方察觉,但还没来得及采取措施。你冒险送来的这个情况太及时、太重要了,我立刻布置下去,马上抓捕武文寿和那个阿阮,彻底保障代表团的安全。”
胡升平连连点头:“太好了!”
王平又说:“刚才我问了问中调部负责东南亚工作的同志,他并不了解这个代号,可见你大概不属于这个系统。你很早便打入敌人内部了,那个时候做地下工作的部门很多,有社会部、有城工部、还有部队的敌工部;有中央的、有地方的、也有各野战军和地方军区的。你是否方便向我透露你的所属单位或上级姓名,以便我回国后向你的上级领导说明情况?你可是为我们党、我们国家立下了永不磨灭的功绩啊!”
“不必了,我回去后会通过我的渠道向组织汇报的。”胡升平停了一下又说:“首长,有件事要请求您的帮助。一会儿我离开使馆时,我不希望有其他人看到我,也请您不要向其他任何人透露我的身份。另外,我绝对绝对没有忽视地下工作的纪律,我贸然闯来,实际上是严重违反纪律的行为,但情况十万火急,我只能冒险了。”
王平感动万分,紧握着胡升平的双手,“你放心吧,好同志,你冒着生命危险,任务完成得很出色,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我这个老兵要向你敬礼!”
胡升平双眼盈满泪水:“我还没看见过我们的新中国呢,真想回国看看。谢谢您,首长!”
王平亲自给胡升平穿上雨衣,戴好雨帽,顺便问道:“我猜你的真实姓名不叫胡升平吧?”
胡升平笑了笑:“首长,我只记得我的代号G105。”
王平一脸肃穆:“走吧,我送你从侧门出去。”
王平先出了房门,看看走廊没有人,才带着捂得严严实实的胡升平来到侧门,示意警卫打开侧门,一直立在门边看着在滂沱大雨中胡升平的身影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