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年关,扬州人里大大小小的街道上,高挂的彩灯还没有取下,街头巷尾燃放烟花爆竹的硝烟味还没来得及消散。林府后宅里却已见不到半点喜庆。
林府主母贾敏,就在过年前一天,突然再度身染重疾。此番这病症来得又急又凶。等张大夫从金陵赶过来时,贾敏已陷入到深沉得昏迷当中了。
张大夫连着诊了两天,才憋出一句:
“风疾入脑,药石难医。”
黛玉当即就得软倒,林如海也懵住了。
贾敏这两年里身体一日差过一日,府中众人其实多少都已有些心理准备。然而无论如何,也竟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叫人猝不及防。
林如海有些不知所措的将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捻了几下,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平静,开口缓缓问道:
“那...依张大夫所言...还...还有...多少时日?”
话还没说完,眼泪就已顺着他不知何时竟已爬上皱纹的侧脸,倏然坠落,掉落在他青色的官袍上,晕染出一抹暗淡的痕迹。
十二年前,两人在神京成亲,一个是新榜探花,英俊潇洒,一个是公府贵女,仪态万方。佳偶天成,人人称羡。
自己来扬州不过三年有余,不知何时起,每日里回到书房皆愁眉不展。慢慢的早生华发,慢慢得鬓角斑白,似乎早年间的写意风流,都已在这官场沉浮里,渐渐雨打风吹去。
如今夫人病重至此,为什么竟成了这样一副光景呢?
林如海渐渐有些神思不属,面上并无甚喜悲。只是平静得流着眼泪。
...
张大夫躬身答道:
“贵夫人的病,来得凶且急,又与三年前不同。三年前贵夫人虽病,然元气尚存,脉象清晰可辨,可老夫此番把脉。贵夫人的脉象已如耄耋老人一般,几乎微不可察。这是元气已近耗损的缘故。
若是照料得当,或可还有一年半载的时间。只是何时能醒,实在难说。若再有何不妥,便只在须臾之间了。”
林如海只是沉默得点点头,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
黛玉已哭得晕过去了,雪雁赶紧扶着小姐回去,林如海此时也无心去管。
...
林思衡只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崇宁二年的冬天,每日里跟在张大夫身后,研习药理,针灸,推拿。看完的医书丢得到处都是。
张大夫心惊于他的天赋和毅力,又有感于他的赤诚,也不提什么拜师的话,只是潜移默化间,将自己多年所学亲囊相授。
林思衡其实心中早已有几分预料,一则师娘这两年日益虚弱,二则师娘的离去,其实原着中早有提及。只不过他不认输,不信命罢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改过了师娘的命运,但其实他也已经束手无策。
崇宁六年初,林思衡时隔三年再度又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无力。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对手,要比严老大强大太多了,强大得叫人简直都生不起抗衡得心思。
林思衡看着檐角枝头尚未消融的积雪,崇宁五年的这个冬天,真是漫长啊。
...
二月二,龙抬头。
贾敏在被喂服了一小碗参汤之后突然醒转。待林思衡一路急行走到卧房时,林如海和黛玉都已在这了。
贾敏见他来了,有些虚弱得强扯出几抹笑意。道:
“衡儿来了,快近前来。”
林思衡跪行至贾敏床前,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掌,眼含泪水,轻声安慰道:
“师娘此番醒转,必是吉人自有天相。师娘切要以保重身体为要。必有痊愈的一日。”
贾敏只笑笑,却并不回应这话,只道:
“衡儿是不是今年秋闱来着?”
“正在八月。”
“既如此,切不可以我为念,当以举业为重才是,只是你还年少,也不可太劳心伤神了。”
林思衡努力挂上一副轻松的笑意,低声说道:
“师娘放心,衡儿天赋异禀,师娘且养好身子,看衡儿此番先考个少年举人回来,待过几年再考个少年状元,如何?”
贾敏便也笑:
“衡儿素来聪慧,我是知道的,一个举人功名早晚是衡儿囊中之物。便是今科不中也没什么,需知命里一切皆有定数,不必强求,便如我这病,倘若果真天意如此,也不必强求。”
黛玉听着母亲这话,再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贾敏继续道:
“该交代给你师父跟玉儿的话,已交代过了,衡儿虽年幼,却聪慧坚韧,师娘却有几句话,要叮嘱你。倘我果有不测,你师父自有主意,你是劝不得的,且由得他去,我只不放心玉儿!衡儿,你得替师娘照看着她啊!”
林思衡再忍不住,涕泣顿首道:
“师娘放心,只要衡儿还在一日,必要保师妹一日周全!”
见林思衡做了承诺,贾敏似也放松下来,又含糊不清的说了几句话,渐渐又陷入到她深沉得梦境里。
...
此后半年,贾敏每隔几日偶尔清醒一两个时辰,其他时间都陷入到毫无知觉的昏迷中,水米不进,只日日以参汤来续命。
每次醒来,除了与林如海和黛玉说会儿话,便总要过问两句他今年的秋闱准备如何?林思衡也每每都笑着说“师娘放心,衡儿必是手到擒来”,转过身去仍是不断研读医术药谱。
八月初七,林思衡赶赴金陵学政院参与秋闱。
一大早,一辆马车安安静静的从林府侧门驶出,这是自崇宁六年来,林思衡第一次踏出林府。
祥子坐在车辕上安安静静得赶着车。车厢里,林思衡竭力在林府众人面前绷得笔直的腰杆,在马车驶出宅邸里,陡然间塌陷下来。把脸埋在手心里,手肘支在膝盖上,无声痛哭起来。
眼泪顺着手掌的缝隙,渐渐往下低头,砸在车厢内的地毯上,悄无声息的消融不见。
绿衣坐在一旁,仍是安安静静的看着他,眼底满是痛惜。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林思衡终于抬起头来,用袖子擦擦红肿的双眼,轻声说道:
“说说吧,今年民丰楼和如意斋的情形如何,你大哥那里,可曾带过什么话过来?”
绿衣便如数家珍的说道:
“民丰楼和如意斋都还好,这两家店在扬州的名声已愈发响亮了。因此生意比去年更好了些。如今这两家店的存银,总共已经有五万两。尤其如意斋那边,从金陵和苏州来的客商愈发多了。
四哥今年做出来不少新东西,我都留存了,大多是些新奇玩物,只是上次托人来带话,说是公子之前叫他烧制的琉璃杯已有苗头了。
二哥也回柳树街了,正琢磨着要自己开个铁匠铺,兄长和钱三哥还有郑七哥,今年时常出城去做生意,因此从店里支取的钱也少了些。
兄长早前原是打算要亲自护送公子去金陵,只因突然收到了什么消息,着急忙慌的便去处理了。也不曾传过什么话来。”
林思衡有些惊讶的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他此时才陡然惊觉,这大半年里正是绿衣在为自己处理一切对外事务:人情,消息,生意。
既如此,她就不可能不清楚自己兄长所谓的出城做生意,其实就是在拿剿匪来练兵。那个昔日里会因人贩子一句话吓得走不动路的小姑娘,如今已经能够平静得接受自己的兄长此刻或许正在与人刀枪相搏。
林思衡清楚他们兄妹的感情,绝不会以为绿衣是冷血至此。
眼前的绿衣不知何时已没了脸上可爱得婴儿肥,眼神里的稚气似乎也消失的干干净净,留下的只有沉静和智慧。
绿衣就在这大半年里,匆匆忙忙得长大了。
绿衣这样的年龄,若在几百年后,其实才不过刚上初中,如今她瘦小的肩膀,却已经为他这个主子强撑起一片天来。
林思衡有些愧疚,伸出手来,握着绿衣有些瘦削的手掌,轻声道:
“绿衣,辛苦了。”
绿衣陡然红了眼眶,反握住他,只说:
“公子好,绿衣就好,能为公子做些事情,绿衣觉得高兴,不曾有什么辛苦。”
主仆两人头抵着头,都没有在说话,只是各自收拾自己的心情。
马车摇摇晃晃,往码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