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且坐下,老人家,您方才的意思我已是知道了。说起来是亲戚之间,原本不该等你们上门,就应该照料到的。
只是如今家里事情太杂,太太又渐不管事,我又是年轻不知数的,一时间接手过来,倒都不知道这些亲戚们。
再则像咱们这样的家里,外头看着轰轰烈烈的,殊不知大又大的艰难,说着也未必有人信。”
刘姥姥听到这里,只当凤姐儿是要推脱,心里突突的,又听得凤姐继续道:
“您今儿既然大老远来了,又是头一回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手回去,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倒还留着没动,你若不嫌少,且拿回去吧,给孩子做两件衣裳。”
刘姥姥听到这里,喜不自胜,忙也应着话道:
“您府里头这么些人,我也是知道艰难的,只是俗话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是怎样,您拔跟寒毛,也比我们腰粗呢!”
周瑞家的见她说的不像,刚要打断,忽听得外头丰儿喊道:
“林大爷来了。”
王熙凤一愣,旋即起身,平儿早已先迎出去了。刘姥姥见这动静,也不敢坐着,连忙起身站到一旁。
不一会儿,平儿在外头掀开挂着的大红毡帘,跟着进来一位年轻公子哥,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
那婴儿在他怀里也不哭闹,大眼睛滴溜溜到处乱转,顺便往嘴里塞根手指头猛嘬。
王熙凤往前迎了两步,笑道:
“你怎么把囡囡抱过来了?”
便要伸手去接。
林思衡微微侧身,躲开凤姐的手,仍是把孩子抱在手里,笑着说:
“还说呢,你们这头倒是热闹,把这小姑奶奶和嬷嬷两个人丢那头,我来的时候刚好碰见她睡醒了,正闹着呢,顺带着哄一哄,你还别说,我一去这小姑奶奶就不哭了。你瞧,这不好好的。”
凤姐笑个不停,又坐回去:
“你如今也大了,倒也正到了婚配的年纪,赶明儿且自己生养一个去,也不用来抢我这个。”
林思衡微微撇嘴,不等凤姐招呼,随意寻了张椅子坐了。平儿沏了茶来,用一杯茶,把孩子换过去。
凤姐以为他是有什么事,先打发了周瑞家的出去,方才笑问道:
“你林大老爷,今儿怎么有空上门来着?可是有什么吩咐?”
林思衡随意从怀里取出账册,交给平儿递过去,方道:
“今儿没什么事,随意走走,正好把这账册带过来给你瞧瞧,晓得你也是等了两天了,再不送来,我怕你要打上门去。”
凤姐儿随他调侃,也不恼,接过账本,倒也并不急着看,只是随意寒暄起来。
林思衡此时才做不经意看到旁边站着的刘姥姥,方才问道:
“这位老太太是何人?我在府里倒不曾见过。”
刘姥姥已是站了有一会儿了,她刚刚就想跟着周瑞家的出去,只是因凤姐许诺的二十两银子还没拿到,她又站得靠里,竟僵在那了。如今听得林思衡问起,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话。
平儿便小声提醒道:
“这是府里原姑奶奶那边的爷们,你叫一声林大爷也就是了。”
那刘姥姥因他是个男的,本就比对凤姐儿更敬畏三分,听着平儿的话,便靠跪下来给她磕头。林思衡忙把手里杯子放下,扶她起来到一旁坐了。口中只道:
“您坐着,一把年纪了,且不必跪我。”
凤姐介绍说:
“这位刘姥姥,原是我们王家的亲戚,住在城外头,临近年关了,过来看看我们,倒没旁的事。”
林思衡见果真是刘姥姥,细细打量两眼,又问了话:
“今年收成如何?可有什么水旱灾害?外面粮价多少?税收可还能支应得起?”
刘姥姥也是个细心人,竟一一答了。
林思衡将其回答与黄雀报给自己的数据两相印证一番,自有一番结论。
末了,又从怀里取出二十两银子来递过去,说道:
“您今儿大老远来一趟,这是做晚辈的一点心意,且拿回去,给孩子做两身衣裳。”
凤姐听着这话一时心头古怪得紧,觉着林思衡怕不是刚刚偷听自己说话了,只是这里里外外这么多丫鬟仆妇的,说起来也不像。
刘姥姥虽是想拿,只是既已得了凤姐许诺,解了家里燃眉之急,这会子倒也连连推辞起来。
凤姐便玩笑道:
“既是他要给,姥姥就且收着,往日里,便连我们想要他的银子,也得费一番口舌呢。
如今他既然发善心,还不赶紧收着。”
刘姥姥这才唯唯诺诺,伸手接了,连连道谢。
平儿把孩子交给奶嬷嬷照看着,领了刘姥姥爷孙出去。
王熙凤又吩咐平儿取了那二十两银子,再额外取一吊钱,叫刘姥姥坐车回去,免得路上摔了。
林思衡笑问凤姐儿:
“我不知二嫂子竟是这样一个善心人来着?”
凤姐儿听着这话便白他一眼:
“我原来竟是个母夜叉不成?也是府里的亲戚,捎带手的帮一把罢了。”
两人又就着民丰楼的事务聊了几句。平儿走回来,只说都妥当了,又提道:
“东府里小蓉大爷过府来了。”
王熙凤便叫丰儿领他进来。不多时,贾蓉也来到偏厅,见林思衡正在这里,忙先行了一礼,口称:
“给林叔请安。”
接着又对王熙凤道:
“因明儿府里要来一个要紧的客人,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借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略摆一摆。”
凤姐拿乔道:
“你来的可晚了,已给了别人了。”
贾蓉笑嘻嘻半跪着,求情道:
“婶子是知道的,婶子若不借,回去老爷只怪我不会说话,必又是一通好打。且可怜可怜侄儿罢。”
凤姐儿没好气道:
“你们放在自家的好东西不用,偏要来借我的,难道我们王家的东西,就都是好的不成。若磕碰坏了一点,你可仔细你的皮。”
便叫平儿去取了库房钥匙来,贾蓉忙道:
“我亲自去,别叫那些莽撞人乱碰。”
起身便要往外走。王熙凤忽然又把他叫住,关切道:
“我近日里,听着府里丫鬟说,你媳妇生了病,可好着些?有什么吃的用的,一时若凑不齐,只管来找我,府里的事情你也多担着些,既生了病,不可叫她太过劳累了。”
贾蓉面上微不可察得僵了僵,有些冷淡得笑道:
“倒也没什么大碍,听大夫说,不过是些常见的女儿家的病罢了,休养休养也就好了,倒难为婶子挂心。”
凤姐闻此,便也放了心,打发了贾蓉出去。
既说起这玻璃炕屏,凤姐又奇道:
“说来也怪,京里这阵子多出一个如意斋来,离你那楼也近,时不时倒有两件玻璃器物,据说样式精美,价格腾贵,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
你那南柯梦,不就是用的玻璃瓶子?可知道这如意斋的底细?
我听着来府里的各家太太说起这事,竟像是谁都没打听出来似的。据说前阵子有个伯爵家里,使了手段要耍横,好像也是不了了之。”
林思衡只道:
“我那楼里,就那么一样玻璃器,自是找人买的。又哪里知道如意斋的底细。”
言罢,低头饮了一口茶。
两人又略略说了几句,眼瞅着要到晌午,林思衡起身告辞,王熙凤送了几步,也开始忙活起府里头无穷无尽的琐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