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相嘴唇紧抿,沉默不语。
缄默,一如天边薄薄的月亮,扁平得好似一张炊饼。
快到十五了。
十五,便是月圆之夜。
百里相是眼睁睁看着陈兴日渐衰弱的,一头乌发迅速地泛白,蓬乱地顶着。他那张苍白的面皮也像是慢慢地失去了养分,脸颊向内凹陷,显得一双眼睛出奇的大。
可陈兴像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偶尔几次抬眼寻找百里相的身影,眼中也是眼白多,眼仁少。
越发的不像个人。
百里相心里大概明白了。
十五月圆之夜,他果真出了城,去了洛河山。
江风启一直守在洛河山,宋莫浔和顾若云每日给他送来补给。
候了整整五日,他终于见到了这两人之外的人影。
衰老虚弱得不成样子的陈兴,和他身后遥遥跟着的——一抹隐隐的红色。
陈兴的脸仍旧苍白得过分,只是远远瞧着,薄如金纸。
陈兴还没等踏入阵法的圈内,便察觉到了什么,一头扑倒在地,枯槁的手向外伸着,活像掉干净了叶子的枯枝。
百里相走进圈子,和江风启站在一处,冷冷看着陈兴。
月亮此时已爬到夜幕的正上方,陈兴的方位忽然一阵白光闪过。而这阵白光闪过,陈兴便不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棵高大瘦削的白桦树。
这颗树很高,却一片叶子都无,月光流转在树顶,它的每个枝丫都在努力向外舒展着,试图吸取更多的月光精华。
百里相轻笑一声,“怪不得一直以来,都未曾察觉到有什么妖气,原来是棵树修炼成人的。这在天界都罕见,没想到人间居然会有。”
连日夜宿野外,江风启本有些疲惫,一双沉静的眸子填满了倦色,此刻却是震惊无比地望向百里相。
小心措辞了许久, 他方才问道:“你方才说…天界和人间?”
百里相浑不在乎地点了点头,“是,云梦宗上通天,下连鬼,知道一点天界八卦幽冥趣闻,也不是什么奇事。”
江风启这才将心里那点隐隐的不安压了回去,和百里相一起看着陈兴的本体渐渐枝繁叶茂了起来。
百里相看了片刻,嘴角的嘲讽之意越发浓烈。
江风启心有所感似的朝后退了一步,而百里相也果不其然地出手了。
道道红光向那棵白桦树斩去,白桦树竟是长了脚,灵活极了,步步后退,直到它退无可退,退到了阵法的边缘处。
白桦树忽然无风自动,簌簌响了一阵,白桦树的树干忽然生出了一张脸,长着鼻子眼睛和嘴巴。
“百里相,你何必欺人太甚!”
陈兴本体发出的声音嘶哑又难听,百里相甩了甩头发,轻飘飘道:“你又不是人。”
“是,我不是人,可我吃的人可比人都少!”
江风启冷然,“以人肉为药引子吞入长生不老丹,都是你教唆的!”
“是,没错!”陈兴依旧理直气壮,“可那些长生不老丹都是我用妖丹炼成的,直接吞服迟早有妖化的一天,用人肉为药引子方能舒缓此作用!我又没骗人!”
百里相手中赤光金光交织,彻底斩断了陈兴吐纳月华的通道。
白桦树的周遭,散发着阵阵白光,可对抗了片刻,终究还是不敌,白光爆闪过后,浑身是血的陈兴伏在草上,倒地不起。
百里相没了兴致,“我们走吧。”
江风启转身提步,脚底却软绵绵的没了力气,一个趔趄,他的身子便向右侧歪着,几乎栽倒在地。
百里相匆忙扶住他半边身子,江风启的头倒在百里相的肩头,虽然眼冒金星,呼吸不畅,几乎要晕倒过去。
可江风启心里还是觉得,这个头晕眼花,实在是晕得恰到好处。
额头抵着百里相光洁的脖子,入鼻处,是清新的草木味道和淡淡的花香。
江风启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还想要多赖一会,百里相却扶着他坐到了草丛中。
再看陈兴的方向,早已空无一人了。
江风启没骨头似的,仍是歪在百里相肩头,心中暗暗希望这一刻可以久一点,再久一点。
百里相关切地摸了摸江风启的额头,微微有些发烫,应当是病了。
百里相在怀里摸了半天,仍是没找到那瓶清热解毒的丹药,举目四望,她正要寻些对症的草药,却瞧见洛河山的方向,影影绰绰的,来了一大群人。
百里相凑到江风启耳边,轻声道:“你坚持一下,有人来了,很多人。”
温热的呼吸拂过江风启耳畔,像是一片羽毛掠过平静的湖面。
江风启庆幸夜色还很深,百里相看不到此刻他通红的脸。
百里相站直了身子,凶狠地盯着那群朝她移动而来的人群。
江风启盘腿坐着,头深深地向下埋着,一副病弱的样子。
遥远的黑点终于近了,直到现出具体的人形,百十来号人,走到了百里相面前。
这群人的衣着打扮一样,通身黑色,由头黑到脚,就连头上都用黑色的头巾,包了个严严实实。
如果江风启此刻有力气抬头看看,便会发现这群人他曾经和江易寒在洛河山中见过。
彼时,他们在为陈兴运送箱子。
百里相打量着这群人唯一露出的眼睛,可那眼睛也是诡异得很,漆黑比墨深,瞳仁几乎占据了全部眼白,仿佛控制不住般的四处乱瞟。
这群人却并无恶意,为首那个人怯生生的,喊道:“是百里姑娘吗?”
百里相点了点头。
这群人如蒙大赦般的,全部跪倒在地,朝着她哭喊:“求百里姑娘救我们的命!”
百里相不解,“起来说话吧。”
那群人却是不肯起身,只有为首那人说着话:“我们本是洛河山中的山户,平时老实本分,打些野味采些山珍,聊以生计。”
“可是有一日,我们群居的地方却突然闯进来一个人。不…不该说他是人,他似人非人,似妖非妖,闯进院子里时,一半是人,一半是树。”
百里相听明白了,这便是这群山户同陈兴的渊源了。
黑衣人哽咽了,“救下这人,便是我族日后之灾埋下的祸根。我们…悔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