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落泉与丁虚云从叶刹迤逦回到上明,一路倒也平安。偶尔遇到劫道的草寇,卯落泉随意使出两招吓唬吓唬他们,这群乌合之众也就作鸟兽散了。进入贝州地界,卯落泉渐渐察觉到丁虚云似乎有心事。
“马上就到岔路口了。往东是石口县,往西是大阜县。咱们去哪边?”卯落泉用马鞭遥指前方,问云儿道。
“去……”云儿从马车上跳下来,若有所思地向前路望去。
“走石口县快些,不过落脚处少。寅时出发,亥时才能到下一个县城,一路上会辛苦不少。走大阜呢,可行得慢些,还能看看沿途的景色。”
“大阜……”云儿眉头微蹙,轻轻捋着辫子。
卯落泉走到她身后,轻声问道:“那,走大阜?”
云儿低叹一声,回身看着他的眼睛:“我有点儿想家……泉哥,我能不能,先回家看一眼?”
“可以啊,理所应当的。我在二王村驿馆等你。”
她感激地笑笑:“我离开家之前,给娘留了一封信。怕她担心我,每到一处我也在想方设法寄信给她。后来在额部的时候我终于收到了回信……娘没有指责我,相反很理解我,还祈求我平安……这几日离家越近,我就越遏制不住对回家的渴望。现在回想起来,我那会儿一时冲动就离家出走了,实在是太不懂事……”
“你不是一直惦记着父母呢?走吧,咱们早些回去。”
“嗯!”
一日车程,二人便到了二王村村口。熟悉的牌楼,未改的阡陌,千思万念的景象终于浮现在云儿眼前。她闭上眼睛,肆意闻着空气中混杂着牛粪味道的草香;聆听着溪水过声,螽斯鸣声,和武馆弟子练功发出的、若隐若现的哼哈声。
“云儿?”三娘看着半年未见的女儿,惊喜得热泪盈眶。
云儿一头扑进三娘的怀里,不住地抽泣起来。“娘……”
“我的儿啊……”三娘搂紧她,轻拍着她的后背。“怎么样,有收获吗?”
“嗯……”她使劲点头。
三娘拉云儿进了里屋,母女俩说了许久的话。
“娘……我想,去我生父的坟头看看,给他上一炷香,陪他说说话……”
云儿给呼其图烧起纸钱。风中的火苗轻轻摇曳,像在呼吸一样有节奏地跳动着。
“娘,你说,他为什么要回来呢?”
“回来,是他的执念啊。也许他踏上叶刹土地的那一刻,就已经产生了这样的执念。”
“他没能放下……所以这个执念害了他。”
“我觉得不是……他放下了,在放下你的那一刻,也放下了执念。”三娘轻抚云儿的头发,“他的希望在你身上。你如今长大成人了,他的在天之灵也会欣慰吧。”
火苗蹿高了一瞬,似乎在附和三娘的话语。
“有件好事要告诉你呢。”三娘笑道,“吏部尚书的府上发来函件,邀请你去做门客。”
“我?邀请我?去吏部尚书府做门客?”云儿难以置信。
“对呀!其实不是吏部尚书,是他的三公子。三公子在工部司职,他在吏部尚书那里看过你的春闱答卷,所以想邀请你去助他。”
云儿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工部……工部!”
“对呀!怎么样,你想去吗?”
“啊……啊我……”云儿想到和卯落泉的约定,但做尚书府门客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我想去!不过,泉哥还在驿站等我……我得跟他打个招呼。”
驿站门口,卯落泉坐在石墩上,拿了几缕稻草喂拴在柱子上的马。云儿小跑到他跟前,有些手足无措。
“泉哥……对不起,我食言了……我不能陪你去找绝风派了。”
“怎么?遇到什么事了?”
“唔……我收到尚书府的函件,他们邀请我做门客呢!说不定,说不定跟工部的官员熟悉了,以后能有进工部的机会!”
“啊……这是好事呀。”虽然是好事,卯落泉却并没有很开心。
“我最想去的就是工部,到了那儿我就能正大光明地研制火器了!”云儿眼中闪着光,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理想。
卯落泉静静地听着。在他眼里,她与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那个影子越来越像;只怕她再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他就会把她认成那个人。“那,你不想找你爷爷了吗?”
云儿释然地笑笑,摇了摇头。“呼其图驸马不惜献出年轻的生命,也要把属于上明的血脉送回故乡;而他的女儿却违背他的意志,反要去叶刹寻根。当年爷爷把他送去叶刹,大概也是希望他能在那边好好生活,不要回来吧……”她摸摸马的鬃毛,“寻来寻去的,到底为了什么呢?父母付出了这么多,只为了能让儿女过上安稳日子。我有着好好的家却不回,有着爱我的父母却不尽孝,岂不是辜负了几辈人的奉献?”
“嗯……只要你不留遗憾就好。”卯落泉攥紧马缰,有些落寞地垂下眼帘。“那我也不多留了,这就上路吧。”
“泉哥不去我家吃顿饭再走?”
“不麻烦了……你跟你父母好好聚聚,我在也不方便。”他牵起马转身走了几步,回头见云儿呆呆地立在原地,便对她招招手:“快回去吧!”
“泉哥,我还没告诉你去汇城找谁呢!”她追过来,“汇城城北三十里,在小山下的茅草屋,找一个叫‘穆凡’的医者。”
“城北三十里的小山……那应该是子英山了。‘穆凡’,好……”他眼里划过一丝不舍,勉强对她笑道:“快回去吧,这里风大。”
“嗯……”她应着,却迈不出脚步。
二人相对无言,如塑像般一动不动。天地似乎在围绕他们旋转,一息一瞬间仿佛过了千年。
“云儿……”
“嗯?”
“可不可以……不要嫁人?”
云儿耳边嗡地一声——她分不清这句话是自己的臆想,还是真的从他口中说出。
风吹落了叶,尽管它仍然青绿。落叶落在他的肩头,落在马鬃之间,落在她的绣鞋边。
“我……能等到你吗?”她默默地想。
再抬头看时,他已然驾着马车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