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阁老……”陈宛捏着汇城来的奏章,忐忑不安地递给朱勰。
“嗯?皇上看过了?”朱勰接过来要打开,却被陈宛按住。
“不能给皇上看啊……”陈宛满脸担忧,“这个节骨眼上,报来这样的事……”
朱勰还是打开了奏章。他看过之后惊讶道:“文以孝出京了?”
“是啊!”
“谁授意的?”
“那就不知道了……应该不是皇上。”陈宛耸耸肩,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朱勰。
“哼。”朱勰冷笑一声,把奏章放到未批阅的那一叠里,弯起食指敲了敲。“这些,压到郊祀之后再呈递吧,不要让皇上分心了。”
听到朱勰如此说,陈宛松了一口气。“我想也是。这件事牵扯的人太多,什么汇城知县叶敬先、白城知县陈恭安,等等等等。”
“嘶……”朱勰眉头一皱,将那本奏章又抽了出来。“不行,不行。”他把奏章还给陈宛,问道:“文以孝回来了么?”
“还没有,说是明天到京。”
“好。那等明日你把这个还给他,让他重写一份。告诉他,只拣重点的说。皇上日理万机,可看不得这样的长篇大论。”
“呃……嗯。”虽然不懂朱勰是什么意思,陈宛还是应了。
“记住!”朱勰用手指点点他手中的奏章,“重点,只写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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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明楼内,南宫奚叫来了顾平,与刚回贝都不久的卯落泉商议对策。
“文郎中的奏章被朱阁老退回来了。”南宫奚忧心忡忡,“氐土哥哥,你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顾平握拳抵住嘴唇,茫然地摇摇头。
“你不是和朱三公子关系很好?要不要去探探他的口风?”
“不妥。朱三和朱阁老也未必一条心。若是暴露了我们的意图,就不好了。”
“真没想到,事情会折在内阁这里……”南宫奚抿抿嘴,“看来我还是太年轻,看不透这些老狐狸玩儿的什么把戏。”
“我是不是不该当众揭露上官云风的所作所为?”卯落泉问,“或许……时机还没那么成熟?”
“不,这一步没有错。”顾平道,“我们的本意就是从武帮会下手,把朝廷的注意力吸引到南边,我们好在北边举事。只是朱阁老想压这件事,究竟是为什么呢?”
“好像也不完全是‘压’。他要让文郎中重写奏章,‘只写重点’。”南宫奚道。
“重点?何为重点?”卯落泉略显怒意,“都已经涉及到朝廷命官了,还不够‘重点’吗?”
“唔!”顾平听了他的话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别忘了,朱阁老可是吏部尚书。我们想让南边乱起来,但从他的角度想,整顿吏治只能偃旗息鼓地进行。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可不能让朝中动荡。”
“确实……”南宫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他所说的重点,反倒不是我们所认为的重点?”
“嗯。”顾平表示赞同,“如果我没猜错,对于他来说,‘重点’指的应该是上官云彤、上官云风和恒空。至于林有路、叶敬先、陈恭安等人,都与此事‘无关’。”
“这就是官官相护?”卯落泉拍案而起难以置信,“当朝阁老尚且如此,更何况一府之长、一县之长乎?”
“不,不不不。”顾平拍着卯落泉的肩,安抚他的情绪。“朱阁老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有时候,越急的事越要缓行,越慢的事越要立断。他在那个位置上,思量得一定比我们要多。总之,我觉得武帮会的计划做到这一步已经够了。阁主认为呢?”
“可以了,剩下的等郊祀过后再说吧。眼下,郊祀才是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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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都东郊小条子村的村口,不知何时来了一个年轻人。他佩着一把细长的剑——此剑名曰墨锋,剑身漆黑如墨,比普通的剑窄两分、长两分,是出自天工府的利器——向村中走来。村里人好像都认识他,见到他纷纷点头微笑,打着招呼。
“老伯,我师哥可在?”
“在,在后院咧。”
年轻人走进后院,见到院中一个穿着粗布衣的独臂男子正在劈柴。
“师哥!”程沐风唤他。
杨沐荷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到沐风的脸,又惊又喜。“今儿怎么有空来看我啦?”
“都要冬至了,怎么还穿这么单薄?”沐风走上前去,捏捏沐荷左臂空空如也的袖管。
“干起活来,感觉不到冷。”沐荷淡然地笑笑,拾起一块木头用双脚夹住,单手运起斧头继续劈柴。“还没吃饭吧?等我劈完这点儿,给你做饭去。”
“不忙。别劈了,进屋跟你说两句话,说完我帮你劈。”
程沐风把杨沐荷拉进屋子。杨沐荷比在芸豆胡同当掌柜时憔悴了不少,换上男装更显得须发凌乱、羸弱不堪,再也不见先前女子般的风姿绰约。
“什么要紧事?”沐荷去水缸里舀水来烧。
“武帮会出事了,上官家可能会被清算。”
“上官家……上官云风?”沐荷紧张得手一抖,险些把水壶打翻在地。
“嗯,估计跑不了……不过听说上官云彤死了,不知道他能不能想办法脱罪。”
沐荷喘息了几下,定了定神。“是多大的罪,会怎么判呢?”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应该判不了死,但是很可能抄没家产。”
“抄家?那纤纤怎么办呢!”沐荷的心揪到了嗓子眼。
“我就是来跟你商量这件事的!”沐风从衣襟里掏出一张银票,“师哥,这个你拿着。”
“这是……干什么?”沐荷颤颤巍巍接过银票,一看竟然是一百两银子。“哪来的钱?你,你可别做对不起自己的勾当啊!”
“你说哪儿的话!这是我攒的血汗钱。”
“干嘛给我?”
“利息,还你的利息。”
“你跟我借的钱不是早还了?哪还有什么利息!”沐荷把银票往沐风怀里塞,被他推了回来。
“让你拿你就拿着!如果到时候纤纤被官卖,你就去把她赎出来。剩下的钱,也够你给她准备嫁妆了。”
“这……这……”沐荷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师哥,感谢你照顾我这么多年。我如今摊上了大事,上明再没有我的容身之地。这些银子,算是我报答你的恩情。你听我一句劝,上官云风不是好倚靠的,你还是尽早带纤纤离开这儿,能逃多远逃多远吧……”
沐荷瘫坐着,静静地流下两行泪。“我……我把纤纤送给上官云风,不是为了给自己找靠山……是因为,是因为我实在找不到可让纤纤托付终身的人了……”他擦擦眼泪,把烧开的水倒了一碗端给沐风,继续道,“我这个下九流,能接触到什么可靠的人呢?把她托付给平民,还是会被欺侮。我也知道上官云风是什么品性……但至少,他不会对孩子下手……”
沐风听到这话,捏紧拳头,咬咬牙没做声。
“我问他要那么多银子,就是想让他记住,纤纤是一千五百两银子换来的,他可不能、不能对她有半点亏待!我本来想把银子存起来,以后留给她做个保障……没想到最后,都被袁茂抢走了……纤纤,纤纤可怎么办呢……”说到这儿,沐荷已是泣不成声。他缓和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其实,纤纤的母亲早在生她的时候就死了。纤纤跟你们讲的话,她的身世,都是我教她骗人的。她不是我侄女,我也没有哥哥;我只有一个妹妹,她是我妹妹的孩子。造化弄人……这老天,偏要给我们这样的穷人一副好皮囊,一副我们无力承担的皮囊——这是祸,是祸呀!我妹妹为什么在生她的时候死了呢?因为,因为……”沐荷又一次哽咽,“我,我今年二十六岁,纤纤就快十三岁了。她是我妹妹的孩子,你明白吗?我妹妹生下她的时候,还没她现在大呢……那个狗日的畜生啊,来南扬做巡抚,当官的孝敬他娼妓他不要,偏来我们村里挑选干净的孩子……”
“师哥!别说了,别说了!”沐风双眼布满血丝,右手一直攥着剑柄。“柳成邦,是柳成邦吗?是他吗?”
沐荷咬牙切齿:“我光是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恶心!我来贝都投靠袁茂,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接近狗贼,报仇雪恨!可惜,可惜我还是势单力薄……”他低头看看自己被截去的左臂,苦笑道,“也值了……一只手,保住纤纤一时平安,值了,值了……”
“纤纤难道是……是柳……”
“不是!”沐荷嘶吼着打断沐风,“纤纤是我的孩子!她父亲是我,母亲也是我!她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我不允许肮脏的血脉玷污她!”
“师哥,你先冷静!”沐风按住沐荷的肩,“我对此贼的恨,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怔怔地坐下,眼中泪光闪烁。“令哥总说,等他攒够一百两银子,就带我远走高飞,再也不踏入贝都半步。如今他把一百两银子交到我手上了,却让我自己走……我知道他怎么想,他要帮我手刃仇敌,他想飞蛾扑火!哈,我怎么能任由他这么做呢?”
“你们要杀那个狗贼?”沐荷一个劲摇头,“不,不,你去了也是飞蛾扑火啊!这,这钱,你拿走!”
“师哥你不懂!我欠令哥的太多太多,我不值得他为我这样做!我每次看到他头上的疤,就心如刀割!咬伤狗贼的是我,受罚的就该是我,可老天为什么偏偏让他替我受过呢?”沐风让沐荷收好银票,“你听我的,拿着这笔钱,跟纤纤好好活下去。我在这个世上没有多少牵挂,除了令哥,就剩你和纤纤了。飞蛾扑火又怎样?那个狗贼把我变成一个肮脏的人,我要用他的血来把自己洗干净!”
程沐风走了。杨沐荷知道这是见他的最后一面,于是站在小条子村的村口远望,久久不愿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