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正与众人商量启程回连云十三城的苏琼,话头突然一顿。
谢矜有些疑惑,知晓苏琼并不是喜欢在会议上耽搁进程的人,正想开口。
众人就听到帐外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下一秒,苏琼眉头微皱,也不打声招呼地跨步掀帘。
众人一见,纷纷出帐跟上。
待到帐外,就见谷问寻一脸焦急,流着泪,拽着苏琼的肩膀,颤声道“爹……我爹他……”
苏琼只是扯开他的手,沉声道“走!”
说罢,就头也不回地扎进谷令行的营帐里。
而留下的众人面面相觑半会。
谢矜叹道“我们先忙这边的事。”
萧逐意挑眉一笑,“也是。”
话落,众人纷纷回到原处,继续刚才的话题。
……
而此时的苏琼看着面前虚弱不已的男人,神色复杂,欲言又止,但看到谷令行眼中的坦荡释然,还是收敛了心绪,正色道“谷令行,你可有什么遗愿?”
谷令行动了动唇,轻笑一声,低了头,费力地动了动手指,轻抚放在身边的佩剑银杏家徽,笑道“少主,神威……许久没个庆功宴了。”
苏琼微愣,抿了唇,郑重道“好,我立刻安排。”
说完,少年即刻出帐,一边派人去找谢矜等人,一边找来了苏欢和她的小师叔高渡舟,打算详细问问谷令行的情况。
而一旁跟上来的谷问寻眼神失焦地看着他,整个人失魂落魄的。
苏琼轻叹一声,正色道“无论之前到底有多少间隙,他既然要走了,你也该好好陪他一程。”
“跟他好好谈谈吧。”
“……别像我一样。”
说罢,苏琼略过少年,神色不明,背影带着些许遗憾。
谷问寻看着渐渐远去少年身影,沉默半晌,走了进去。
他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哑声道
“爹……”
……
苏琼看着面前的师叔侄,肃色问道“以你们两人所见,谷将军这样的情况会撑多久?”
高渡舟眼睛微眯,沉思半会,回道“难说,回光返照这状态往往取决于本人意志。”
“换而言之,这得看本人的执念到底有多大。”
苏琼眉头微皱,抿嘴不语。
苏欢安慰道“兄长,莫慌。”
“我幼时曾见过一个回光返照的人,因为一直挂念自己的孩子,生生活到了第三天。”
“何况……谷将军可是难得的大意志之人,想必会更久一些。”
听言,高渡舟难得有些欲言又止。
但一心扑在谷令行身上的苏琼并没注意到,于是,还是不放心地问道:“可有什么办法强行续命。”
高渡舟思索一番,回道“杏林谷有一针法,霸道无比,可强行续命六个时辰,但相应的,施针过程过于痛苦,寻常人多是没撑过疼死的。”
苏琼眉头更皱了一些,似是对这法子有些不满。
苏欢一听自家小师叔这霸道方子,微微一愣,又见自家兄长面色不好,当即尬笑着打圆场,补充道“其实还有一个相对温和的药浴,只是效果不好。”
高渡舟皱眉,严词反驳道“可眼下那制成药浴的珍贵药材可没地方找!”
“施针为当前的最好办法。”
听言,苏琼眉头微松,问道“只有六个时辰?”
高渡舟神色微缓道“六个时辰,已是与天相斗的最好结果了。”
“毕竟,我杏林谷也难救天命注定之人。”
苏琼沉吟片刻,有些犹豫。
高渡舟见此,无奈轻叹一声,遂严肃道“苏公子,在下不才,但还是奉劝一句……”
“就算真是天命所为,也请苏公子相信谷将军的意志力为好。 ”
“毕竟,对于一个坦然面对死亡的人来说,无所作为,有时也是一种不失体面的法子。”
苏琼敛眸,轻叹一声,“罢了,听高先生一言。”
“不过……倘若谷将军尚不甘心,还请先生施针一救。”
高渡舟微微点头,回道“这是自然,乃是职责所在。”
听到这声承诺,苏琼稍稍安心,遂看向自家妹妹。
苏琼俏皮一笑,“兄长放心!此事,我也会好好监督小师叔的。”
苏琼点了点头,遂走向被自己叫来的谢矜等人,打算详谈庆功宴一事。
师叔侄两人默默看着少年渐渐与他们走远,没了身影。
苏欢不禁一松了一口气,笑道“哥哥在场压力可真大。”
但随后,她歪头一笑,看着自家小师叔,打趣道“不过……高先生,你什么时候这么正经了?”
高渡舟无语,撇头道“你小师叔向来医者仁心,对这医治之事上心得很。”
但随后他语气微变,肃声道“还有,你的医术该好好重修了!什么叫泡药浴?!施医也该注重实际吧!”
苏欢乖巧地傻笑几声,试图乞得小师叔的一些垂怜。
高渡舟见此,抿了唇,无奈摇头道“真是败给你了……”
苏琼嘻嘻一声,但随后自家小师叔的一句话又把自己打回原形了。
“还有……师兄的事,你不必太在意,他回光返照的那三日皆是为了你。”他轻喃道,带着一丝愧疚。
苏欢微微一愣,低头温声道“不必解释的,幼时的我或许会恨他给了我这三日幻梦,但现在的我不会这样觉得了。”
“至少……我留下的记忆里,更多的不是那个严厉无比的父亲,而是那个过于爱我的爹。”
高渡舟轻叹一声,笑道“我果然还是很后悔,我就不该答应师兄的,安心让你去投靠苏家,真是个错误的选择。”
“看看你,不仅医术退步了,还没个女孩样!”
苏欢见此,有些赌气了,“小师叔你这话就过了?什么叫做女孩样?”
“天上神仙没定的规矩,我才不遵守!我还恨不得做个男孩呢!到时候,让你好好痛哭一下,感受一下痛失乖侄女的感受!”
高渡舟摆手认输,无奈笑道“我算是服了你。”
苏欢笑了笑,抱住他的手臂,边跟着他走边打趣道“话说师叔啊,你干嘛不跟兄长啊?”
高渡舟解释道“我乃江湖人士,更是隐世的杏林谷中人,生性自由,可不想被你兄长那些破事缠身。”
“而且,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留下来啊?还不是某个蠢侄女是逆臣贼子的妹妹?!”
“要不是看在苏琼待你还不错的样子,我早就拽着你跑了!”
苏欢见他这要把自己吵死的架势,赶忙转移话题,问道“话说回来,我记得杏林谷一百年前还是允许谷内人去朝堂的,为什么现在就严禁了?”
“师叔事先说明,我是因为你才去当什么劳什子的御医。”高渡舟接着长叹一声,“这事说来话长,到时候再跟你说吧。”
“我们先安顿好谷将军。”
苏欢愣了一瞬,笑了笑,接着将营帐揭开,随着高渡舟的进入踏了进去。
……
苏琼坐在椅子上,低头默默听着屋内人的讨论。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冷不丁地说道“萧无止,你现在……可以找个军鼓吗?”
萧逐意微微一愣,见他突然插话,自然也知道这个要求对他很重要。
他无奈轻笑道“好,我给弄,今天就到。”
沈然有些疑惑,“你怎要这军鼓了?”
苏琼没说话,避开了这个话题。
众人更加疑惑了。
虽说这军鼓这东西在军中是个寻常之物,但军鼓也不是个随军就带的物什。
尤其像这样的伏击突袭。
但既然苏琼要又不肯说的话,大家只好将这疑惑藏起来。
之后,萧逐意充分发挥自己天下第一富商的作用,轻易地将庆功宴的物资凑齐。
谢矜和沈然则主持大局,把控细节。
顾瑜和顾瑾搭了把手。
而苏宁等人却被苏琼暗自叫了过去。
几人听完苏琼的打算,皆是一笑。
苏琼抬眼扫过众人脸色,问道“你们觉得如何?”
夏恣笑道“少主说笑了,神威也很久没这样大办了。”
关宣拍拍胸脯,朗笑道“那少主且等着,让你看看我关序之表现!我敢打赌,我们贪狼绝对艳压全场!”
“难得逢此佳事,天策自当奉陪。”姚齐明温笑道,“更何况,这本就是神威军特有的环节。”
苏宁看着自家侄女,不禁哑笑,“看来……你是上心了。”
苏琼衷心笑道“多谢。”
……
另一边,木沫和木濡骑马走在前头,压声低语交谈着。
“我怎么也没想到柳相大人会亲自驾临。”木沫故作笑道,话落低头,也是脸色难看起来。
想起当初柳少相摘下面具,一脸玩味地冷笑,看着自己之时,宛如被毒蛇缠颈一般的冷森窒息。
但幸好,柳少相什么都没有说,算是一种警告。
“我们这点小伎俩果然在他面前没用。”木濡轻叹一声。
“可不是,毕竟是十四岁在天子底下当刀,十六岁就凭自己手段坐稳一相,摆脱皇帝控制,还在天子眼下隐藏多年的一条毒蛇。”木沫由衷地感叹道。
他疑惑道“所以……他到底为什么放过我们?”
木濡微微皱眉,沉声道“大概……我们在某种意义上,达到了他的最终目的。”
木沫听言,觉得不可思议,但似乎又好像没什么不对劲的。
毕竟……最好的解释就是这个了。
“话说回来,哥,阿野那孩子放在那……是不是有些多余了?”木沫问道。
木濡微摇头,“你想多了。”
“如今神威归苏,苏琼也该打算西进了,想必不久后,朝堂这边也会借此机会分上一羹。”
“阿野在神威军营里,总比在京城里的好。”
木沫不由点头,“阿野那性子,也就在军营里吃香了。”
“就是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木濡微微仰头,怅然道“苏琼也好歹是苏家人,就算对他有多大怨言,也不会亏待他。”
“应该过得还好。”
……
“啊——秋——”
木野之揉了揉鼻子,心里有些疑惑,小声嘀咕道“谁在惦记着我?”
但比起细想这个惦记自己的人,他倒是对现在的处境十分不耐烦。
“喂!那边那个谁!你赶紧把少主的马伺候好了!”旁边的士卒不耐烦地大喊道,接着将那洗刷用具扔在他面前,居高临下道
“虽然不知道你这个看起来毫无任何长处的人到底走了什么狗屎运,被少主指名照顾觅墨,但你可别因此太骄傲了。”
“赶快把今天的工作干了!”
“我会盯着你的。”
说完这话,那士卒就走到了远处忙活其他事。
木之野撇了撇嘴,不耐烦地拿起刷子,气呼呼地跺着脚走向觅墨,一边低骂道“刷、刷、刷!一匹马有什么好刷!偏偏还是苏琼的马!”
“呸!晦气!”
他站到那匹照夜玉狮子面前,不禁咽了咽口水。
说句实话,他对这匹马心底还是有些发怵的。
追究原因,是自己年少时的一桩糗事。
那时的自己出门玩,结果被苏琼这匹马给吓了一跳。
虽然苏琼及时刹住了,没什么事,但是自己硬生生被吓得打嗝了三天。
自那件事后,他对苏琼的观感更加差了。
想到这,他顿时来了气,胆子也大了,语气十分不好道“快点过来!别让小爷好等!”
觅墨无语撇头,不想理他,实在不知道这个蠢人类脑子怎么长的,竟然想要一匹马听他的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听不懂人话吗?!”木之野皱眉道。
物种都不同,人话当然听不懂。
它鄙视他,遂转头,向他吐了口水。
木之野被这口水给整麻了,顿时要暴起。
“等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男声突然出现。
木之野暴起青筋,看着那个谪仙人,“嗯?”
谢矜轻叹一声,解释道“苏君清的觅墨是匹西域的照夜玉狮子,上等的骏马,性子也烈,你这般上前,怕是马还没打到,人已经被马踹飞了。”
木之野微愣,有些疑惑,“苏?君清?”
谢矜一见,心中有些无奈,果然如苏君清所言,他并不喜欢这位木小公子,连字都未告知。
他只是上前几步,解释道“君清,是苏琼的字。”
木之野抿嘴,眉头微皱,语气不善道“你是何人?连苏琼的字都知道。”
“而且……我也不喜欢你!你跟苏琼小时候一样,冷个脸给谁看呢?!”
谢矜微微一愣,身形一僵,竟也不知从何说起了,眼中闪过一丝暗色,抿了抿唇,轻语道“我……名谢矜,是苏君清的谋士之一。”
木之野抱臂轻切一声,“果然是一类人扎堆。”
这话一出,木之野眼前顿时天翻地转,回神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是被人一把拽住肩膀重摔在了地上,背疼得要死。
正要开口骂人,却直直对向那双杀意弥漫的漂亮狐目,他一时震住,没发出声,只听那双眼睛的少年冷声警告道
“木之野……”
“再胡乱咬人,别逼我拿你喂狼!”
木之野听到这话,就来气了,刚想回骂,却被苏琼掐住了喉咙,顿时窒息起来。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苏琼。
但少年依旧是那杀气腾腾的样子,眼中尽是果决,不见半点犹豫。
而他感受到自己脖颈上的力度愈发变大,仿佛下一秒自己的脖颈就会被他掐断。
也在那视线渐渐模糊泛白的一刻,木之野才猛然醒悟。
这家伙……
是真的想杀了我!!
但也在下一秒,脖颈上面的力道顿时没了。
木之野赶忙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捂着自己的脖子,拼命适应着不适的呕吐感。
他瞥眼看向苏琼,见他的手被那个刚刚跟他搭话的人死死拽住,才松了一口气。
总算有个人制住这该死的疯子了。
谢矜瞥了一眼暗松一口气的木之野,确定他无大碍后,遂看向自家主公,眼露无奈,温声安抚道,“君清,你冷静点,好吗?”
苏琼听言,愣住了,有些不甘地看了木之野一眼,咬牙半会,遂低头暗叹一声,“好……”
谢矜见他力道微松,便扶起苏琼,看向那远处刚刚叫唤木之野,又看到刚才变故后震惊无措的士卒,吩咐道“去叫军医来!”
士卒身形一僵,当即反应过来,撒腿就跑去叫军医了。
谢矜看向木之野,微微敛眸,语气尽力放软道“木小公子,我们先行告辞,还请你在此好好等待。”
说罢,他看了一眼有些不愿走的苏琼,暗叹一声,拽了拽他的手臂,将他带走了。
木之野摸了摸自己已然有些淤青泛紫的脖颈,眼睛微眯,静静看着两人离去。
“啧,果然还是像以前一样……”
“杀人不眨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