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骅:“怎么了?”
军医不信邪地又感知了一会儿,而后用万分讶异的眼神望向诸葛琮的脸:
“小郎君,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先前提到,诸葛琮使用了文气去压制自己心脏搏动幅度与脏腑气血,以求达到伪装成病人的目的。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本身就在发烧,脉象本就虚弱,又再度被压制……
在军医看来,眼前这位郎君脉象着实古怪,若有若无、有气无力。
——仿佛下一秒就要驾鹤西去了呢。
诸葛琮没有回复,只是低低咳嗽了两声。
吕骅不耐道:“别扯什么犊子,给俺好好说说,他到底怎么了?”
军医回神,额头顿时沁出冷汗,转头俯身道:“将军,这位郎君脉象奇虚,像是先天不足之症,又因为舟车劳顿未能得到好好休息,所以才会……”
吕骅粗暴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能治好吗?”
军医的冷汗顺着侧脸流下:“这……”
吕骅又问道:“那能吊住他的命吗?”
军医忙道:“可以的,将军。此病虽然不能根治,但保住这位郎君性命还是可以的。属下这就去开药……”
吕骅:“限你三刻钟内回来。”
三刻钟!又要赶路又要找药又要煎药,这点儿时间哪里够用!
军医不敢耽搁,飞快地拎着小药箱一溜风跑远了。
而后吕骅打发方宁去把那两百俘虏都暂且看管安顿。
等他们都走远后,他便一时陷入了沉默。
这长满胡须、虎背熊腰的中年大汉带着些许复杂的神色,盯着垂眸的诸葛琮,打量着他那张脸。
诸葛琮依旧垂眸,看上去病怏怏的。
【这么好的机会,不杀了他?】印章琢磨道,【他的亲兵都在十步以外,这点儿距离已经足够你摘了他的脑袋,抢了他的马逃走了。】
诸葛琮:【别说蠢话。】
要是他想杀人,那么在看到吕骅的那一瞬间便可以取他性命。
但在战略意义上,吕骅本人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五万大军。
吕骅一死,鲜卑大可派人来接手这支军队,战力虽不及吕骅活着之时,但总归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对汉胡战争而言也算得上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但若是暂且忍耐,依照计划行事,将这五万人打散打垮……对于诸葛琮而言,这样的举动无疑更加理性明智。
只需要暂时忍耐。
诸葛琮藏在长袖中的手微微颤抖,垂下的眼睛中满是压抑的杀意。
吕骅丝毫不知眼前这个文弱又病重的书生在想些什么。
他带着怀念的语气,缓缓道:“你与当年的汝阴侯真的很像。赵驹。”
诸葛琮沉默不语,余光看了眼天色。
冬季本就昼短夜长,更别说他们此刻所处地区偏北,在申时末(下午4点到5点)左右便会天黑。
而此刻已经是下午,太阳已经逐渐西移。
北国的夜晚马上就要到来了。
吕骅:“你与他会是什么关系?族人?近亲?还是说……”
“你是他的子嗣?私生子?”
诸葛琮依旧没说话,只是低低地咳嗽。
吕骅往前走了两步,哂笑:“看看这没出息的样子。走,跟俺进军帐说话,可别把你生生冻死在这里。”
一边走,他一边说:“以前没人跟你说过你的长相有异?你是如何混到北部边疆的……师渤那厮没见过你吗?”
他虽句句都是怀疑与质问,但神色却是轻松又带着怀念的。
毕竟眼前人实在柔弱,看上去似乎下一秒就会原地噶屁,又好死不死生着一张令人感慨万千的脸……
再怎么狠心的人也不会舍得利用这样的人来混进敌营,让他去做这样危险的事情的。
在几次谨慎的确认后,吕骅最终将整件事情都归类为巧合。
年轻文士似乎很是腼腆,依旧没有做出任何回复。
吕骅摆出一副长辈的模样,关怀又宽容道:“你家里没有人了吗?怎么放任你去这样危险的地方……就算再怎么想着觅封侯,也不该来这里。”
“遇到俺是你运气好,俺对于文士一向宽容……要是遇上了丘敦逶,那可就糟了。”
小郎君肩膀微微动了动,依旧垂着眼睛:“感谢将军搭救。感激不尽。”
他的反应属实有些平淡,使得习惯接受他人感激涕零的吕骅轻轻皱了皱眉。
但很快他就为眼前人找好了理由。
毕竟他吕骅是降将,名声不好,眼前人又是汉家名门之后……心中有芥蒂是正常的。更别说他还生着病呢。
但莫名其妙的,看着那张与那人万分相似的脸,吕骅还是想从他嘴里听到些什么,于是继续开口道:
“……小郎君可是嫌弃俺背信弃义?”
没等到诸葛琮回复,他便继续自嘲地笑着:
“嫌弃俺是正常的。俺自己都嫌弃自己……可不投降又有什么办法呢?大汉杀了俺全家,不分青红皂白把俺打成了叛贼。俺已经无处可去了。”
诸葛琮微微抬眼,又看了眼天色。
吕骅沉浸在情绪中,没有发现他的动作,继续说道:
“小郎君,你是读书人,你能理解俺吧?不投降就是死……俺自己死倒是没什么关系,主要是手底下的那些亲兵。”
“有个兵,家里头还有年迈老母,绕膝幼童。俺总不能带着这好男儿去死吧?”
“可恨那汉国法律一向严苛,光复了这么些年却还未完全改变汝阴旧法,可教俺这些人无处可去,只得投降。”
“小郎君,你能理解的吧?”
他定定地看着那张脸,就好似在看着记忆中的、曾远远望见过的汝阴侯。
——再怎么说,他也是个汉人。从小沐浴在大汉重忠义、重气节的氛围中,心底早已刻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一时鬼迷心窍背叛之后,看着那些曾经的同胞……要说他心底没有动摇,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偶尔在夜深人静之时,他也会惶惑、痛苦,问自己为何要那样做……金钱、财富与地位当真就那么重要吗?
但做都做了,再怎么后悔也晚了。
等到白天,他就又变为了那个心硬如铁、贪婪暴戾的吕骅将军,冷眼看着汉人被奴役屠戮,磨刀挥挥向大汉。
面对内心的压力,他总是以扭曲事实、倒果为因的方式自我催眠……
——是大汉对不起俺,是大汉杀了俺全家!俺不得不反!
这种自我催眠的方法很成功。
在短短几个月时间,他已经成功说服了自己,对这样的事实深信不疑。
直到今天……
他望着那张脸,再度问了一遍:“小郎君,你能理解吧?”
就好似在向那个已经死去的、为大汉付出过一切却并未索取过什么的、那个曾被人暗地誉为天下肱骨的人发问。
——若是他也赞成俺的举动……不,他一定会赞成!
俺不是故意背叛!俺都是被迫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中已经出现了血丝,胡子遮掩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歇斯底里。
他只是在等待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