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玖来报告的事涉及安西兵,原来,拔换城和大石城北面,由于夏日雪山融化,河水暴涨,堤坝被冲毁,淹没农田,当地官府立刻遣人来都护府,请求调用数千安西兵去修堤。杜怀宝听说,连忙派人请裴行俭回去商议。裴行俭问:“这事是真的吗?”
赵元玖点头:“那条堤每年夏天被冲毁,安西人都知道。”
其实,真要修堤,调集一、两千人也就够了,不过这话赵元玖不敢说。他知道,即便自己不说,裴行俭也一样心知肚明。裴行俭说:“也好。”
裴行俭想:袁公瑜一定是想把安西兵都遣去修堤,这样我就无兵可用了。他竟然还敢不让我进军营,这是为什么?难道……
仿佛感觉到不祥的征兆,他在风里打了个冷战。
快到安西都护府时,一行人遇上了穆春圭。他是来报告另一件事的,裴行俭听他说孙朴回来了,立刻拿出袈裟,要穆春圭将这件东西交给孙朴。
此前整整十天,孙朴与荆镝都在沙漠和原野中疯狂奔驰。
于阗王尉迟伏阇雄听说他们要回龟兹,专门为他们找了两个向导,还在沙漠各地为他们安排了换马之所。有这两人帮忙,普通旅客要走十五天的路程,孙朴与荆镝只花了十天就来到沙漠尽头。
一座座烽燧立在荒野之中。两人从阴森的星月下驰过,彻夜狂奔。天色渐明时,荆镝已经累得要栽倒马下,询问要不要稍作休息,孙朴摇头示意继续赶路。荆镝明白了,他迫切想赶到龟兹。
就在日轮东升时,他们遇上了巡逻的安西兵,对方冲他们大叫,因为风声太大,双方语言不通,荆镝想策马跑开时,一个戍卒竟朝他们射了一箭。
荆镝不假思索挥刀格挡,这一射与一拔刀,令对面安西兵惊疑地大嚷大叫,将他们当作了盗贼或者逃犯,扑簌簌的箭雨顿时激射而来。
荆镝大惊,孙朴压低声音:“快走!”
两人一路小心谨慎,没遭敌人攻击,却被唐军追射,实在荒谬,可这也是各路探子、奸细们都经常遇到的事。荆镝恐慌地发现,孙朴灰衣晕染出一片红色,腰上已中一箭。不知他伤有多重,进了安西都护府,他刚下马就晕倒在地。
荆镝抱起他直冲进去,连声喊着“救人”。
穆春圭听说孙朴来了,想要给他看一看袈裟,一入室内,竟见他全身是尘土和血,要说的话全吞了回去,连忙去找人医治。
孙朴痛得浑身僵硬,手脚都无法动弹,蜷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他强撑着听完穆春圭讲的事,接过袈裟一看,只见布块很新,刺绣手法也颇潦草,一看就是仿的,哆哆嗦嗦问:“原物呢?”
穆春圭连忙去找裴行俭,终于将袈裟原物取来。此时医官也来了,急着要为孙朴拔箭,却被他拦在一旁。
孙朴自知必死,只想在死前解开谜团,他涣散迷蒙的目光落在两件袈裟上,突然连连摇头。“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豆大的汗珠不断滑下额头,孙朴一口血呕在地上,气息奄奄。
这昏迷令他从剧痛中解脱了片刻,医官连忙拔了箭,为他包扎。
孙朴醒过来之后,问:“裴吏部呢?”
杜怀宝见了裴行俭,来不及说安西兵与决堤的事,急忙告诉他:“长安来的宣诏使已经到了碛口,马上就会来都护府!”
裴行俭面色不变,眼神却冷凝了。
杜怀宝急切问:“你知道圣上旨意了吗?”
裴行俭摇了摇头。
杜怀宝见袁公瑜态度强硬,隐隐觉得不妙,可是眼下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等待诏书。
裴行俭问:“碎叶有消息吗?”
杜怀宝颇懊丧地摇头,说:“没有”。
目前把守凌山隘口的是突厥突骑施部落,他们的首领斛瑟罗去了千泉,可是碎叶南面还是戒备森严。探子要从碎叶来龟兹,是非常困难的。
裴行俭抬头望向墙上挂的一柄样式独特的刀,问:“这是突厥人造的?”
突厥人兴起于高昌北山时,就精于冶铁,后来被柔然人奴役,还被轻蔑地称为“锻奴”。此后突厥首领杀柔然君主,自立为土门可汗,用铁打造各种武器,他们的锻铁技术不同于中原的铸铁之术,兵器一看就很不同。
龟兹西北面有一座阿羯田山,西突厥常年欺压龟兹国,除了逼迫国王娶突厥女、梳突厥辫发,强制征收稻、粟、麻、麦,每年还从阿羯田山抢走两样东西——一种名叫“迦沙”的铁和一种叫“硇砂”的药材。唐人在此设立安西都护府之后,仍然会将铁矿、硇砂卖给突厥人,只是改由米姓商人经手买卖。也正因如此,米野那经常可以打探到龟兹的消息。
裴行俭想与米野那取得联系,就下令将米野那在矿山中办事的几个胡人部下全抓到安西都护府来。
就在此时,张团儿也赶来复命了,几天前裴行俭要他回西州做一件事,他已经办好。
于是,裴行俭要再派张团儿、张愿儿两兄弟去凌山附近,杜怀宝也答应了。
几人商议已定,裴行俭告诉张氏两兄弟上凌山勃达岭之后如何行动,接着去见孙朴。
孙朴对着两张袈裟,低着头伏在上面,似苦思着什么。再仔细看,才发现他焦黑枯瘦、羸弱疲惫,头发稀疏,像是全身血肉都被熬干了。
孙朴明白,裴行俭最着急知道的,是自己在于阗的使命是否完成了,于是,他抬起头,奋力说了最后一句话。
“幸不辱命。”
说完,一口绵长的气从他口鼻呼出,再没有吸进去,他一歪头,溘然长逝。
“你放心,我会照顾你的家人。”
裴行俭说完,解了自己披风,罩在死者脸上。
他心情十分沉痛,混乱的思绪与回忆中,只有星点火光照亮晦暗的方向。他伏在榻侧,仿佛被无形重击摧垮了,一动也不能动。
等他重新站起来,脸上隐隐有泪痕。
裴行俭要穆春圭继续追觅袈裟的涵义,并且说:“西域流行的语言,都在龟兹汇集。大略有龟兹语,焉耆语,健陀罗语,佉卢语,突厥语,粟特语,波斯语,甚至汉文。这些文字很多我都不熟悉,要破解更是难如登天。我们无法破解,还需要找个帮手。”他盯着袈裟看了一会儿,又说:“如果这张袈裟的色块代表的正是文字,鸠罗耶识会选哪一种呢?吐蕃文字诞生的时日太短,突厥文字又是粟特语流变,这两种他都不会用。他既然曾经是译经的名家,一定精通好几种语言。他使用最多的是什么语言?”
穆春圭灵机一动,说:“梵文!”
“这上面的色块,总共有多少个?”
“总共有一百八十八个,色彩共有四十七种。”
“《大唐西域记》中说,梵文有四十七言。”
难道这真是梵文?
如果真的是一种色彩代表“一言”,那色块又是什么,这张袈裟究竟是何含义?
十天前,得到这张袈裟时,穆春圭曾建议将它拆开,看看其中可有蹊跷,可是裴行俭不同意。穆春圭也将它对着阳光照过,其中似乎并没有夹层。
穆春圭突然想:孙朴曾说新绣的这张袈裟与雪山下王那张不同,可它明明是照着旧的一模一样绣的。或许他是怎么看出了什么隐藏颇深的端倪?
他又将两张袈裟来回比对,果然发现了不同之处。
裴行俭刚走出去,吕休璟禀告他,中使一行三人,已经到了安西都护府。
杜怀宝准备设宴接待使臣,然而使臣中了暑,刚被搀扶下马便呕吐不止,几近晕阙,根本没法参加晚宴,传旨也要等再晚一些。
不知为何,吕休璟心中有种不祥之感,又一阵狂笑吵闹声传来,搅得他心烦意乱。
原来,几位大酋长带着他们的随从、部众们,都来都护府了。
裴行俭一眼看见安悉延,立刻迎了上去。今天他在安悉延庄园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此人拉回到“朋友”的立场上,再恳求他帮助。安悉延对唐军来说,用处实在太大了。
裴行俭去年派了七个人去葫芦河探路,最后只有两个人活着回来,其中一个遇上猛兽险些丧命,还吓得神智错乱。此举令他得到的,就只是一张很简陋的地图。
这地图残缺错乱,根本无法使用。
裴行俭想起当年安悉延教小儿子玩的游戏,安悉延会亲手绘制精美的地图,再剪成无数碎片,要小儿子重新拼起来。那是葫芦道最完整、详细的地图,也是最贵重的家族秘密。安悉延说他不知道葫芦道还能不能走得通,这肯定是谎话。他一定早就派人查探过,毕竟,这是他最后的财富保障。
裴行俭到现在也不敢确定安悉延会真的交出这个秘密,不过如果一切如愿,接下来几天他将再确保这位“旧友”跟他并肩为战。
裴行俭深吸一口气,在银盆里洗了脸和手,走向宴客之所。
默啜来到安西都护府,首先去找哥利问诏书的事。
哥利说:“袁副都护一向谨慎,不让裴行俭入军营,多半是已经知道结果。我们在长安的事做得非常顺利,不过,不到密旨拆开念完,谁敢说自己消息是真的呢?”
这时,有一个小吏走过哥利身边,四顾无人,便低语了两句。
哥利愣了一下,对默啜说:“你一定想不到这次唐廷派了谁来传旨。”
吕休璟亲自来邀请两位突厥入席。
天气炎热,安西都护府内,唐将们都在赌钱,玩得不亦乐乎。听到要被请入宴会,众将轰然而起,丢了赌具就跑。
杜怀宝本就不愿参加这种宴会,勉强坐了片刻,就借故离席,要裴行俭替他招呼满座枭雄。安悉延悄悄说:“这官儿是见了胡人佩刀都要吓得尿裤子,你们看他溜得多快。”周围几个大酋长闻言偷笑。
唐将们打赢了吐蕃,得意洋洋夸口,功臣们互相亮出疤痕,讲得唾沫横飞。
众人吃完了许多冰镇葡萄,终于要正式开宴了。
一名寻常文吏模样的汉人,径直走到裴行俭身边另一侧,大剌剌坐下。安悉延立刻明白了,这人一定不是普通人。他想同这人打声招呼,可是这人入座后根本不同任何人说话,反而瞪着厅堂出神,不知在思索什么。
安悉延忍不住问:“这位是谁?”
裴行俭告诉他,这位是大诗人骆宾王。“他是我朝诗人中的魁首,才子中的领袖。”
骆宾王是作为副使来传旨的,他手中没有诏书,此时也只是代替中使参宴。不过,唐人都不解为何朝廷竟派他来西域,更别提哥利、默啜了。
骆宾王身材瘦高,有一双鼬似的警醒冷峻的眼睛。
等多看他两眼,又觉得他有一种高迈超拔的气度,令人见而忘俗。
裴行俭是个“尚质”的人,喜好风雅,却讨厌华而不实的弊病。骆宾王为人任侠好事,性情暴烈,多次下狱。裴行俭曾经说他和卢照邻、王勃等人性格“浅露”,当不了高官,可是他也欣赏骆宾王文采斐然,待他极为亲厚,不仅百般推崇他诗文,还多次邀他任随军主簿。
安悉延见多识广,却对中原文士一无所知。他见骆宾王独自呷着酒,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便问裴行俭,是否是对诗人照顾不周,让他不快活了。
裴行俭笑了一下,说:“他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他不光活在我们这个世界,还活在另一个世界。”
“那他能立刻写一首诗吗?”
这是大酋长不了解诗歌,以为锦句华章可以随口就念,就像夏蝉鸣叫、春蚕吐丝般简单迅速。可是,即便很难,骆宾王这样的狷介文士,闻言又岂会推辞?
裴行俭提了当场作诗的话,骆宾王听得箫声咽咽,眉间一蹙,略作思索,便向座中诸人躬身一拜。
裴行俭抬手止住音乐,只听骆宾王念道:“忽上天山路,依然想物化。云疑上苑叶,雪似御沟花。行叹戎麾远,坐怜衣带赊。交河浮绝塞,弱水浸流沙。旅思徒漂梗,归期未及瓜。宁知心断绝,夜夜泣胡笳。”
这一首诗尽道出塞之苦,众人听他念诵完,都“啊”地叫起来,回忆起了家人故友。西域众人长声叹息,心情低落。关中来的唐兵更是无不想起长安,泪水盈眶。
骆宾王见满座唏嘘不已,突然喊了一声:“吏部恕罪!”
裴行俭诧异问:“何罪之有?”
“吏部要在下当场吟诗一首,在下唯恐作得不好,露了怯,仓促之间就以前几日的旧诗应对。这诗与此刻情境不合,以致满座不欢,委实不该。”
这话说得坦诚直率,一下子叫众人都笑起来了。骆宾王又说:“吏部麾下英雄云集,战马雄壮,军威赫赫,当歌以颂之。在下这便再想了一首,还请各位英雄指教。”
他竟是要当场再作一首,这般才思敏捷,真不愧是“第一才子”。
裴行俭兴致来了,叫人取了笔墨纸张,要当场为他记录诗作。
只听骆宾王朗声念道:“平生一顾重,意气溢三军。”
这首句十分豪阔,裴行俭觉得起得甚好,不禁面露喜色,提笔挥毫。
“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剑文。”
一提及戈、剑、征战,原本在低头喝酒的众豪客也纷纷仰起脑袋,细听起来。
“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
这句甚是壮丽,令人神往。
众人凝神屏息,待要听他最后一句,只听骆宾王朗声颂道:“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
念完,他对着满座抱拳,四下里哄然喝彩。
裴行俭的草字此时也正写完,不复往日端正,写得很是恣纵,笔意酣畅,墨迹淋漓。
厅堂内人人都鼓噪起来,文人的狷介与武人的傲气,实在同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