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宫中也早已经一片慌乱,因为大家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大的动荡事件。
表面上看,这是典型的群众事件。
但实际上,这就是逼宫,就是重大的政治事件!
这个时候,若还说这背后没有预谋,没有组织,没有操盘手,那就真的是阎王爷出告示——魂弄鬼的了。
费祎早已经调派了中军进城,将这广场重重包围了起来,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
蒋琬却悄然带着人来到府右街的柳下巷李严府上,直接闯进府中,兵卒将李府团团围住,一个人不得进出。
此时,府门打开,而偌大的李氏府邸内,则除了李严一人,空无一人。
李严,正坐在院中的枯柳下喝茶。
等蒋琬带人不请自来,撞门而入后,李严的眼皮跳了几下。然后,他镇定地给蒋琬也倒了一碗茶,道:“公琰何来之迟也。”
说着,将茶碗向蒋琬的地方推了一推,“能饮一杯无?”
蒋琬也没有说什么,端起茶碗,慢慢饮了一口,道:“蒋琬本不愿来,期盼李公能够克制。所以姗姗来迟。”
李严笑了笑,道:“陛下该亲自来的。”
蒋琬道:“陛下早已经不在宫中。”
“哦——”李严脸色有变,“这个时候,他这个做皇帝的,还有心出游?”
“李公如此逼宫,陛下不得不出游。”
“陛下是不好意思见我!”李严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中,有志气,怨气,豪气……笑到好久,最后,两行热泪,滚落而下,难以遏制。
“陛下,您这是怕见李严么?陛下呀,您这是羞见李严么?”
李严长歌当哭。
李严站起身来,神情已经有些癫狂,道:“陛下,您忘记建兴九年(231)的事情了么?”
李严的神态癫狂起来,蒋琬却默不作声,周围军卒肃穆而立,无一人发生一丝声响。
“陛下,那是李严一个人的事情么?”
许久之后,李严神情终于恢复正常,蒋琬知道,他提到的事情,就是他被免职的那件事情。
李严想对蒋琬说,那不是他李严一个人的事情,那是他和陛下商议好的,雒城伏兵,也出自陛下的手笔,想拿下丞相诸葛亮,下掉他的丞相职务,还政于陛下,他李严不过是一条狗,是一个执行者,而已。
但是,百密而有一疏,二人的计谋,竟然让皇后娘娘张氏知道了,于是,才有了大长秋李公公的外出,多日不归。
诸葛亮提前知道了雒城的部署,便使出了一招金蝉脱壳之计,巧妙地绕开雒城,直达成都,首先控制了中军,并一举将李严拿下。
最后,李严一个人将所有责任都背负了,被削职为民,闲居梓潼。说是闲居,其实与流放无疑。只不过是被监视居住,李严拥有完全的生活自由,但却不得外出,更不得结交权宦。
但李严这样的人物,却是你一个监视居住便能控制的了?
李严在梓潼郡的生活,豪奢至极,童仆逾千,美妾如云,每日酒池肉林,香气直升云霄间,民间号为“梓潼郡王”。
这些只是表象。
私下里,李严却操控着成都的很多事务。
益州土着势力并没有放弃李严,这才是李严豪奢表象的根本。人家就等着这最后的致命一击。
在李严等人的心里,陛下刘禅未尝不在等这样一个机会。
成都来人临行前的一句话,给李严吃了一颗大大的定心丸——“一旦时机到来,方正兄当再度崛起于朝堂之上,此时,便是我益州人真正掌控蜀汉一切的时代到来!所以,正方兄不可自误啊!”
诸葛亮去世,李严同样悲伤,但更多的却是喜悦。
“陛下该记起我这个旧人了吧。”他以为陛下会记得当年故事,重新启用自己。
他也让人多次进行了试探,但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李严坐不住了。
再说了,成都多的是人希望李严赶紧回来。诸葛亮丧事已毕,政治权力瓜分第一期已经结束了,但第二期远未开始。再不回来,恐怕最后益州人只能吃点汤汤水水的了,你当政治斗争是养猪?
按照原来的处罚约定,李严就该呆在梓潼郡,没有皇帝的诏令,他死,也该死在梓潼郡。
但是,李严等不及了,益州帮的大佬们等不及了,所以,才有了李严悄然潜回成都李府这样的事情发生。
一切行为,皆出自李严手笔。
其实若诸葛亮在世,李严断然不会出此下策的——走群众路线,利用热血上脑的群众,夹杂许多益州人的私货——这本就已经落了下乘。但此时的李严早已经离开军队多年,门生故吏早就不知去向,即便偶尔有一个两个孩子啊联系的,也早不知道人家的屁股坐在谁的座位上了。武装力量的欠缺,让他不得不行此拙劣招式。
更何况,蒋琬费祎将军队把持得严丝合缝,根本就没有给他们任何机会。
“反正,诸葛亮已经不在了,下作就下作吧,仅此一次!”
李严并不想造反,他只是想造势。
他的逼宫,说起来更是一种无奈之举,他想用这种血腥的方式,让皇帝刘禅想起自己这多年来背负的恶名,做出的牺牲。
李严未尝没有想到,结果,可能事与愿违,得不偿失。但背后的那位大佬让人带过来一句话:“时不待我。”
那位大佬一向以慈善面目示人,但在这些关键时刻,却总是言简意赅得让人咋舌,即便身为李严这样曾经煊赫一时的国家重臣,也丝毫不敢有些许的其他想法出来。
“也罢,左右不过是一个‘死’字罢了,与其这样苟且偷生,不如奋力一搏!”
益州帮的大佬们也不是没有认真分析过此事的利弊后果。
从骨子里讲,蜀汉的皇帝刘禅不是一个刻薄寡恩之人,念旧、承情,宽厚,才是他的本性。所以,大概率的,刘禅会记起李严旧事,给益州帮一个交代来。
但最坏的结果,便是刘禅狠下心肠,要给益州人一个教育的话,则益州帮便不得不将李严抛弃了,给人家刘禅一个交代。
这是最恶劣的结果。
大家当然不愿意看到,但却也不得不做这个后手准备。
李严自然也很清楚。
所以,当由他而掀起的群众运动在成都正式上演且如火如荼之时,李严反倒不再有杂念思想了,坦然坐在府中喝茶。
——他接受任何一种结果,坦然,无怨无悔。
当蒋琬闯门而入的时候,李严便知道,自己将要接受的,便是那最恶劣的一种结果了。
死到临头,真的可以坦然面对么?
怎么可能呢?
李严这一生,执拗,狂躁,私欲太重,这让他很难融入刘备集团的核心,但却恰好被益州人所觊觎。
李严的崛起,有他自己的能力使然,也有益州人的有心帮扶有关。
他曾经一度来到人生的巅峰,可惜,如同流星一般,灿烂,只属于一瞬间,眨眼便逝去。
心有不甘,所以癫狂。
李严很想将当年故事说出来,这事情整整过去三年多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都备受煎熬,但是,他一个人也没有讲过,连他的儿子李丰,都不知道。
既然是蒋琬来了,他李严彻底输了。
他输了。
所以,接下来,益州帮一定会彻底将他抛出去,给蜀汉一个交代。但益州帮却没有输。
路,还长着呐,谁输谁赢,可不一定!更不在一时!
李严很想将故事都讲出来,但是,蒋琬却一点也不想听李严讲故事。
他看着李严由平静到癫狂,由癫狂归于平静。
他知道李严有太多的话想说,但陛下没有给他听故事的权力。所以,蒋琬就没有听,他也不能听。
当初李严和陛下做出那件事情的时候,蒋琬正在丞相府留府长史任上,却一直被蒙在鼓里。最后,当诸葛亮屡次变换路线,悄然快速回到成都丞相府内时,蒋琬才知道,竟然在自己眼鼻子地下发生了如此重大的政治事件!
往事,并不如烟……
蒋琬端起茶碗,向李严做了个请茶的手势,淡淡地道:“李公,陛下说了,此件事了,升江州郡守李丰为内府令,荫二子。”
李严举起茶碗的手,僵硬在在空中,整个身体,也瞬间僵硬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李严知道,自己可以去死了。
如果说上一次自己被抛弃,还属于陛下丢车保帅计谋的话,李严对于未来的期许不仅一点没有减少,反而,多了很多。而这一次,当蒋琬将陛下的旨意传达出来后,李严是真的——彻底绝望了。
“李公不该回成都。”蒋琬淡淡地说一句。
一句话,足矣。
一句话足以点醒梦中人!
李严恍然大悟。
他本该在梓潼郡,他被削职为民,他就该呆在梓潼郡,直到接到陛下的诏令,才可以返回成都。
可是,他太心急了,益州帮太心急了啊。
而且,他竟然在益州帮的蛊惑下,做出了血腥逼宫的行为来。试问,历史上,可有这样的事件发生?
所以,他只有死。
李严满腹牢骚与心酸,满腹抱负与梦想,在这一刻,都化作南柯一梦。
李严慢慢坐回到桌子前,将茶碗放在身前,苦涩一笑,道:“我儿李丰,当不知道吧。”
“不知道为好。陛下并不是一个苛刻的人。”
李严点点头,道:“好吧,拿来吧。还请公琰转告我儿李丰,竭尽全力,辅佐陛下!我李严生是蜀汉的人,死,依然是蜀汉的鬼!”
当夜,成都府传出重大消息——前蜀汉重臣昭烈皇帝托孤大臣骠骑将军李严于府中卒!
第二天,传皇帝诏令,升江州郡守李丰为内府令。李严爵荫二子。
李严的一生,起于时务,败于性情。时人谓之:正方(李严字正方)腹中有鳞甲,乡党以为不可近。
李严的名和字,一为“严”,一为“正方”,确实名副其实啊。
为李严叹。
对魏氏侯府的冲击日趋平静……
声讨马岱的声浪日趋平静……
成都府,趋于平静……
整个过程中,皇帝刘禅没有露过一面。
南中。
鹰嘴崖下。
魏延的小日子过得繁花似锦。
鹰嘴崖下的这一片李氏秘密基地,气候温润,地势开阔,四野望去,奇峰耸立。中间一个大大寒水湖泊,牛羊遍地,鸡鸭成群。
原来,李氏祖上开发这个地方时,只放了几户李氏族人在这里,然后,就闲置不用了,基地本就属于“万一怎么了……”的构想,谁都不希望这“万一”发生不是?
这几户人家也就越过越没了心气。
有几户族人也就寻些理由,搬离了出去,只留下一户人家,在这里继续生活。
李氏这些年的日子,堪称芝麻开花节节高,盐铁蜀锦之利,富比王侯,人家其实就是“侯”嘛。但主宅的生意之大之好,哪里会顾及到这基地里的点点滴滴小事情。
李老栓和媳妇,以及两个娃娃在这里已经生活的十多年,吃穿自然是不愁的,但想过得有多好,也是瞎话。
因为实在人单力薄,大面积的草场在这里,他想开垦,也没有那个能力。
牛羊能养多少?卖给谁?所以,也就属于自产自销的性质,做不大。
但李老栓却有一手绝活,让魏延彻底开了眼——这家伙竟然会孵小鸡!
他那瞎眼的婆娘甚至还培育了一大群水鸭!
先说小鸡。
小鸡的孵化,本就是鸡妈妈自身带来的本能,但这李老栓十多年来闲得蛋疼,无所事事之下,又无繁重劳作需求,便整日里琢磨着如何孵小鸡,连老妻的那块田地也都荒芜了,膝下也就二女,再无生养。
妻子很是不满,她自然希望再生养一个带把儿的崽,但丈夫对此完全不上心,逼迫得狠了,便敷衍塞责,草草了事,还经常找些借口来,搪塞女人。
婆娘恼火了,便经常骂这个不着调的老东西:“有种的,你自己孵出几只小鸡来,老娘这辈子为你做牛做马被你骑,便也遂了心愿!”
谁知道这憨批李老栓还真就上了心,憋着一口闷气,硬要自己孵出小鸡来,用李老栓自己的话说:“老子不蒸馒头争口气!”
世上事,怕就怕“认真”二字。
十多年下来,李老栓将自己变成了一只老母鸡,几乎每日的吃住都和母鸡一起了,最后,还真就摸索出一套完整的孵小鸡崽儿的技术流程来。
于是,李老栓就得意了,每一日不做一件正经事儿,就是侍弄老母鸡小鸡仔儿,还给一些老母鸡大公鸡都起了名号。
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老妻也淡了火气,便由得这老鬼去。说实在话,这年头,能在这样一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颐养天年,有什么不好?外面人荒马乱的,就好了?
只是,可怜了自己的两个娃儿,整日也和那老狗一样,做了鸡头,不亦乐乎,让婆娘很是头疼。
于是,这老鹰崖下寒水湖边,便出现了鸡满为患的景象。
这里人迹罕至,建宁李氏也有意淡化此地,交通不便,李老栓又没有多少生意的能力,只是由着自己的兴趣爱好,一个劲儿地孵小鸡,孵出小鸡便放生了一般,不管死活。
好在这里空旷多草,虫子蚱蜢什么的,多到数也数不尽,这些散养的鸡吃草籽儿吃虫子,自然长大,再无疾而终,可也没有出现什么大的祸患。
李老栓早已经疯魔了一般,只要看着满山满谷的鸡,便兴奋。遇到死亡的鸡,便伤悲,挖了深坑掩埋。
倒是老妻做得一手好鸡饭,只是三五种野味杂草沙葱相佐,便是无上的美味。
一家人过得优哉游哉,只是两个孩子都十来岁了,到了该规划前程的时候了,李老栓虽然不怎么样,在族内更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但不等于他对孩子们的未来没有期盼。
也曾经带话给家主,希望将两个娃娃带出去,学点东西,给个前程,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罢。
但李氏这两年也着实忙碌,先是家族李恢去世,新一代家主李遗守孝,然后,就发生了南中事变,牂牁糜烂,且兰国立,魏氏流亡南中……
一系列的事情下来,谁还记得在这僻静的鹰嘴崖下,寒水湖边的李氏族人?
事情就这样耽误了下来。
然后,就是庲降都督府整体搬迁到了此地。
然后,就是无所事事的魏延在李老栓这里感受到了极大的振奋!
李老栓的惊才绝艳之处在于,他能自建孵小鸡的产房,受精的鸡蛋到小鸡,期间有时间、温度、湿度的合集,缺一不可,错一不可。
而这李老栓和媳妇两人现在基本上都已经成了专家,手往鸡蛋房里伸进去感受下,就知道温度够不够,湿度高不高,对着阳光看一眼,就知道鸡蛋是否受精过,还知道里面的小鸡仔健康情况怎么样。
他甚至有一手绝活,将小鸡拎着脚提溜起来,看小鸡的身体蜷缩姿态,立即便能分辨出小鸡的公母来!
魏延当即惊为天人。
“老李,你这老小子莫不是成了精?”
李老栓嘿嘿一笑,轻描淡写地道:“侯爷,这,也值得您老大惊小怪?出息——”
被讥笑了的魏延,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面子掉地上,反而和李老栓套起了几乎:“老李,李老栓……你老小子就这手本事,我入你大野的,还呆在这里犄角旮旯里过活?那李氏还有喘气儿的人没?都什么货色!关银屏是干什么吃的……”
魏延已经忘记了外面的蛮族动乱事宜,那都是年轻人的事情,要我这个糟老头子掺和个什么劲儿?要老子亲自跨马提刀去杀敌?
切——没得笑死个人了!
魏延整整在李老栓两口子屁股后面跟了很多天,看他们做这一切工作,觉得新奇无比。
他从中嗅到浓烈的新奇气息,觉得这蔫不那几的李老栓有了这一手绝活,还憋屈在这山窝窝里,真是屈了大材了。
“这个憨批!”
魏总便对建宁李氏开始了“口诛笔伐”来:“瞎了眼睛的李遗,竟然将这么好的大材丢弃在这里不管不顾的,这莫不是暴殄天物么!瞎了眼的李大郎!哈儿的吧……格老子的……老子入你仙人板板的……”
骂完李大郎,接着将关银屏也骂上了:“都说你关三娘子如何聪颖,便是这财富在眼前,不强似那盐铁,却都埋没了……姓关的,都似你这样的,还是不要姓关的好……”
骂完了李姓关氏,恨恨不已之下,便在李老栓的盛情邀请之下,去享受一顿以鸡以及鸡的衍生品如鸡蛋等为主题的饕餮盛宴。
然后,老不要脸的心里便生起了小九九……
于是,魏延便每日和李老栓黏糊在了一起,而李老栓也因此多饮了不少的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