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
韩宥安照例去给庆帝请安,可他只看见一位垂垂老者,意识模糊地躺在龙榻上。萱贵妃亦是憔悴不少,儿子被幽禁,丈夫的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
除了以泪洗面,像她这样的深宫后妃,没有半点法子。
皇后与庆帝离心,早在韩宥安七岁那年,便自请离宫,入了大相国寺。十几年来,常伴青灯古佛。
消息传入寺中,韩宥嘉被幽禁,自己的儿子再无旁的阻力。饶是修行十来年,心底的快意终是浮漫出来。她甚至,期盼着庆帝早日暴亡。
她与那人死生不复相见,也要那人死在她前面,才能解她心中所恨。
韩宥安孤独地行走在深宫大院中,他见识了萧锦羡的手段,那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开始生根发芽,蓬勃地往外冒着。
他快按不住了。
回到东宫后,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冥思苦想许久,终于下定决心。
他要趁着庆帝每日还能清醒片刻,将这件事说给他听。
他要叫庆帝知道,他亲封的镇国大将军,是北宁三皇子。也是他赵云州,亲手害得庆帝最喜爱的儿子,有了如今的下场。
韩宥安的心中亦是有恨的,他恨他的父皇抛弃了他的母后。他也恨,从小到大庆帝对于韩宥嘉的偏爱。
他顶着一国储君的身份,可是他什么也没有。
皇位,他唾手可得。可他的童年,除了萧锦羡,竟是一无所有。
他终于提起笔,奋笔疾书。
当“赵云州”、“萧锦羡”六个字同时出现在折子上时,他搁下了笔。
坐在案前,心绪复杂。
他现在,连童年的唯一,也要亲手毁掉。
走神的间隙,董成敲开书房的门。
“殿下。”他呈上一只锦盒,“这是陆掌柜着人送来的。”
韩宥安疑惑地打开锦盒,那是……
他的脸色即刻刷白,赤裸裸的威胁摆在面前,让他扫了一眼方才写下的折子。
“咱们的萧将军真是好手段呐!”韩宥安是笑着的,可那笑意揉杂着苦涩、无奈、怨恨,“连名闻天下的陆氏亦被他收入囊中。果真是北宁一家亲啊,锦羡,那怪不得我了。”
韩宥安又将那折子又用墨汁泼去,现在动不得他,等他登上皇位,他必然要除了他。
那就……
锦盒里,是名贵的北宁补药——回春丹。
前些年,庆帝突发旧疾,将养了一段时日。他作为太子,装模作样地为他的父皇寻来这等养身的圣药。太医验过,此物对庆帝的身子大有裨益。
然这东西十分名贵,又出自北宁。韩宥安就是在那个时候接触到陆氏,他定期向陆江临购买回春丹。
后来,他更是让陆江临在那丹药中添了一味特殊的草药,无剧毒,但长期服用会对人的大脑产生不可逆的损伤。
韩宥嘉的下场,对于庆帝而言是巨大的打击。身体里沉淀的毒素,更是伴随着被拖垮的精气神,喷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这场病,来得汹涌。这场病,再无法痊愈。
这是韩宥安被陆江临捏在手里的把柄,也是韩宥安能够获得萧锦羡真实身份的最大筹码,更是他长期上供给庆帝的催命符。
这两年,庆帝头疼的毛病愈发严重。然没有人怀疑过回春丹,甚至,每回用过此药后,他的症状反有缓解。
而陆江临在今日这等关键时候,又送了一颗过来。
便是叫他东庆太子,不得轻举妄动。
“殿下,何意?”董成不解。
韩宥安只是摆摆手,什么都没说。他拿起那枚锦盒,又折回庆帝的寝殿。
萱贵妃因实在支撑不住,暂时歇在了暖阁。
庆帝身边,只有伴了他一生的大太监。其余妃嫔要来探视庆帝,均被大太监挡在了门外。因庆帝说,除了萱贵妃,他不想见任何宫妃。
朝中大臣,亦是除了章恒与韩宥安,更是无人近身。
他病重的消息,被封锁得很好。
韩宥安牵起嘴角,眉梢尽是讽刺。身体已经油尽灯枯,他竟还想着卷土重来。
可惜,没有机会了。
内侍见他折回,便上前行礼,“太子殿下。”
“嗯。”韩宥安目不斜视,“本宫再进去看看父皇,有些话……想对他说。”
内侍面露难色,“可是,陛下睡着。这会儿,怕是不好打扰了。”
“无妨,本宫不会打扰他。公公若是不放心,在旁看着就好。”
这话说得,韩宥安是庆帝亲封的太子,他一个宦官,有什么立场说不放心?说难听些,过些时日江山便会易主,太子还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害了陛下不成!
内侍并未阻拦,他将人引入殿中,自己则在不远处候着。
只见韩宥安似小时候一般,不顾身份,不顾形象,只是在龙榻前席地而坐。
他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内侍站得远,听不清。
庆帝已经醒了,他实在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可是他听得清楚,韩宥安对他说:“父皇啊父皇,儿臣实乃不忍见你如此难受。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就由儿臣,亲手送你一程。”
庆帝咬紧苍白的唇,眼角有泪溢出。
“您放心,儿臣登基后,一定会好好照看二弟。必叫他——长命百岁。”
内侍一直注意着那头的动静,只一眼看去,便叫人心酸。那是一个孝顺的孩子,在与自己病重的父亲说着些体己话,哪怕那父亲没有任何回应。
最后,韩宥安站起来,倾身替庆帝掖好锦被。他贴在庆帝耳旁,轻声说,“父皇,安心。百年后,儿臣自当去地下,向您请罪。”
然后,他的一只手按紧了庆帝的口鼻,庆帝没有力气挣扎。锦被掖好,庆帝也没了呼吸,看上去和睡着了没有任何区别。
韩宥安离开寝殿时,将回春丹交给内侍,“钱太医来诊脉时,可询问一声,若是对父皇有益,便再给他服一些吧。”
“是。”
韩宥安离开寝殿后,恰有一片衣袂扫过回廊拐角处,后又撇头看了一眼太子的侧影。
内侍替庆帝放下床帐,他看着双目紧闭的榻上之人,只顾抹了眼角的一滴泪。
过了一个时辰,萱贵妃侍候庆帝用药。
寝殿中,终于传来崩溃的一声,“陛下,驾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