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男人从怀中掏出一条黑布,抛给张衍:“蒙眼缠上黑布,还要绑上你才行。”
张衍又深深回望了一眼紧紧抱住妻儿的各个百姓,微微皱眉,自己缠上了黑布,乖乖受绑。
他提醒道:“记得给我的行囊带上,里面都是药,没药治不了病的。”
刀疤男人翻身上马,将张衍架在马上,一挥马鞭,扬长而去。
身后的兵卒肩上扛着抢来的粮食,在那群百姓绝望的目光中远去。
所有粮食都没了,纵然妻儿团聚,那有什么用呢?一起等着死嘛?
百姓眼中是是深不见底的绝望,与各自的妻儿,抱头痛哭。
张衍感觉在马背上颠了差不多大半夜,才停了下来,有人将他扔下马去,解开了绑绳,摘下黑布。
此时已是破晓时分,张衍揉了揉干涩的双目,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荒村之中,四周渺无人烟。
刀疤男人站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长叫什么?我也好有个称呼。”
“张衍。”
刀疤男人向他伸出手:“章寻。”
张衍并未与他握手,而是问道:“你要我来做什么?”
章寻指着那一间间荒屋:“救人。”
张衍问:“我的行囊?”
章寻从马背上解下行囊,抛给他。
张衍接过行囊,又问:“我的那柄剑呢?”
章寻答:“我先替张道长收着。”
张衍说:“那只是一柄断剑而已。”
章寻摸着脸上那道疤痕,淡淡道:“断剑也能伤人,我脸上的疤,便是断刀所留。”
张衍也并未强求,拿着行囊,转身便进入一间荒屋中。
章寻跟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
屋中并没有床,地上铺了几张简陋草席,七八个伤兵,横七竖八的躺在上面,有的昏迷,有的呻吟。
这些人都伤的极重,深可见骨的刀伤都算轻伤了,伤重的半张脸都被削了下来,蛆虫啃着上面的皮肉,气若游丝。
张衍眉头皱起,一个一个检查了过去,指着那个只剩半张脸的人,说道:“这个救不了了,他撑不过今天。”
章寻看着那个只剩半张脸的人,认真问道:“真的?”
“半张脸都没了,烂肉已经生蛆了,你觉得还能救活?”张衍打开行囊,取出一个个药包,补了一句,“神仙难救。”
章寻听到了确切的回答后,轻轻点着头,走到那人身边,摸出小腿短刀,一手持刀,一手遮住那人眼睛,轻声道:“对不住了,兄弟,走好。”
毫不犹豫,手中短刀,径直刺入那人心口,轻轻搅动。
那人蹬了蹬腿,便不再动弹了,彻底死了,死不瞑目。
张衍看着章寻,惊讶他的如此果决。
章寻替那人合上双目,淡淡说道:“既然救不活了,那就长痛不如短痛。”
张衍不置可否,指着那几个药包说道:“将这几个药包里面的药材研磨成粉。”
他又掏出银针,在几处关键穴位上下针:“我现在尽量吊住他们的一口气。”
章寻唤来一个兵卒,让他去做此事。
张衍又去了其他几个荒屋看了看,里面都或多或少躺着几个伤兵,能勉强治的都治了,至于重伤濒死,实在救不活的……
章寻亲自下手给了他们一个痛快。
药粉很快研磨好了,张衍向里面加了些不知名的汁液,升起一堆火,架在火上不断熬煮着。
兵卒们又另起一口锅,里面翻腾着树皮树叶又加了一点抢来的粮食。
张衍与章寻坐在火堆旁,张衍搅动着药膏,章寻把玩着手中小刀。
张衍说道:“里面熬的药不够,每个人只能分一点,至于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们的命硬不硬了。”
章寻嗯了一声:“你全部治完之后,我就会放你走。”
张衍扭头看向这个刀疤男人:“你们是朝廷的正规军?”
章寻也没有否认,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土匪我见过不少,没有你们这么军纪严明的。”张衍看向那头拴在房脚的高头大马,“那匹马很好,土匪没有这么好的马。”
“那匹马是我在乱军中抢的。”章寻看着面前这个形如枯槁的年轻道士,扯了扯嘴角,“至于我的战马,早就吃了。”
张衍又问:“你……为什么非要一定救他们?”
章寻淡淡道:“他们是跟我一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兄弟,能救便一定要救,救不了也只能给个痛快。”
张衍皱眉看着他:“你究竟是谁?”
“北州北阳城,守城大将。”章寻收起那柄小刀,“大平正四品武将——章寻。”
张衍面露惊讶:“你是北阳城的守将?”
北阳城,位于大平北州正北方,在平蛮战争中,直面于蛮族铁骑,力守大平门户整整十旬。
传闻,城破之际,城中无一个活物。
这些,都是张衍听前线败逃回来的兵卒们所说。
“是我。”章寻点头应道。
张衍十分不解的看着他:“一朝四品将军,如何沦落到与土匪一般的行径?”
章寻嗤笑一声:“将军与匪,无甚差别。”
“为大平,我已经做的够多了。”
“现在,我只要我剩下的兄弟们活着!”
“所以,一朝将军就可以不顾百姓死活,杀人劫粮?”张衍目光冷冷,“有此将军,大平该亡。”
章寻听到这话,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哈哈大笑。
暮然,他瞬间收敛笑容,目光如刀如剑,死死盯着面前这个什么都不懂的道士:“张道长,你吃过人吗?”
张衍默不作声。
“我吃过,在这里的所有兵卒都吃过!”章寻指向身旁的所有兵卒,怒极反笑,“北阳守城之战,我军七千人马独面蛮族十八万铁骑!内无粮草,外无支援!是这群兄弟们陪我扛了整整十个月!”
“你现在之所以还能站在这里!是我们拼命死守挡住蛮族南下的铁骑!”
章寻站起身,俯视着张衍,目光灼灼:“十个月无粮!你说怎么办?!”
张衍默不作声。
“我来告诉你!”章寻狞笑着,声音压的极低,“无粮!那就吃老鼠,吃罗雀,再吃树皮,又吃纸张!最后,再吃战马!”
“到最后什么都没有了!你猜我们吃什么?靠什么守城!”
张衍默不作声。
“只能……吃人了。”
章寻眼中透露着癫狂,一个一个血腥的字眼从他嘶哑的嗓子中慢慢挤压出来。
“我第一个割下的人头,是我的爱妾!我强令让兵卒分食之,后杀奴仆作军粮,再杀城中妇孺老弱作军粮!”
“北阳城百姓三万余众,我吃了整整三万!”
“我相信!人在城在!城亡国亡!”
“老子守了十个月!北阳城破!七千兄弟,只剩下六百七十三个人!又有六百人,为护我出城,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张衍哑口无言。
“那个混蛋的朝堂又是怎样对我们的呢?就因为以人为食,充当粮草,我们的功绩被一笔抹杀!”
“朝堂之上,群臣怒斥我罔顾仁义道德,将我治罪,抄我家财,削我官职!”章寻看着那堆火焰,双手紧紧握拳,手上青筋暴突,“没关系,名誉,钱财,官职,我都可以不要!”
“但你们!不能让我那七千兄弟白白为国战死,还要再背负万古骂名!”
“仁义道德?几斤几两?我曾为清白书院读书人,这些东西我不比你们懂吗?!”
章寻眸中一片血红,张开双臂,好似迎接着北阳城的七千兵马!
“杀人劫粮,那又如何?我只要我剩下的弟兄们能活着!且若无我们!蛮族铁骑踏境,又要死多少百姓?”
“抢一点粮!又能怎样?那是我们的应得之物!”
“北阳城的那个守城大将,早就死在了城破之日!”
“如今还活着的,只是一个孤魂野鬼!”
此时天空破晓,一轮红日,跃上天幕,如血的光辉,披落于章寻身上。
张衍忽然感觉在章寻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读书人,一路走到极端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