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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底,周京霓回了北京。

和她乘坐这架飞机一道落地首都机场的还有一架波音747Sp,甚至更早抵达。

走出机舱,干燥的冷空气钻进鼻腔,疼得她揉半天鼻子,正下着舷梯,一辆漆黑的商务车从远处驶来,就这么正对着梯口稳稳停下,连摆渡车都只能让道。

不少人都在纳闷这是来接谁的,只有她把脸低了低。

隔着一段不长不远的距离,后排车窗落下,她余光瞥了一眼那人。

戴着墨镜,上身随意套了一件毛茸茸的杂色毛衣,袖口很长,手腕搭在窗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动,偶尔露出尾戒,冬日的阳光打在那张浓墨重彩的侧脸上,像覆了层薄如羽毛的光晕。

男人摘了墨镜。

越过人潮睨向她。

周京霓叹口气,无奈地往那走。

这人的娱乐公司,自打开业后就一直甩手给尤岚管理,知道她要回来,借由过来视察,二话不说就申请航线。

她走近瞪他一眼。

江樾头朝车内一歪,漫不经心地勾起笑看她。

“上车。”

-

这趟回来,周京霓差不多要待一个月,说不定还能赶上元旦,但她不像江樾一样悠闲,几乎忙得脚不沾地,先去八宝山看望了爷爷和外公,又回自己家和光明胡同的四合院打包了一些重要物件,分别邮寄到洛杉矶和悉尼。

中介来拍房屋照片那天中午,天空飘起了小雪。

“周小姐,可以挪一下花架吗,需要检查一下后面的下水道情况。”中介边往本子写东西,边抬头询问。

周京霓正抱臂吸着烟发呆,听到动静,偏头看了眼花盆里那些枯枝干叶,嗯一声点头,把烟头按灭在土里,帮对方抬起来架子,然后往旁边站了站。

忽然手机震了下。

她从裤兜里摸出来,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了一条IG消息,以为是江樾终于睡醒了,没多想便点开,兀然,一个头像熟悉的陌生账号恍入眼帘。

【视频:下雪的街景】

【oxford下雪了】

周京霓心里猛然一动,跳得不受控制了,眸光顿在看到文字这一刻。断开联系这么久再收到沈逸的消息,她承认自己还是无法做到心如止水,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疯长的草芥,一寸寸蔓缠全身。

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回了。

【好巧】

【北京也是】

回完,她点开视频,听到一段同频的声音,“牛津下雪了。”

她曾经在心里和他说过无数次道别的话,下决心真的要和他再见,可听到声音这一秒,过去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重新具像化,昔日刻意遗忘的那张脸再也经不住掩藏。

手机又震了一下。

【所以我想到你了 周杳杳】

看着他回过来的消息,一滴眼泪滑落下眼尾,她握着手机哭了。

有多久没听到过周杳杳三个字了呢。

她都忘了。

除了他,没人会这么喊她。

他又问了一句“你是回北京了吗”,但周京霓只是看了又看,没再回了。

也许房屋中介常遇到卖老房子的原户主,经历过不少类似难以割舍的情况,以为这次也是,她听见旁边男人关问自己一句,“周小姐,这是您从小长大的地方吧。”

“嗯。”她背过身去擦掉眼泪。

中介一个人把花架位置复原了,本子一合,笑盈盈地安慰道:“您放心,我一定帮忙找个好人家接手。”

周京霓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

楼房比起四合院,价格低,地理位置又绝好,挂牌不到一周就有人交了定金,对方是对新婚夫妻,要求一个月内清空交房即可。时间比较空余,周京霓打算把大型家具卖到二手市场,不值钱的直接扔了,实在不行就暂时堆放到四合院去。

就是四合院也能顺利卖掉的话,又得折腾。

就在周京霓以为真要倒腾两次时,第三天就有位老大爷包圆了所有木质家具,甚至不砍价。接电话前一秒,她还悠哉地靠椅子上听人家录歌,挂了电话就忙不迭地扯下耳机,迅速联系上一家搬家公司。

江樾正坐在沙发上和尤岚还有一个股东聊着天,一瞥眼,看见某个人抓起大衣,火急火燎地往外跑。

他一声喊住,“你干嘛去啊?”

“有人买家具了,但今天就要,我现在回去一趟。”周京霓顾不上多解释,拉开门就往外走。

江樾也拿了外套跟出去,“我送你。”

“人家不是还在那等着你给意见吗?”周京霓把包斜挂到肩上,迈进电梯,“你不用跟我一块的,我打个车就行。”

江樾没理会,按了负一楼,羽绒服搭上小臂。

对于新人歌手,他哪有耐心给什么意见,来这只是为了满足周京霓好奇心,本打算逛一圈就走,结果被尤岚硬是拖进录音棚,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这会儿累得没劲,靠在扶手上,抬手按了按酸涩的肩头,垂眸往电梯门上映照的那张脸瞧去。

她光顾着整理前面的头发,后面的还掖在包带下,他直了直身子,顺手给勾出来,刚碰到就起了静电,指尖刺痛一下,他微一皱眉,随口道:“外面冷,羊绒衫灌风,你把外套披好。”

“你还只穿一卫衣呢。”周京霓反驳。

“我等会儿穿。”

“我是不冷。”她立马接上话。

“......”江樾瞥了她一眼,放下挽起的袖子,“行。那你等会都别穿。”

周京霓忙着顺头发,不搭话。

北京一到冬天就十分干燥,刚刚被拽他出来那撮头发,因为静电,此刻在空中乱飞,怎么都按不下去,她烦了,掏出来皮筋,三两下盘了个丸子头。

电梯门开了,江樾说:“你运气还挺好啊,二手家具居然也有人买。”

“怎么没人买了,不然哪来的二手交易市场。”周京霓不以为然地轻哼,大步走出电梯,一边四处搜寻他的车,一边念叨,“而且我家不少古董家具,算是宝贝了,比如那对儿黄花梨的滚凳,虽然有点破相,也是明代的呢。”

江樾慢悠悠听着,看她还能讲出什么花来。

“算了。”周京霓看他一副听乐子的表情,觉得跟从小生活在外国的人解释不通,“一会你进我家就信了。”

江樾似笑非笑地哦一声。

周京霓不想理他了。

江樾摸出来车钥匙开锁,见她要拉车门,故意等了几秒,结果还没瞧她,她“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他幸灾乐祸地“呦”一声,乐道:“知道冷了?”

说完,车解锁了。

那边默了半秒,她朝他做了个鬼脸,一溜烟钻进车里,然后他在车外听见她厚脸皮地嚷嚷道:“你能不能赶快上车开暖气啊!”

停车场响起低低的笑声,江樾笑着上了车,瞧了她眼,启动车,“周京霓,刚刚不是不冷吗,这会儿怎么就理直气壮的吩咐我开空调。”

不说破还好,点破了,周京霓抓安全带的手一顿,别扭的脾气上来了,接着就要去关空调。

“......那你关上!”

“关上怕你冻死。”江樾玩味一笑,按住她的手放回去,顺便把她的安全带插进去,收回胳膊时捏了下她脸,不紧不慢哎一声,说:“真是跟哄女儿一样。”

周京霓扭头瞪他。

不等她再有反应,江樾一脚踩下油门。

-

四个小时,搬家公司几乎把大型家具全部搬走了,周京霓站在空荡荡的客厅看了一圈,江樾就在厨房里抽着烟,忽而看见她走进了书房,掐了烟,也跟着过去。

一进屋,就看见她踩着椅子,手扒在书柜顶上挪动一个大箱子,东西看着挺沉,怕她摔着,他上前替她接过来。

“这什么东西啊。”江樾被灰尘呛得咳嗽。

“相册。”

“还有我以前的东西。”

说完,她接过箱子,蹲在地上解开密码锁。

听到她说的这两样,又看见有锁,江樾提起了点兴趣,也蹲下身去。

“哒”一声,锁弹开了。

周京霓盘腿坐下,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一样样拿出来,又宝贝地摆好在地板上。

她从里面找到两本毕业留言册,家里的相册,好几个日记本,一厚沓奖状,一枚印章,散架的木质手工品,连幼儿园的小红花也在,最底下,是一个曲奇饼的铁盒。

“这么多东西?”江樾扫了一眼地上,随手捡了个小绿皮本,翻了两页,眉头一皱,这什么玩意?笔迹歪七八扭的,一眼望去,一大串加减数字。

他头也不抬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数学作业啊?”

“记账本,这都看不懂?”周京霓好笑地骂了他一句傻b。

江樾睨她一眼,懒得计较,继续看手里的东西,这会儿总算看明白了,还真是,再细看上面的年份,07年?从小就记账?居然连买了一块钱的橡皮擦也得板板正正地记录好,还有零食单也记录在册。

他翻看着,边问:“你小时候没有蛀牙吗。”

周京霓摇摇头,她从小每天睡前刷牙,牙齿一直很健康。

“果然多cc卷是什么?”男人啧了一声,“这么多?”

本子被他翻得“哗啦”响,女孩这才往那扫了一眼,接着凑过去看了看,然后长“哦”一声,解释道:“一种卷起来的糖,不过明年就在中国停产了,以后可能就买不到了。”

江樾随意嗯了声,继续看。

屋内重新陷入安静,只有翻东西的动静。光下,灰尘晃动。

看到最后一页,江樾合上本子放回去,又捡起一个密码本,看起来像日记,但是瞬间就被某人抢走。

他懒得计较,只管抱臂看她,末了突然来一句,“不过你小时候挺穷啊。”

周京霓不解地抬头,“怎么穷了,小学每天就有50块的零花钱还不多吗?这都够我花很久了。”

“才50还不穷,还没我小数点后面的零头多。”江樾不屑地笑了。

“......”周京霓无话可说。

江樾从小一个人在新加坡读书,身上肯定有一兜子用不完的零用钱,过得还不知道多快活呢,她就不应该跟他在这些事上掰扯。

“要是小时候你认识的是我就好了。”江樾眯了眯眼,瞅见一张某人童年的照片,拿起来比在她脸前,咂舌地摇摇头,忽然凑近,“那你肯定就是我的了。”

骤然的靠近让周京霓身子一僵,听见这话更是脸红了。

“你,你从小就好色啊!”她不自在地屁股往后挪一下,又嫌弃地瞪他。

江樾看着她的反应,乐了,整个人懒洋洋地站起来,从桌上拿了个烟灰缸,一副败家二世祖厌倦世俗的忧郁派头,靠在墙根处点了根烟,他指尖夹着烟,悠悠笑开。

“我的确有过不少,但那都不算。”

“有过?不算?”她捕捉到一丝不对。

“......”他闭口不谈。

她歪头,继续问:“一共几个?”

“周京霓,睡觉和谈恋爱是两码事。”江樾细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掸烟灰,思考了几秒,说:“准确来说,就谈过三个,也不是我喜欢的,她们追的我。”

“不喜欢的人你也能谈?”她一下就捉到了重点。

见他唇角缓缓勾起,周京霓抢先开口,“不许说年少轻狂和小时候不懂事!”

江樾好笑地说一句“过分了”,翻转着打火机,“嚓”地点燃,透过火焰盯那张脸,视线下滑,吐着烟雾低下头,“不过,你这是在复盘我的过去吗?”

“吃醋了?”他劣味一笑。

周京霓压根没想那么多,只管埋头认真整理东西,一心想打开那个铁盒,但怎么也找不到钥匙了,然后就听见他又说起来。

“以前是以前,打算追你之后就没了。”

不管她在没在听,愿不愿意理解,江樾还是解释了,“现在到以后,都是。”

“哦。”周京霓抬头,眼角一弯,朝他伸手,掌心向上,讨债似的掂了两下,“那我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好了。”

“多少钱。”

“......”她嘴角一抽,举起来盒子晃了晃,“是过来帮我打开这个。”

江樾多少有点无语,叼着烟,上前拿走了盒子。

也不知道他用什么弄开的,厨房砰砰一阵响,他带着没了锁的盒子重新回来,周京霓激动地跑上去抱回铁盒,看见十五封信整齐折放在里面,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纸页已经泛黄,上面写满爷爷给予她的祝福,苍劲有力的钢笔字仿佛昔日热闹的场景重现。每年生日她都会收到这样一封家书,字里行间都是关于对她未来人生的指点。

她看到十四岁这封的最后一句话:

「看着杳杳从小不点长成大姑娘,是我最大的乐趣!」

可您为什么还没看到我长大就离开了,爷爷,你要是还在话就好了......

周京霓越想越难过,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泪水吧嗒掉落在纸上,视线模糊,她看见站在墙边的男人皱着眉朝自己走过来。

那一刻恍惚间,她感觉一只大手揉了自己脑袋一下,紧接落入烟味很重的怀里,她被他紧紧地抱着,耳边是又低又沉地安慰声。

“乖。”

“......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哭了好一会儿,终于一动不动。

江樾拍着她后背,又低头瞧了眼怀里的人儿,睫毛湿漉漉的,那双饱含泪水的眼睛真惹人怜,让他也跟着心疼。

“别卖了,我替你赔违约金,以后还能随时回来看看。”他说。

周京霓艰涩地笑了,鼻音浓重地勉强挤出一行字,“你不是说了吗,都是过去的事了。”

会过去的,她会好起来的,还有那么多人希望她可以幸福不是吗——是母亲卖掉公司股份,两个舅舅又补了剩下的钱才填上那四千万美金窟窿,才让她拿到这套房子,即便如此,大家对于外婆把四合院赠予她的事情也无任何异议。就算为了这些,她也要更勇敢。

卖掉这些,还给她们钱,彻底结束在北京的过去,她才能真的重新开始。

“那别想了。”

“嗯。”她点头。

江樾没再说什么,替周京霓把东西重新放回箱子,陪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泛着岁月痕迹的旧房子,走在后面带上了门。

-

有些事的来临,也不知是幸运还是突然。

圣诞还没到,四合院也卖掉了,还是一次性全款付清,周京霓挺惊讶,是谁这么大手笔,毕竟面积不小,价格高达八位数,但买家是位美国华侨,由代理律师全程跟进,她没能见到本人。

“最后确认无误的话,您在这里签字。”中介经理把合同分别翻到最后一页。

“好。”

周京霓拿起笔,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客厅。

电视机桌上那张合照片已经泛黄了,那是1997年的7月1号,全国都在庆祝香港回归祖国,她趴在外公怀里,一身粉色公主裙,小手握着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城墙上看烟花表演。

转眼过去的十八年像做了场浮华绮靡的梦。

灰扑扑的北京一直没有什么烟火气,可这里是她的家,连空气都有莫名归属感,走在西城区的人行道上,旧城墙上的树影都是故事。最后卖掉外婆这套四合院,意味着彻底告别过去,也代表,以后北京只是一纸黑字的祖籍地。

想到这些,周京霓还是有些不舍。

笔尖在纸上压出一个黑点,她在一声“您可以再考虑一下”中回过神来,很快签下名字。

“周小姐,买家让我代他询问一下,如果您不再需要这些家具的话,他想买下全部,交房时会单独估价。当然,您不方便带走的任何物件,都可以留下,我们可以帮您处理。”律师简单转述道。

周京霓有些意外。

这买家未免太贴心了。刚才她还纠结这些陈年杂物该何去何从。

这里不同于自己家,每个摆件、每本书,任何东西都充满童年记忆,丢了舍不得,卖二手也不会有人要。

“那麻烦了。”她礼貌一笑。

律师回了个客气的笑。

看见中介把房屋钥匙放进牛皮纸袋,周京霓终究还是难过了下,胸口有些闷,想了下,叫住对方。

“前几天打包的急,我想检查下有没有遗落的物件,麻烦您稍等下,或者留给我钥匙,等下我送到店里。”她委婉地解释道。

中介人不错,把钥匙留下就走了。

周京霓走遍角角落落,也只有那张合照被粗心遗落,走到门口,忽然想到什么,顾不及台阶上滑溜溜的冰,大步跑向仓库。

翻箱倒柜到最后,铁锹的木柄居然断了。

她无奈之下从厨房找了个最大的铁勺,从后门来到后院。

萧寂的后院中,白雪压在红柿子上,像灯笼似的。

她站在树下,就这么难过了。

小时候的每个冬天,柿子都会被外婆摘下来十几个,整整齐齐摆在窗台上,冻柿子里带着冰碴儿,但很甜。

后来上小学了,外公每天都要带她读诗词,这柿子树下,就是她背词的地方,日日复年年都如此。

如今外公不在了。

童年也回不去了。

还有那个少年啊,充满了她整个青春的沈逸,以后也不会再出现在这里了。她回头,在这一刻,像是回到了九岁的冬天。

下完雪的午后,她给外公背诗,结果卡词了,正绞尽脑汁回忆呢,忽然背后传来一阵笑声,一回头,远远地瞅见了沈逸。

他懒散悠闲站墙角那咬冻柿子。

冬日阳光照在少年身上,他笑起来,带着这个年纪少有的清秀气质。

然后院子里传出他稚嫩低柔的嗓音,“亭亭雪,没青松,杳杳云,世藏百鸟。”

外公拍手赞叹他过耳不忘。

但她不开心了,“都怪你打断我!”

沈逸走过来嗤她,“你姥爷读过一次我就记得了,你怎么回事。”

她立马不爽了,抢走他手里的冻柿子,“烦死了!你不许吃!”

外公笑她孩子气。

“小气鬼。”沈逸哼笑道,但不计较,而是规规矩矩地向她外公问好,而后义正言辞地说:“您放心,开学她就转到我们班了,以后我天天替您督促她学习!”

想到这个,周京霓蓦然气笑了,伸手摘下一颗压弯枝头的柿子,随意擦了擦,咬下一小口。

舌尖又涩又甜。

就如往事一般。

那会儿是小学四年级寒假,下学期和他成为同班同学后,可是整日被他欺负。

一直以来,别人都觉得沈逸罩她、护她。

每次两人在外面闯祸了,的确是他顶在前面挨骂,可私底下却诱胁她帮他拎书包、写作业。

记忆里的少年真的令她又恨又爱啊。

所以她后来借诗词这事又扳回一局。

五年级暑假,几家聚餐,长辈让他们以自己名字想出一句诗。她表现的最积极,立马就背出来当初被某人抢词的那一句,然后在一众期待如许的目光中,她终于等到沈逸词穷。

“猛志逸四海,骞翮似远翥。”她趴在桌上小声提醒他,“陶渊明的。”

沈逸就这么答出来了。

小小年纪记得住这么难的课外诗,沈家长辈自然高兴,当即就奖励他提一个要求。

凭什么他还有奖励?!她可气死了,饭也吃不下去,趁他去洗手间把人堵在门口,威逼利诱他必须服从自己的命令一个月,不然就揭穿。

沈逸当时就给她一个“周杳杳,你等着”的眼神。

但从那以后,她扬眉吐气了一阵,吩咐他给自己买零食、打水、拿落在机房的课本,总之,跑腿的活,以及放学扫地的任务都交给了他。

就这样,沈逸还是在一次考砸后的家长会后替她说话。

“阿姨,她一直都是数学更好一点,而且我们这次的语文考试题确实比较难,你别骂她,我可以教她写作文。”

“你总不能护她一辈子吧。”

“可以。”他说。

当时她站在书房门外听见少年坚定的声音,竟一时鼻酸。

她不知道沈逸是不屑于跟她计较,还是他真的愿意护她一辈子。

可她好感动,眼泪像是流不尽。

往事流转在眸中,刺骨的寒风吹在雾气氤氲的眼睛上。

周京霓脑子里突然冒出《小王子》里的一句话“我们不怕掉眼泪,但是要值得”,而摸着冰凉的脸,指尖湿了,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哭了。

她蹲下身,拂掉树下的积雪,拿铁勺挖开一层层土,却怎么也挖不出记忆中的铁盒子。

“明明就在这儿啊……”看着空空如也的土坑,她愣了。

因为那件事,她给了沈逸一张永久许愿卡,然后被他放在一个铁盒子里,埋在这柿子树下。可现在她翻了一圈土都没找到。

是记错了吗。

她有些难过,又不甘心地铲了几层,最后还是希望落空,过了好一会,腿麻了,才默默把土填回去。

是沈逸拿走了吗?

可他每次来这儿时,她都在啊,怎么会在她眼皮底下挖走呢。

也许真的是她记错了。

毕竟过了那么多年,外公外婆又喜欢在后院种菜,说不定这期间换了新土,所以盒子被弄丢了。

算了。

一张许愿卡而已,与他的故事都过去了,还纠结什么。

这么想了想,她只能叹了口气。

-

出了大门,外面天寒地冻,北风呼啸,建筑隐没在黑暗里,只剩胡同路边上的老旧路灯发出不稳定的光亮。

周京霓拢紧了外套,一脚迈进风雪中。

路边车上都覆盖了厚厚一层白雪,唯独一台军绿色的G63格格不入。工作日的这个时间点,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天冷了,也鲜有小孩在外面闲荡,所以她一眼就看见那抹亮眼的红色,在白迢迢的雪夜里生光。

江樾坐在引擎盖上。

红色大衣,里面是一件黑色连帽卫衣,胸口垂坠一条龙婆隆的莲花牌。

他双腿随意跨开,嘴里叼着根烟,单只手揣在大衣口袋里,卫衣帽子松垮耷拉在头顶,低着头在看手机,呼出的白气与青烟模糊了他深邃的轮廓。

“你坐这儿不冷吗?”周京霓隔空喊。

江樾闻声抬头,手机揣回兜里,啧了一声,吐着烟雾说:“怎么这么快就好了,我还以为你怎么都得留恋几个小时呢。”

“既然想好了,还留恋什么。”周京霓吸了吸鼻子,小跑到车跟前,伸手去拉车门,一只踩上脚踏板又回头,“你还坐在这儿干嘛呢,走啦。”

“冷?”

“还行,不过天气预报说六点多要迎来暴雪。”她说着,咳嗽起来,抬手扇了扇,又把手缩回袖口。

江樾捻灭了烟,踩着前杠跳下来,拍了拍大衣上的雪点,语气不容拒绝地丢一句“那散会步”,走过去把她从脚踏板上拎下来,一边摁上副驾车门,然后从后座拿出一杯热奶茶,刚准备递过去,看见她手指都冻红了,又收回手,撕开吸管纸,“噗”一下插进去,连带一条厚围脖一起递给她。

“这么冷的天去哪散步?”周京霓把奶茶捧在手心取暖,头挨着他肩膀碰一下,眼中隐着疑惑。

江樾说:“我查了,自忠小学离这里不远。”

周京霓怔了少顷,说:“我以前上的小学?”

“对。”

江樾点头的同时,打量了还没反应过来的周京霓,她咬了咬吸管,鼓着腮帮子“噢”一声,一双清澈的眼睛眨了又眨,他目光缓缓落下,停在那湿润粉嫩的舌头上,戏谑的眸光含上笑。

就这双眼睛,他怎么能再忍得了。

男人心底恶劣的占有欲全被勾起。

他眯了眯眸子,虎口卡住她下巴,周京霓被迫仰头看他,下意识就皱了眉,他凝视不到半秒,俯首偏头吻了下去,用力地,像是要把积攒在胸腔里那些无法靠言辞表达的爱意通通告诉她。

巷子里的寒风拨动枯枝,雪簌簌飘落,人影随着路灯拉长到墙上。

她显然被吓住了,慢了好几拍才有点反应,慌忙别开脸,一只手抵在他胸膛上,连着后退了两步。

“江樾!”她半羞半恼地喊他。

刚下的积雪还松软,一脚下去,雪直接淹没鞋面,女孩后背紧紧贴着车身,脸红透了,齿尖咬着下唇,视线不知往哪飘呢。

江樾没正形地笑着“嗯”了声,继续靠近。

他抬手扫落她鼻尖上的雪花。

她没躲。

“害怕了?”他低头贴到她耳边,又落下一句话,“味道不错,就是不知道,是嘴巴本来就甜,还是奶茶的糖加多了。”

周京霓被暧昧话挑逗得脸更红了,心跳飞速,大脑一片空白,气得扬拳打江樾肩膀,手落下去的第二次就被他反手握住。

她气息有些紊乱,“江樾!”

“唔——”

没等反应,手里的奶茶被拿走,下巴再次被他抬起。

重新吻住她的同时,江樾缓缓松开了捏她下巴的手,手掌轻抚上她的后脑,另一手用了点力度,搂住腰往前带,他偏着头,爱不释手地舔着她的唇,盯着她的双眸缱绻着深情,交换气息的片刻,说:“我喜欢你。”

胡同很静,静到只能听见接吻的声,和沉重的四个字——我喜欢你。

这次周京霓清醒了点。

她清晰感受着他的气息,口腔被染上淡淡的烟草味,在大雪纷飞的寒夜里,两人接了一个漫长的吻,滚烫的体温从舌尖到皮肤,她听着他急促的心跳,享受着不着寸缕的爱意。

周京霓缓缓闭上了眼睛,踮起脚尖,手去抓他衣服。

感受到她的乖顺,江樾细密的吻不断落下,从唇角到鼻尖,她全身血液结成冰,很快又沸腾起来,他吻在她耳朵上,感受到她的轻颤,他又轻咬了下。

“和我在一起。”

“周京霓。”

他低沉的声音蛊惑又悦耳,周京霓被亲得缺氧,意识飘飘然,根本招架不住男人蓄意的诱惑,身子一下子软了,又一下子被他捞在怀。她模糊地发出一声呢喃。

“......嗯?”

“我们谈恋爱吧。”江樾又低头亲了亲她眼睛,耳垂。

周京霓被他弄得有些受不了,顾不上回答,剧烈挣扎起来。

但她哪敌得过江樾的力量。

周京霓情急之下,谎报鞋带开了,又说一句“你帮我系一下”,接着趁江樾低头,迅速弯腰,准备从他怀里钻出来。

下一刻,一只灼热的手大手攥住了女孩冰凉的手腕,一把将人扯回怀里。

“在一起吧。”头顶响起男人的声音。

周京霓背靠着车,低下头,双手无处安放地蜷缩起来。怎么这次这么突然......要在一起吗,喜欢他吗。她脑子好乱。

江樾低眸看她,看见她鼻头红红的,像是被气的,又像是无助。他觉得又好笑又可爱,就这么圈着她,借着路灯,在她眸中捕捉到转瞬即逝的害羞,那是一个女孩面对喜欢的人才会有的反应。

他紧张了。

可周京霓迟迟不作声。

“给我答案,什么都可以,拒绝的话,我也接受。”江樾看着她说。

周京霓低头这几秒,想了很多。如果她答应,那就意味着两人现在就要开启一段恋爱,但她没准备好,不想因为不确定的心意辜负江樾。

可是拒绝,她好像会难过。

“我可以考虑一下吗。”她把头埋得更低了,抿抿唇,伸手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闷声闷气地说:“圣诞节后给你答案。”

江樾瞧着这只白皙冰冷的小手,反握进掌心放进自己口袋,心中的不安忽而静了。

“那好吧。”他挑眉。

“不行吗?”

“没。”

“你这就是不开心了啊,那个,我就是想认认真真思考一下。”周京霓努力解释。

江樾笑起来,“这么在意我的感受?”

“嗯。”

“那你亲我一下。”

她抬头直直盯他,“你烦不烦!”

“笨啊,逗你的。”他笑得不行,伸手拍拍她脑袋。

听见这话,周京霓勉强消了气,偷偷睇江樾,看见他仰头在笑,雪落在那睫毛上,好像画。这些年,眼前这人一点也没变,笑得再温柔也有股痞气,她怔怔地看着,直到他垂下睫毛看过来,她慌忙掩饰,“那个,不是要去散步吗?”

“走。”

江樾勾过她脖子往前走,同时按下锁车,顺手把车钥匙丢进她口袋,又说:“去看看我家周同学小时候上学的地方。”

周京霓被他压得抬不起头,使劲儿拎起来那只胳膊,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把拽住他,“我的奶茶呢?”

江樾笑了,侧了下身,指指车顶,“在那呢。”

周京霓一愣,回头一看,奶茶不知何时被他放在了车顶上。

还没喝两口呢,又是最喜欢的酒糟甜酿,她觉得有些可惜,刚准备去拿回来,肩就被摁住。

“都不热了,我给你再买一杯。”江樾拎着她往回转。

周京霓仰头说:“才不要!这附近没有奶茶店!”

话音刚落,她挣开,小跑回去,江樾失笑,看见她跟个小孩子一样,拿到手又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边,这会儿气喘吁吁地呼着白气,也不知道在开心什么,她吸了一口还温乎的奶茶,哼起了歌,像冬夜的小太阳,他眼睛就没离过她,看她抬手接雪花,漂亮的眼睛弯起来,溢满了笑。他也笑了。

周京霓望着陷入长夜的胡同。

她走了无数年的路,今天也许是最后一次了,还好不那么孤独。这么想着,她悄悄仰头看身边的人,温柔一笑。

-

沈逸的车一直停在胡同里,在漆黑的夜里熄灭火,透过后视镜,看着不远处的他们朝他慢慢走近,又擦肩而过。

看到他们抱在一起他没有哭,看到他们接吻他没有哭。

可看到周杳杳最后悄悄注视向江樾的目光,沈逸忽然就绷不住情绪了,在黑暗中痛苦地捂住脸,肩膀埋在方向盘上,一下下地颤抖,心脏仿佛停止跳动。

——沈逸,我们拉钩。

——沈逸,你不许再骗我!

——沈逸,我好喜欢你。

......

再抬头,他们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黑夜里。

沈逸坐在一片黑暗里,指尖夹着点燃的烟,久久看着手机壳后面的拍立得合照。

小时候保护她,怕她被人欺负,从未想过那是年少懵懂的喜欢。

后来她在家里过的越来越不开心,常常幻想未来离家的大学生活,他想,那他就陪她一起去美国好了,这样他们又能并肩走在校园,看她一边抱怨学习一边发奋图强的可爱样子。

可一切来得太突然,他迟迟意识到喜欢,对她的爱,已经不能再见光。

他们之间宛如隔着一座柏林墙。

她是个不容易和人亲近的小女孩,对人总有五分保留,可今天,她的眼神像极了当初看他,那种亲昵,是小猫向信任的人类主动露出肚皮,她愿意向江樾展露自己柔软脆弱的一面。

烟灰落在手上,手机响起来,沈逸揉了把眼,接起来电话。

“到北京了?”

“嗯。”

叶西禹沉默了很久,才问:“见到周姐了吗?”

“嗯。”

“怎么样。”

“是我看见她了,算了,我和她只能这样了。”沈逸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离开的那个方向,声音克制又隐忍。

叶西禹没忍住话,说了出来,“你回去的那么麻烦,真就不打算告诉她一切吗?”

是啊,麻烦,可能有什么办法,为了回北京,他先飞去了美国,借叶西禹的帮助才得以甩掉那些眼线,为了防止出岔子,又入境了墨西哥,乘坐民航客机落地广州,最后一个人坐火车回来的。

“想回来是我自己选择,跟她无关,叶西禹如果你敢告诉她,咱俩绝交。”他一字一顿地说。

叶西禹最后只叹了口气。

挂电话前一秒,沈逸补上了那句,“谢谢。”

……

再回到英国后没多久,沈砚清忽然过来了,那天是下午,他刚睡醒没多久,在厨房煎鸡蛋,就听见一阵敲门声,披了件针织衫去开门,就这么看见大哥站在门口。

沈逸愣了愣,侧身让路,“哥。”

“嗯。”

从那通电话后,沈砚清一直打算再过来一趟,但碍于公务繁忙,项目临时需要改造,耽搁了行程。

他换鞋进了屋。

“哥,你怎么来了。”沈逸跟在后面,拐进了厨房。

沈砚清脱下大衣搭在沙发背上,看了一眼满当当的烟灰缸,没什么情绪地移开视线,“跟你聊一下之后的安排,爸想知道怎么打算的,包括我。”

沈逸背对着他,只说了一个好。

沈砚清站在阳台打电话,听着父亲的询问,回头看了一眼屋里,没有满地酒瓶,人也没有想象中的凌乱颓废,而是穿了件干净的休闲外套,安静的在厨房做饭。

“他很好,您放心。”他收回了视线。

父亲依旧在电话里细细嘱咐了一番,后电话又被母亲拿走,无疑不是让他劝沈逸如何如何。

沈砚清听得不耐烦,眉头皱得越来越深,挂电话前最后抛下一句话。

“他都大学毕业了,一个成年人了,人生到底怎么走,由不得您决定,也无关我曾经的经历。”

那天英国下了场雪,他们坐在餐厅聊了很久。

“哥,你和林老师怎么样了。”沈逸问。

沈砚清端起水杯的手一顿,很快又恢复得让人看不出情绪,“她刚外派回来。”

沈逸身子往后一靠,抽了张纸擦嘴,继续问:“之前去哪个国家了。”

“苏丹。”

“那挺危险的。”

“嗯。”

他无声一笑,抿了抿唇,“哥,你怎么会同意林老师去那儿,当时就没想动关系调一下?”

沈砚清只说:“我尊重她。”

沈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垂眸,又抬头迎上那道目光,笑问:“那我呢哥,你尊重我吗。”

沈砚清没有回答。

他看着眼前这个已经长大的男孩,更多的是无法给出答案。沈逸一如当年的他,面临着没有想要的选项的选择题。

“其实你挺尊重我了,起码给了我很多退路,我怪的人只有我自己。”沈逸笑容淡了些,“我想好了,再在这读一年书就回北京参加工作。”

“想好了?”

“嗯。”

“过年回来一趟吧,我有事要宣布。”沈砚清说。

“好。”

沈逸安静地收拾了两人的盘子,转身走进厨房那一刻,沈砚清看见他后脖颈多了一个纹身。

他在低着头洗盘子。

而沈砚清这次没有问。

这是沈逸最后一点自由。

隔天下午,雪还在继续下着,沈逸开车送沈砚清去机场,两人一路上三两句地闲唠着,不知道怎么就又聊到了沉重的话题上。

好像是沈砚清问了一句还想学物理吗。

沈逸微微一笑,看着红灯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去想了,以后的路,怎么走都一样了。”

沈砚清心跳猛一顿,微微偏头,看见那个轻松的笑中,是藏不住的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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