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寅大观四年闰八月辛酉,诏戒朋党。
盖因二月天觉相御前答对。
言:“京旧居两浙,既贵,浙人之高赀巧宦者,苞苴结讬,今皆腹心腹耳目”之言。
是日,汝州瓷作院建成。
所用机械阳马,刍萌,方池均已算毕,各坊均检验完善,令工匠出之。
行准、绳、规、矩之法得水陆落差之数,堰北汝、沙河两川之水,纵横开渠流于瓷作院内。
釉料、石碳、瓷胎皆以平舟载之,作水力而往来,渠闸间或其间,以便蓄水供舟船逆行。
平舟往来,联通于瓷作院各坊,人力者甚微。水流疏导入后岗方池,以蓄水力。
方池广十丈,建风鼓机械于方池之侧,借方池水力运作。机械所用之水皆以暗渠吸附回流,从而水流往复,循环不断,而水力不绝也。
炉窑之基于后岗所堪之处。青石为基,入地一丈,八卦为形,广八丈。石穿百余孔,灌铁水铜汁于内。
一窑两炉,分有内外。
内炉大青土烧制,形似悬胆,坐于炉基之上。上有螺旋振翅,遇火力而自转,以降火力不均。
内有窑床分上下,内置匣钵,绝落砂与外,以净釉料不染。中开小孔有五,照五行为准,上置火照瓷片,以便取之勘验。下设风洞,外接水运风鼓,以控气盈养亏。
外炉如埙,内有精铁炉栅承托,置石炭芯玉于其上,内可容两人之躯,以便清炉内炭渣。底有火门广三尺,以泄残渣于炉外。通有石槽环绕炉内,灌以火油以引燃碳玉。槽内联通风鼓,以恒火力。
碳玉燃尽,余渣落于石槽,以省清理之工。
上有料口广三尺,碳玉入料皆由此门,下置机巧轮轨,可令窑床出入平滑。下有烟坑深八尺,以清堂内余烟。
炉窑高下一丈余,名曰“天炉”。
内附大青土,使其耐火力而不损。中以铜铁,持火力而不崩。外敷三和之土掺杂黄麻,而恒其温。
炉侧立水钟一座,青白二铜为质,其形与水运仪象相仿,且不用水力停表,而内装铅汞示之,触之即停,表内铅汞不动,而示其箭刻,准其停时。枢轮杠杆擒纵皆由卡子,轮齿啮合,以控枢轮转速。报刻司辰,轮齿共九十有六,每刻拨动铁尺敲击铜钟以报其时。夜漏司辰,设司辰竹牌三十八,上刻时辰刻字,以朱砂填之。夜漏金钲轮,更序法钲,鸣报更数,遇小差而可自调。
炉窑水系,各工巧机械,耗时一月余。三门八坊均勘验无误。
柏然将军令:铸铁牌镶于青石之中,立于炉前。
上铸有字,云:“敕造,汝州瓷作院天字一号炉窑”,款落“汝州大观瓷贡制使督窑官,宣武将军,宋粲柏然,于大观四年八月立。”
却说这汝瓷“天青”究竟为何方物,令如此眼高的徽宗亦是如此青睐?且是如此的劳师动众?
这百瓷魁首汝瓷天青,倒是何等的方物?我等自是无福无缘见其真品,慕其真容。
然,倒是一阙《蓦山溪》说它:
远黛滴翠,叠嶂山岚厚。
层峦藏秋波,盈曼雾,山青水秀。
雨过少云,恰似天青釉。
云微透,稀星露,却道烟雨瘦。
空杯寻酒,余香堪回首。
丹青不盛愁,墨韵展,山水如流。
心思得处,残美不由人。
毛纹后,棕眼镂,莫折长亭柳。
天青贡贡期将至,天炉已起,各坊瓷釉,瓷培均已初烧完成。
天炉首次将烧造,天青釉“甲字”壁、琮、珪、璋、琥、璜各三。“奉华”字三足笔洗三,荷叶杯三。“蔡字”茶盏二。各品选其一为贡。
瓷样图卷均已绘就,着制使钦差宋粲、司炉程之山等有关人等验看无误,签押两份由汝州瓷作院留档,一份分交礼仪局、太常寺、内东头备档。
经“癸”部推算明日即为黄道吉日。
饶是一夜骤雨洗碧落,使得草岗茫茫绿肥红消。
次日,汝州之野青山层叠,山岚曼舞青山间,远山如黛,行云静雾,让这汝州之野灵动如仙境。
得了雨水的滋润,山涧、清溪汇聚成河,延山势而下。
工匠在水中涮洗玛瑙籽料,色不纯者弃之于水。河水形成瀑布,川流而下,水流驱动水中的木轮桨叶,令枢机咂咂而动,带动岸上磨盘。
工匠把籽料倒入水磨中。晶莹的玛瑙粉末流出磨盘落入筛盘内,机巧勾连,齿牙咬合,筛盘上下自动,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瓷作坊内,且是舟船穿行,车马交织,然又各不相扰。
那大病初愈的重阳道长,却依旧是个无力。且坐了轮椅,看了料样持笔记录,递与身旁恭候的海岚查验。
窑工王安平将石炭芯末用称称了,仔细倒入泥浆,水运机巧便自行搅拌均匀。旁边工匠泥浆倒入模具。
机枢传动,将盘中素胎传递,间或有不足者自落。
另有火工挑开炉门,定了莲花滴漏。窑工将瓷胎推入炉中素烧。
素烧后三足洗被放在支钉上。
那海岚带了王安平穿梭在工匠中行走视察。查看了那些个工匠于三足笔洗和葵花洗的素胎上釉,扣上匣钵。
草岗上,重阳与那成寻带了葵门工众,忙碌于天炉前。查了水银定表,勘验漏刻响钟,且做最后的检验。工匠四下穿梭行进,确保明日开炉无碍。
另有工匠搭建高台彩棚于北面高岗之上。此乃钦差仪仗,为明日开炉观礼所用。
西面高岗之上,那校尉将木柴丢入篝火,提了上面的铁壶转身向那岗上走去。
见,草岗之上扎有行帐,行帐外三十步内侍环列五十步外亲兵按刀环列,。
此黄门便是朝廷派下的急脚递,于今日正午时分踏脚这汝州界。
承达官家手诏:令班师,赴阙奏事。
制使钦差行了仪仗接诏于高台彩棚。后于高岗行帐设宴款待天使。
宋粲只是奇怪,为何于此时召回班师?
然却那宋粲却不知,这封御手亲笔的诏书却有多少人的心血在里面。
且是远望了夕阳下那天炉,心下且是不舍,懊恼心道:终是与己无缘哉?
倒是由不得他不甘。
宋粲被圣命差遣到这汝州督窑以来,可谓步步凶险。
只因这汝瓷窑贡牵扯了台前幕后各方得利,更有元佑、元丰两党相互掣肘,且是一番明枪暗棒的来往,千方百计推波助澜。
一个军州,倒有几方势力相互胶着,其力,且能左右了朝堂。于是乎,这私下里的勾当,更是一个无所不用其极。
便是将这一方瓷贡搅得一个看似波澜不惊,内里已是杀局遍布,如陷雷池。
那宋粲一路走来,饶是步步凶险,寸寸的机关。如今倒是一纸手诏令其班师回朝,且是让那宋粲怕了一个功败垂成。而不甘于奉召。
此番来的黄门却不是旁人,虽不是个熟识,倒也与那宋粲有过一面之缘。此人正是那皇城冰井司那胖大的督职——周亮是也。两人礼罢,便在那行帐之中对坐饮酒。
那校尉提了铁壶,往那行帐走去,却见那把风内侍且不是旁人,便是那日送信托大遭龟厌戏弄的亲随内侍崔正。
见是“故人”,便上前躬身笑脸叫了一声:
“门公”
那崔正见是他,便不言语,且提刀以刀柄戳其胸止了他的脚步。
那校尉被崔正这“刀柄戳胸”着实的惊了一下。便手捏了腰后的刀柄抬眼看他。
然,倒是那日对他无理在先,也是心下有愧。随即又赔了个笑脸与他,便松开捏了刀柄的手,扬了扬手中的铁壶道:
“小官且行个方便。”
那崔正冷了个脸上下打量了那校尉一番,才缓缓道:
“冰井司办事,外官人等无传不可入内。”
说罢便伸手去夺校尉手中的铁壶。
张呈、陆寅见了那内侍无礼,便押了腰刀便要上前,却被校尉扬手拦住。
且转身,将手中铁壶滴溜转了一下,便是壶嘴向己递与那内侍,躬身低首,笑脸道:
“烦劳小官则个。”
崔正劈手接过铁壶,且又望那校尉一眼,眼神中带了几分的嘲弄,口中傲慢了懒懒的道:
“于此站了听喝。”说罢,便提了铁壶回身向那行帐走去。那目中全无上下尊卑,眼里无视阶级之态饶是让那校尉怒目。
张呈不甘见那校尉受辱,便近身望那校尉手按了刀上崩黄,口中叫了一声:
“官长?”
校尉看那内侍崔正离去,一手拦住且要追了上前的张呈、陆寅,便一梗脖子咽下这口恶气。换了那要刀人的眼神,且笑了道:
“无碍,冰井司规矩大,且退了。”
行帐内,宋粲再看那手诏,倒还是那几个字,“令班师,赴阙奏事。”下有年月时日,上押“一人”闲章。
看罢,便抬头,抖了手中的手诏,望那眼前慈眉善目的周督职不甘道:
“官家且不能再容我些时日鄢?”那督职听罢且笑了摇头,道:
“手诏上言,令班师,赴阙奏事,将军可耽误不得……”然,说罢,却又见那宋粲眼中且有犹豫之色,且近身显了他那职业性的媚笑,望那宋粲若有深意的道:
“令班师……敢问将军,何为班师?”
倒是一句话问得宋粲有些个迷糊,心道:班师?不就是让我回去麽?还有什么意思?且在想着,却听那督职又问:
“何又是赴阙奏事?”
饶是两问,让那宋粲又是一阵迷糊,且是不知这眼前满脸深意,笑而不语的黄门究竟有何深意?
见那宋粲一脸的迷茫,那督职便直了身子重新坐好,喝退了侍奉的左右,低头掸了袍袖,道:
“不瞒将军,此手诏也是道夫苦苦求得,断不可废之。”
咦?这皇帝写的手诏还能说废就废?
我可以很负责任的说:能!大家也别被古装片给误导了,皇帝大殿之上喊一声“拟旨”大臣们就得撅着屁股趴地上现写!
在宋,手诏是手诏,圣旨是圣旨。圣旨且是要经过中书舍人“制词”再“授门下省,令宣之,侍郎奉之,舍人行之”,“授所宣奉诏旨而行之”。
这一番复杂的程序走完了,才算是一个合法合规的圣旨。
手诏麽?也就是你当回事了,也不怕殿上被人参,你就当圣旨去执行。
不当回事了,也就是皇帝没事写着玩的。
这就是宋朝的“中书舍人”的制度。
中书舍人的职责有二,一为“制词”。也就是根据官家或宰相的旨意起草诏敕,这个旨意被称做“词头”。
但是,话是这么说,也不是你想让他写什么他就得写什么。
这中书舍人手里面掌握了一项特权,叫做“封还词头”
如果他觉得词头不合法度,完全可以拒绝草诏。
在宋,法律是大于皇权的。“事有失当及除授非其人,则论奏封还词头”这个也是法律赋予中书舍人的权利。
被“封还词头”皇帝还不能说什么,只能说“遇之益厚”。
什么意思?就是我能遇到你那是上天的眷顾,你能让我说话不算数,我还得夸你一句“受益匪浅”!
咦?皇帝不是一个国家的首脑麽?卿本佳人啊!
也不能怨这皇帝犯贱,没事干净玩点玩唾面自干的活。
在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已经是君臣的共识。士大夫成为治理国家的主体,而不是君王的工具。君臣也不是相互隶属的关系。这也有个说法,叫做“权归人主,政出中书”,
严格上说,宋朝的君臣,人家是一种工作上的关系。
所以,在宋,皇帝不称自己是皇帝,而是“官家”。也就是“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的意思。官者,管也,说白了,就是说我是代表大家来管理天下,这个大家麽,也就是大家说的“公家”。
这宋粲手里的手诏还不说是圣旨。
经得那督职两问,且是让宋粲心下一个迷茫,倒是有些个看不懂手诏之上这“令班师,赴阙奏事”。
见宋粲看了手诏愣神,周督职且有深意,从旁提醒:
“班师者,乃得胜还朝……”见宋粲不语,且又开口柔声细语劝道:
“若将军此时奉召班师,便是一个功德圆满……”说罢,便望了那宋粲神色,道:
“这‘赴阙奏事’麽,具体赴阙奏的什么事,倒是各有各的说辞。即便有人问来,也是拿了手诏往他面前一晃,这汝州诸事便与将军再无瓜葛也……”
听得此话,宋粲却是一个目光闪烁,低头躲了周督职的眼光。见宋粲面上有缓,那督职又柔声言:
“此时若不奉诏班师……”
这话虽说了一半,宋粲亦是明白这督职的苦口婆心。此时若不班师,便是个天大的麻烦。届时这“手诏”便再也拿不出来示人也。
别说你不奉诏,便是“奉诏不谨”也是个藐皇权的罪过。到时候,还是不拿出来的好。
况且那宋粲还是个武人的军职,倒不在祖训的不罚之列。因为只有朝中的文臣才有那样的待遇。
然,这周督职口中的“道夫”为谁?此人说来倒是个熟悉,便是那当朝官家身边红人——童贯是也。
那宋粲听罢,心下嘀咕麽,怎的又与他攀扯上了?
心下疑惑,问道:
“这是为何?”
见宋粲问的急,那周督职又见内侍崔正提铁壶入内,便哈哈了一声道了句:
“将军饮茶!”说罢,便冷了脸与那崔正道:
“没见将军茶凉?没个眼力价的东西……”
那内侍崔正挨了骂,且是个手脚麻利。
一番收拾了停当,便躬身退下。见崔正出门,周督职才压低了声音道:
“另外,官家有旨……”便又近身,遮了嘴与宋粲说了四字:
“诏戒朋党!”
此话倒是让那宋粲心中一震。汝州之乱相皆为朋党也。也就是这上面有意思治理这朋党之患。
见宋粲有些个松动,那督职便觉又下一城,遂,回身坐了道:
“若将军今夜回朝,乃奉召奏事,汝州之事便与将军再无瓜葛。”
宋粲亦是知晓其中的奥义。然这心中却着实的不是个滋味。
想起自来汝州,虽有坎坷,却也算有见事成。
且不足三月便可见如此成就,心下饶是个不甘。
想那王氏窑主灭门之事,那地方尚未给个明确,自家也未要出一个明白。
倒是那督职一句“诏戒朋党”饶是让他心下有些个些许的快慰。
然,这快慰之感,便也是个稍纵即逝。虽上有“诏戒朋党”之言,却也知晓“垂死求活”之狠毒。
若此时稀里糊涂的回朝,且是能得一个全身而退。
却不知那些个朝上、地方朋人党众,且是要作出如何的手段,算计这些留下之人。
想这程远之山,虽为郎中,却已是一个流官,八品职差。如若这天青贡有差,定如那济尘禅师所言,两罪并罚如何处之?若我此时回朝定能保定自己身家无碍。
然,食君禄而君事能成则不尽其力,此乃不德。
为自己身家不顾同事师、长、兄、弟,此乃不义。
知贪腐而不处之,对百姓为之不仁。这仁义道德岂是嘴上讲得?君子遵道,半途而废之事,弗能为之。
那周督职见宋粲不语,心下亦是同情这眼前的将军过不了这个坎。
低头思忖了一下,柔声劝道:
“咱家虽是不全之人,奴婢之躯,但打心眼里,咱也敬得武人之风,知将军之心想之事。半途而废,固非君子所为。但也有‘君子不立危檐之下’这句话不是?”
宋粲听罢,猛然站起,扯开那帐篷的帘布,指着那草岗下来往忙碌的工匠和那灯火粲若星河的天炉,疾言道:
“督职差矣,且看一眼这天炉,可有大厦将倾之相?危檐之下之所?”
说罢,猛然回身,双手抱拳擎在额头,向那周督职一礼道:
“门公!且在容我些时日!”
这突然的转变,且是让那满脸媚笑周督职心下一惊,将那媚笑堪堪的僵在脸上!
此倒是:
班师回朝为那端,
世事无常起波澜。
一旦身退心念起,
万般辛苦换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