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轻竹说这句话时眸中是让人咂舌的郑重,所以陈许转述时神态也十分神圣。
书房内寂静无声,檀香味淡淡充斥。
陈许注意到,萧冕的眸色突然深沉了些许。
陈许竟一时看不透将军的想法了,思索片刻,又道:“将军,此法确实可以让太子等人知晓您和陆姑娘闹了矛盾,既帮了千雪姑娘又能顺势逼出太子进一步的诡计,让千雪姑娘认识到太子的真面目,但对陆姑娘来说会不会太不公平了?”
萧冕从刚刚那句话中回过了神,扫了他一眼,微微不耐:“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看得出来将军心意已决,陈许欲言又止,终是什么都没说,退了出去。
明明昨日都还好好的,为何突然就变了呢。
陈许一时也猜测不出将军心中所想,只能为陆轻竹暗自祈祷了。
五日后,陆轻竹又一次跨进容王府邸,这五日,她与萧冕没有见过一次,他似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讯,而她每日坐在府中焦灼不已。
她竟不知晓萧冕吃起醋来竟这么可怕,这五日,她每日都在想着,成亲后她定要离其他男人远远的,未来只要是男人给她送东西,不管是什么,她都不会再收,免得让萧冕误会,他不好受,自己也要遭罪受。
她怀着忐忑之情等在正厅,可整整一日,都未见到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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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已至,天光大暗。
骄辇离她越来越近,男人跨出马车,两侧灯笼的光耀下,映出男人冷峻的侧颜。
陆轻竹躲在容王府邸的廊檐下,偷偷去描摹男人的五官,掌心中不由沁出几滴薄汗,心中的焦急和忐忑随着男人越来越近的距离愈加明显。
她已有半个月没有见到萧冕了。
这半个月,她实在思念他。
她刚准备从廊檐下走出,可紧接着从轿辇中走下的女人却让陆轻竹怔在原地。
女人裙缦逶迤,下马车时十分不便,萧冕虽面无表情,可还是细心的提起她的裙摆,让她顺利走下马蹬。
萧冕这个举动收获了女人真切的笑容,从陆轻竹这个角度看,殷千雪的眼神称的上含情脉脉,她本就生的极美,萧冕自然也生的不差,二人对视的瞬间真是极美的一幅画卷。
今夕是何夕呢?
陆轻竹恍惚的想着。
现在明明是宣成四年了,不是宣成三年了呀,她现在所在的明明是京城,不是南苑了呀……
南苑的银杏树下,这二人手牵着手走到陆轻竹身前的画面再次闯入她的脑海,一股酸涩和难堪涌上心头,指尖悄无声息间嵌入了肉中。
她告诉自己,不能贪得无厌,亦不能胡思乱想,这半个月来萧冕的冷待只是因为他吃醋了,这是爱自己的表现,绝不可能因为殷千雪。
陈许提着灯笼退下,空旷的空间中只有她们二人。
殷千雪瞥了眼身侧的男人,轻声道:
“哲知,你何时与陆轻竹解除婚约?”
这句话一出,陆轻竹的心跳遽然加速。
黑暗中,陆轻竹看不清萧冕的神色,他没有回答。
这让陆轻竹心下一松,因这个问题陡然失控的心跳回归了原位。
殷千雪轻笑一声:“那日,我只是想让你说句好话破坏陆轻竹与孟怀仁的婚事,却没想到哲知做的这么狠,竟直接求娶陆轻竹,若你贸然退亲,你这般举动该如何与镇国公府交代?”
其实今日天光大好,没有细雨,亦没有薄雪,暖阳高照,是极好的天气。暮色降临后,温度与白日相差的也不大,只多了些风,这缕风柔和,夹杂着淡淡的青草气息,吹拂在陆轻竹的脸颊上,让她瞬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幸福。
可她的心却一直往下坠。
陆轻竹一直觉得自己在哥哥的教导之下,不管身处何种境况都是淡然无比的,可此时此刻,她手脚不受控制,面孔霎时苍白,两片唇瓣战战兢兢触碰了几下,身子突然往下一滑,倒在了地上。
这声响不大,但在这寂静的夜中却格外突兀。
萧冕眸色一拧,看向了廊檐处,冷声对殷千雪道:“你先回去。”
殷千雪亦是被这动静吓到了,当即点了点头,头也不回的离开。
四下安静,若隐若现的啜泣声从角落散向男人耳中。
眼泪失控之下,陆轻竹恍惚看到一双黑色锦靴停在了自己身前,她抹了把眼泪,楚楚可怜的望向沉默不言的男人。
他安静的让她绝望。
“萧冕,殷千雪说的是真的吗?”
她眸中小心翼翼极了,萧冕居高临下,静静俯视着她。
陆轻竹停止了啜泣,恍惚的望着男人的侧颜,冷峭无情,沉默寡言,多么熟悉的神情,从十三岁起,陆轻竹面对萧冕时,他一直给自己的姿态。
“陈许。”萧冕冷声道。
陈许从黑暗中跨了出来,手中提着灯笼在陆轻竹脸上晃了一圈,昏黄的灯光下,女人的脸上布满了泪珠,眸色仓皇无措到让人心怜。
萧冕面无表情,陈许暗叹了一声。
陈许道:“姑娘,你可知那两块玉佩的含义?”
陆轻竹狼狈的抱着双腿蜷缩在角落里,失神的摇了摇头。
陈许道:“传闻,有一对年轻的男女,男子极喜欢女子,可女子对他无意,男子为了女赢得女子的芳心,做出了无数可歌可泣的事迹,最终女子对他心动,二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天有不测风云,男子竟在一场天灾中离世,女子悲痛欲绝,选用了上好的玉石打出了这两块玉佩,寓意对这男子一往情深,爱意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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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陆轻竹收到了周燕的拜匣,黄花梨拜匣盒上雕着灼灼生艳的七彩鹿,是周燕的风格。
陆轻竹缓缓打开拜匣盒,拿起铺陈在盒里的拜帖,女子一手簪花小楷秀劲古逸,疏密相宜——
轻竹妹妹,一月不见,我甚是想念你,今日想与你在秋香楼见面,不知轻竹妹妹可有时间?
陆轻竹抚眉一笑,如此小事周燕姐姐何必如此正式。
这般想着,将拜帖整理好重又放于拜匣盒中,交给秋水让她收好,自己去房中拿了件披风披上,独自离开了镇国公府。
永巷还是那个永巷,青石台瓦,曲径通幽,巷尾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人烟,便是秋香楼了。
上一次来秋香楼,还是两个月之前,如今,却也物是人非了。
远远地,陆轻竹看到了立在秋香楼二楼窗口笑望着自己的周燕。
她瘦了。
陆轻竹敛了眸,脚步加快登上了木梯,推开木门时,周燕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门口,正噙着浅笑望着她。
“轻竹,你来了。”
周燕瘦的厉害,立在通风处衣袂翩飞,勾勒出羸弱不堪的腰肢。
这位姑娘努力地挤出笑容来,却让陆轻竹心头一酸。
陆轻竹细细的描摹周燕的五官,在她微尖的下颌处停留了好一会儿,哑声道:“周燕姐姐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周府给了你委屈受,让你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何人能给我委屈受?”周燕笑容淡淡。
她的话语实在牵强,若是没有受委屈,一个那么灵动可爱的女子怎么会变成如此这副形销骨立的模样。
陆轻竹小心捧起她的手,掌心中的触感如记忆中那般柔软。却被周燕反抓,带着她走进了屋里,拉到了身旁坐下。
两人一时无言,陆轻竹不知晓问什么,周燕不知说什么。
良久,终还是周燕先动了,陆轻竹的手被她牵引着到达了她的肚腹处,那儿平坦且柔软。
陆轻竹不明所以。
“轻竹,你感受到了吗?”
周燕面上突然柔软下来,眉间晃荡的柔情足已融化世间万物。
陆轻竹眸子一闪,脑中快速的闪过了一抹猜测。但太快了,她捕捉不住。最终,她摇了摇头,清澈的水眸明晃晃的在告诉周燕“她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周燕突然笑了:“轻竹,我怀孕了。”
终于,陆轻竹抓到了那抹一闪而过的大胆猜想。
是了,那抹柔情分明是女子怀孕时的孕态。
下一刻,她缓缓睁大双眸:
什么?周燕姐姐怀孕了?
陆轻竹一惊,依然抚在周燕小腹上的手僵直起来。
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周燕姐姐并没有成亲,那么她此番这种行为,在大彦可是会累及家族的重罪。
可面前的女子云淡风轻,不慌不忙,反而被陆轻竹这一惊一乍的行为逗笑了。
“轻竹,周府容不下我这个孩子,他们认为我伤风败俗,给他们蒙羞了。”
心内复杂难言,陆轻竹在听到周燕这番自嘲的话时,心上一紧:
“周燕姐姐,这便是你闭门不出半个月的原因吗?”
周燕苦笑道:“是。半月前,我在府中晕倒,叫了大夫来诊治,竟说我有身孕了。母亲不敢将此事张扬出去,逼着我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我不肯说,他们便想强迫我打胎,我誓死不从,以死相逼,她们便不敢逼我了,今日才将我放出了府。”
陆轻竹压了压睫毛。
良久,她小心翼翼道:“孩子的父亲,是我哥哥吗?”
周燕一怔,眸中现出抹无奈,没有回答。
从秋香楼出来时,陆轻竹已没有了刚来时的轻松,反而怀揣了一肚子心事。
那女子最终还是承认肚子里的孩子是哥哥的,如今这么纠结的原因在于,周燕认为哥哥不喜欢她,她挟子难免有逼迫之意。
周燕很多时候非常倔强,她不愿意被男人心不甘情不愿的迎娶,若如此,她宁愿不要。
离开时,周燕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将此事告诉别人,她今日约自己在秋香楼见面也只是因为这件事她实在承受不住了,想找自己倾诉一下。
可陆轻竹如何能看着自己的好友受苦,何况她腹中还有自己未出生的侄儿。
不管从何种角度考虑,陆轻竹都做不到隐瞒这件事。
回到府中后,她便直奔正院,她要告诉母亲,让母亲尽快安排哥哥与周燕姐姐成亲。
却在看到候在门外的娟儿时,一腔热忱瞬时凝滞。
周燕姐姐未婚先孕,母亲会如何看她?
若她直接说了,会不会让周燕姐姐的境况变得难堪?
娟儿早已看到了陆轻竹的身影,在凝到她脸上慌张的神色时,上前了一步:“姑娘,您是要找夫人吗?容王今日来府,夫人与容王正在正厅呢。”
容王……
陆轻竹微微恍神,同时心下又自嘲一声,抿了抿唇,径直走进屋内坐了下来。
“无事,若是母亲忙完了,跟母亲说一声,我在这里等她。”
娟儿道:“姑娘,刚刚夫人吩咐了,若是姑娘回府了,让您去一趟正厅。”
若是从前,不用母亲说,陆轻竹都会自己找机会凑过去,只为了与萧冕多接触交谈,可如今,她只淡淡的摇摇头:“若母亲问起来,就说我没有回府,待府中的贵客离开了,再跟母亲说我在这儿等她。”
“这……”娟儿犹豫,“这可不是简单的贵客,是姑娘您未来的夫婿啊。”
陆轻竹笑道:“娟儿姐姐,就这么说去吧,今日我头有些晕,不宜见外客。”
“是,”见陆轻竹心意已决,娟儿福身退下。
陆轻竹在正院一坐就是一个时辰,陈氏回来时,眉宇间笑意真切,不知与萧冕攀谈了什么,让这位一向不喜形于色的镇国公府夫人眸间蕴满了喜悦。
陆轻竹敛了眸,一个时辰已让她想好了措辞,该如何跟母亲解释周燕与哥哥之间的关系和周燕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陈氏在主座坐下,不动声色间瞥了眼陆轻竹,柔声道:“容王今日来了府中,你为何不去见他,反而躲在我的院子中,你二人闹矛盾了?”
陆轻竹早已知晓母亲会问这个问题,自然也想好了措辞,轻声回道:“母亲,轻竹只是身子有些不适罢了。”
陈氏一顿,她垂眸摩挲着杯沿,若有所思道:“怎么?在容王那受委屈了?”
陆轻竹摇摇头,捧起茶盏抿了口水,低头的瞬间将眼底的复杂掩去。
四下一片寂静。
陆轻竹强打精神,她还没有忘记周燕姐姐的事情。
“母亲,女儿下午与周燕姐姐见面了。”
陈氏深深望了女儿一眼,配合着她往下说道:“哦?你见到那姑娘了,她与人定亲之事是真是假?”
陆轻竹紧锁眉头,点点头,同时又摇摇头。
陈氏一时迷茫了:“你这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是何意思?”
陆轻竹索性抬起头,满面复杂:“母亲,周燕姐姐是与人定亲了,但在那天晚上,哥哥强迫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