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周衡乘坐马车离开皇宫。
皇帝亲自派人送他回府,可已过两个时辰,依旧没过月阳桥,更不可能到崇文街。
周衡掀开眼帘,从胸膛处掏出一张薄纸,他在其下的竹海处定睛看了许久,眼眶竟漫上些许潮红。
指尖极为不舍的在其上温柔轻抚着,似要将她勾勒时的神态,俯身时的身姿与那每字每句都刻在心里。
他又记起了月阳桥下她大胆又澄澈的双眸,每次轻扫他时,他总要更为谨慎,小心伪装,因为他不愿露出心花怒放之态,久旱甘霖之姿。
他永远都不会告诉她,他对轻竹一见倾心,在轻竹对自己还是探究好奇之时,他便已心悦于她。
这是他自己的秘密,他会独守其一辈子。
月明星稀,凉风习习。
马车不疾不徐出了城门,一条望不到头的路铺陈在周衡眼前。
周衡垂首,再次看了眼掌中物什,“嘶”一声,纸张应声破碎。
他不能牵连于她。
他不能给她增添麻烦。
他怔怔望着消失于黑暗中的一切,终于控制不住指尖的颤抖,刚伸出手去触摸,掌中只有空荡荡的一切。
他缓缓收回手,垂着眸任雾气氤漫四处。
少顷,他恢复如常。
他的双眸在四周扫视了一圈,清明如月,淡薄如水。
马车终在一处停下,周衡平静道:“到了吗?”
话音刚落,仆夫手臂一紧,骏马在长夜中昂头嘶叫了一声。
周衡侧身,仆夫正定睛望着自己。
周衡不惧,淡淡回望着。
仆夫兽目微闪,眉目间倒是少了几番凌厉,低哑的声音在寂静的长夜中蓦然响起:
“周衡,你为何要伤害陛下?”
周衡心下一阵怅然,面上却认真道:
“臣并没有伤害陛下。”
男人鬓角处青筋直冒,往前逼近:
“你趁着陛下松懈时,竟持刀伤了陛下,周衡,你可知,这是何罪?”
周衡直直盯着仆夫,坚持道:“臣对陛下忠心耿耿、赤胆忠心,此心天地可见。”
仆夫却道:“这是欺君之罪,是谋逆之罪,是死罪。”
说话间,一柄钢刀已从腰间抽出,“争”一声,剑刃直抵周衡心脏。
终是来了。
从皇帝召他入宫时,他便知晓,他的结局应是如此。
周衡展开双臂,正色道:
“臣未欺君,也未谋逆,望陛下明察。但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臣谨尊皇命。”
青芒一闪,“哧”一声,灼红染上仆夫整个瞳孔。
剑身抽出的瞬间,周衡急喘了几下,踉跄着往后退去,缓缓靠上了一旁的车身。
他只觉胸间有大股大股的温热流出,似要将他整个掏空。
他周身越来越冷,呼吸声在这寂静的长夜中清晰可闻,疼痛冷厉地刮着他的心肺。
他突然看到了母亲,她在向他招手。
可他还想看看轻竹……
他用力睁开眸子,可双眸紧紧阖着,他无能为力,只能任黑暗侵袭。
他最后吐了口气,气息还未吸入身体,便倏地一僵。
这便是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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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福安还没睡下。
今夜不知为何,她辗转难眠,亥时时,心脏竟抖的厉害。
她不明缘由之际,怒惩了几个宫婢,看这朵朵单薄的身躯在夜色中惶恐叩首着,她心中的不安反而越来越深。
“公主,晚间寒凉,奴婢给您披上件衣裳。”福安身侧的曼香上前,踮起脚尖,欲给她添衣。
“不用。”福安甩开她的手,走至窗棂前睨着那群跪地的宫婢,突然道:“外面可还传了哪些风言风语?”
曼香思索了瞬,轻声道:
“外间那些人在传,您胆大妄为,不将大彦律法看在眼中呢。”
福安嗤笑一声:“这群贱民,连谁是主子都分不清了。本公主便是杀了他们,也没人敢治本公主的罪。”
曼香微微一笑:“公主何必跟这些人置气,公主生来高贵,是真龙之女,不过就是一个周大人,就是公主想要,陆宰府孟大人都得是您的囊中之物,您不过是一片痴情,痴心于周大人罢了,又有何错之有。”
福安侧身望向曼香,这婢女原是先皇后与她五岁时赐给她的,嘴里时常像含了块蜜,事事顺她的心,句句如她的意。
就如此刻她所言,若是她想要,陆仪和孟怀仁都得是自己的。
只是她看不上,单单爱上了周衡而已。
爱上周衡之事似乎没什么好惊奇的。
去年年初之时,先皇后还未出事,那个老不死的总是看不惯自己比太子受宠,时不时找自己的茬。
那日她并未做错什么事,皇后竟不知发什么疯,竟说自己所送佛珠里添了什么断魂香……
她连断魂香是何物都不知,被冤枉了岂能答应,便直接闹去了养心殿,恰好遇到了正在禀报公事的周衡。
他只是凝了一眼,轻轻一嗅,便道只是一味普通檀香罢了。
他话一出,太医们面色剧变,皇后更是一直冷笑,那模样,可真是滑稽极了。
即便是父皇,都会给先皇后留几分薄面,可周衡什么都不惧,他只期待真相,也只说真相。
从此后,她便留意到了他,也缠上了他,如今,她终究要得偿所愿。
可想到今日父皇的态度,福安心头又有几分忐忑:“今日父皇似乎有些生气。”
曼香道:“公主不必多虑,您从小到大,陛下不知生过您多少次气,您哪次又真被陛下惩罚呢?”
福安心下一松,父皇此次怒火还未有五年前她欲找人刺杀孟筝时严重。
那年,她与孟筝同看中一件璎珞,可她作为公主竟没有抢过,让她一直对孟筝怀恨在心。
那日,父皇一怒,当真是伏尸了无数人。
好在,她只是在筹谋阶段,还未有丝毫行动,不然,可能真要被送入宗人府。
主仆一来二去的,福安心头的郁结竟随着几番言语慢慢消散。
她打了一个哈欠,曼香搀扶着她进了内殿。
刚坐下不久,忽听外间传来一声响动。
曼香闻声走出去一看,竟是个身着黑色劲装的侍卫。
他手里抱着个黑色锦盒,透着股难言的气味。
曼香眉头一皱,冷声道:“大胆狂徒,竟敢闯入公主殿内,来人,把这人给我拿下!”
男人手中举起一块鎏金铜令,斥道:
“见此牌,如见陛下。”
赫然是皇帝亲卫。
曼香脸上一白,慌忙跪倒在地,叩首道:
“奴婢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人。”
“公主在何处?”
“奴婢这就去请公主出来。”
福安刚有了几丝困意又被打扰,面上满是不悦。
她在男人脸上梭巡了一瞬,不耐道:
“是有何事?”
男人头一垂,将手中锦盒恭敬呈上。
“陛下说,要送公主一件礼物。”
福安闻言眸子一亮,兴冲冲的接过,却只觉鼻端袭来一阵血腥味。
她发觉有几丝不对。
却还是没忍住好奇,手轻轻一掀——
蓦地,她大惊失色,满脸煞白。
男人的声音还在耳畔继续:
“陛下将周大人的心给您送来了,陛下希望,公主以后不要胡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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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王府邸
陈许端着一方瑶盘走进书房,其上一碗清粥,几碟小菜。
他望向上首的萧冕,轻声道:“王爷,该吃点东西了。”
萧冕抬头瞥了他眼,摆摆手:“退下吧。”
陈许垂首,将清粥递至他手边,又将几碟小菜呈在他面前。
萧冕皱了皱眉,将手中公文往书案上一抛,双手合抱睨向他。
“王爷,今日陆姑娘收下了您的金创药。”
萧冕似笑非笑。
陈许自顾自道:“王爷,若是陆姑娘知晓您这般糟践自己的身体,定会担忧的。”
萧冕刚要冷斥的言语一转,风眸一挑:
“你是在过问本王的私事?”
陈许脸色一白,当即否认:“王爷,臣不敢。”
萧冕一言不发,复又拾起公文指向身前的瑶盘,陈许知晓他这是有些不耐,让自己端走的意思。
陈许无奈,只能将其端走,再回书房时,看见萧冕正凝着书本出神。
陈许小心翼翼问道:“王爷,您在想什么?”
烛火下,男人的眸光忽明忽暗。
“季双儿如何了?”
“王爷,您放心,太子几次三番派人暗杀于她,都被我们的人及时救下。”
萧冕眯了眯眸,无奈摇首。
“王爷您又在想什么?”
萧冕徐徐起身,踏至椅后的紫檀木书架旁,抚了抚书籍,忽地问了一句:
“今日是谁来整理的书房?”
“是个新来的丫头,细心极了,臣见她做事稳重,便将书房交给了她。”
萧冕唇角一勾,缓缓转身:
“你可知本王与太子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陈许拧了拧眉,眸中闪过几抹异样。
萧冕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道:
“太子太过优柔寡断、犹豫不决,若是本王,季双儿早在花朝节那日便随着殷千雪死了,可他竟将此大敌留至今日,实在无能至极。”
陈许骇然地不敢说话。
“去,把今日整理书房的婢女押去审问,问问是谁派来的。”
陈许恭敬退下。
萧冕坐回圈椅上,刚垂首,又添了一句:
“无需留情。”
话里透着浓浓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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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镇国公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竟是一个月都未见的孟筝,她一进府,便直接说要见陆轻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