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呒深吸了一口气，将嗓音中的颤抖重新压了下去。
“但阿玉，这些，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问题。”
他手中握紧了拳头，但还是忍着痛说：“你至少……至少见到了她最后一面……可我……我甚至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
“如果……如果没有出那一趟海……”
他将被子上的手收了回来，转而将自己的脸埋在的双手中。
“是不是……你就不用走这一趟鬼门关了……”
冉玉窝在被子里，他将被子捂的很是严实，外边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在这黑暗的世界里，只要他不去听不去看，那么等到重新看见光的时候，就可以再一次的告诉自己，先前所有的黑暗都只是一场梦罢了。
所以施芜当时才会跟他说——
「梦，终归会醒」
不能让梦成为逃避的掩护。
同样，他可以逃避一时不去面对这件事，但他逃不了一辈子。
每当床头绣着歪歪扭扭的八个字的香囊映入眼帘的时候，都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告诉他：
——曾经的人已经彻底离去，不管他在怎么想怎么看，这都已经是既定的事实。
冉玉感觉他要喘不过来气了。
心口的旧疾重新复发，先前没有找上门来的暗伤此刻好像也找了上来。
他试着松了松被子的一角。
依旧是一片黑暗。
但他明明感觉到了外界的凉气。
嗓子里也痒痒的，但是他忍住了，掀开被子摸索着去找施呒。
“舅舅”
冉玉突然的动作让施呒有了希望，但希望之后跟着来的，是看着双目无神的冉玉，他突然有些恐惧了。
“你的眼睛……怎么了？”
冉玉歪头：“旧伤，不必挂怀。”
他顺着声音找到施呒的具体位置，安抚性的拍了拍他：“舅舅，阿娘当时还说……”
他在一片黑暗的记忆中找了找，最后拿出了一段辞藻华丽的词句。
「吾闻天地以好生为德，日月以恒照为仁。
昔者箕子佯狂，抱殷祀于九畴；史公忍垢，续麟笔于蚕室。
今某气散形销，将随白鹤游蓬阆；而君肝摧肠断，岂效屈子投汨罗？
观夫春卉虽凋，根荄犹孕来岁之华；昆冈纵焚，精魄尚凝荆山之玉。
昔管夷吾病榻遗策，桓公遂成九合之功；范少伯烟波遁迹，陶朱终显五湖之智。
此皆厄而愈奋，穷且益坚者矣。
吾尝观太史公书，周文囚羑里而演《周易》，仲尼厄陈蔡而作《春秋》。
今君怀瑾握瑜，负稷契之才，抱伊吕之志，奈何效匹夫刎颈于沟渎？
昔豫让三刺未成，犹存智伯衣冠之冢；伍员七日昭关，终见吴宫麋鹿之游。
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愿君思螟蛉有继，蜾蠃负之；梧桐虽焦，凤鸟仍栖。
倘念畴昔促膝之谊，当存此身以观河清；若怀当年击楫之誓，宜保七尺而待海晏。
吾去之后，可采首阳之薇，勿蹈汨罗之水；能效东门之哭，莫作虞殡之歌。
呜呼！烛龙衔光，岂因晦朔改其辉？精卫衔木，宁为沧桑易其志？君其勖哉！君其勖哉！吾目瞑矣！」
施呒一听就知道这话是他编的，虽然有九分的不信，但剩余的一分仍然让他觉得，这就是施芜所说的最后的话。
他看见冉玉床头那个香囊，将它解下来仔细的看了看，最后从喉咙里溢出一丝笑声。
“你娘啊……”
施呒从袖中摸出来一个簪子，放进了那个双眼无神的人手中。
“她最喜欢逗你玩，我曾经也逗过她，问她日后若是有了心上人，是不是就会忘了我这个哥哥，然后跟着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小白脸远走高飞……”
“她当时正在看账本，听见这话不耐烦的翻了一个白眼，然后从厚厚的账本中抽出来一张纸，上面画着的，就是这个簪子。”
“当时还是乱世，生意没有那么好做，她在蓟州待了三年，最后才因为这根簪子，进了当时正在待嫁的陛下眼中。”
冉玉呆呆愣愣的坐在床上，等他接着往下讲。
手中簪子的花样被他描了又描，就和当时睡前描着廊下燕一样。
施呒却突然扶住了他肩膀：“阿玉？！你怎么了！”
一边铜镜里映出少年骤然惨白的脸。
他脸是白的，但嘴却红的可怕。
一张一合之间还在装傻充愣：“我？我没事啊，舅舅，你接着讲。”
喉头泛起铁锈味，指尖不受控制地掐进掌心。
即使他现在捂不住拳，但手抵在床上，就能顺着手臂的力道握住了。
几个月前他在摔断的玉佩此刻躺在周合袖子里，被帝王哀叹他怎么忘记了要把这个金镶玉给出去。
但此刻他要还东西的人心情却比他更加哀恸。
池中鱼在地上摔碎时的清脆音色突然传进了脑海里，他黑暗的眼前突然光芒大盛，映出了冉固和施芜身死之时的样子。
……
三更的雨像断了线的墨汁泼在窗纸上，青砖地上蜿蜒的血河被雨脚踏碎，泛起细小的血沫。
冉台明的官袍早已看不出本色，十根手指的指甲盖全数翻起，露出粉白的嫩肉，此刻正在他爬行的轨迹上拖出断续的血痕。
他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左手紧攥着的就是冉玉此时手中即将穿透他掌心的簪子。
血污将簪子污浊，但那并蒂莲的花纹却越发鲜亮——这是当时合卺酒时，尚且年轻的冉台明照着施芜画出的图纸，自己亲自找了玉料，最后将成型的簪子插进了施芜的发中。
此刻冰凉的玉面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仿佛还能触到新婚前夜，施芜躲在屏风后偷看他试婚服时，那声带着茉莉香气的轻笑。
"；冉大人何苦呢？"；皂靴碾上他支离破碎的右手，潘燕京挑起他下巴：
"；当初冉大人的父亲，骨头可没有这么硬。"；
冉固突然暴起，残缺的牙齿咬住对方手腕，却在刀光闪过时看见屏风后翻飞的茜素红裙角
——施芜发间的玉色簪子正插在某个爪牙眼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