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昭自那天后,又去看了一次钟士申。
恰好再次遇见徐远丞。
徐远丞却像是在那里等了许久了似的。
等到南昭走近,他才站直身体。
南昭看向徐远丞。
他仍是一张干净清秀的脸,只是站在那里,就会让她想起初见那个午后。
“所以,现在排到多少号了?”
徐远丞问。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当初只是一句戏言,竟然真的有应验的一天。
如今的南昭,已经像是天边的月亮。
而他就算想做那颗星星,也也不知自己是否有资格。
南昭眼眸一转,正儿八经地伸出手来数。
“一、二、三、四、五……”
徐远丞的心也随着她的声音往下掉。
“0个。”
徐远丞神色一滞。
“什么?”
南昭神色狡黠。
“我说,你现在排在0号了。”
徐远丞不可置信地问。
“你是说?”
“你是说我……”
他还没说完,却见南昭从他的白大褂前胸口袋夹取下那只夹好的笔,然后在他的手背上快速画下一个“0”。
“对,就是下一个。”
南昭冲着徐远丞眨了眨眼。
“以后排到你的时候。”
“记得带着这个号码牌来找我。”
她听见前方有人在叫着“徐医生”,于是只是又笑了笑,才继续往走廊尽头的病房走。
当走到钟士申病房时,再次遇见了沈芊芊。
她正轻手轻脚地关上沈顾病房的门。
“南昭。”
“大哥准备出院了。”
“你又来看我前未婚夫啊?”
“沈芊芊。”
病房门内,钟士申不悦的声音传出来。
“你不要毁坏我的名誉。”
沈芊芊冲着门内挥了挥拳。
她悄声对南昭说道:“这人早就可以出院了你知道吧?”
这南昭还真不知道。
她只是听钟士申说这里疼哪里疼,希望她多来医院看他。
南昭想他受伤的一半原因也在于自己,于是也把这事当成日程来安排。
“他昨天还说自己心口疼?”
沈芊芊颇为嫌弃地唾弃他。
“坏话说多了,良心能不受到谴责嘛?”
南昭觉得沈芊芊终于说了句有道理的话。
“你是不是在说我坏话?”
钟士申狐疑地声音又传来。
沈芊芊提着带行李这才和南昭作别,只是她转身前又对着南昭了一句。
“喂。”
“你可别被他卖了还给他数钱啊。”
“他这人,良心有一半是黑的。”
南昭摇了摇头,走进病房里。
钟士申还是精神头十足地在办公。
“我刚刚跟徐医生聊了一下,说是你马上可以出院了。”
钟士申却马上作出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捂着心口假模假样地装疼。
“我忽然感觉有些呼吸不上来。”
南昭抱着双臂不说话。
她打定主意不再来,于是就看他怎么演。
没想到接下来,却总是不期然间,遇上他含笑的目光。
南昭觉得他的目光别有深意。
”你别这么笑。”
“你每次这么笑,我就知道你又在打坏主意了。”
钟士申却只是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我只是忽然想起来。”
“如果没有这些阴差阳错。”
“你现在合该是我的未婚妻。”
*
南昭果然没有再去医院。
钟士申等了又等,等了一整天,南昭都没来。
他早就可以出院。
公司也还有一大堆事等着。
如果南昭不来,那他这么住着又有什么意义。
还浪费床位。
干等着不是他的风格。
山不过来他就山。
他换好衣服就去了源城公馆。
一进小区,他就遇见了徐远丞。
徐远丞又在遛狗。
金毛自从被他养过之后,就不愿回去了,每回回去就像杀猪,主人便有空就把它投送过来。
“徐医生。”
钟士申对徐远丞的印象其实还不错。
除了一开始的见面以外,徐医生出现的次数并不多,还算是一个有职业道德的医生,而且医术精湛,也不乱开多余的项目。
他还有些一瘸一拐的,走着过去就对着徐远丞打招呼。
徐远丞职业病发作,叮嘱他不要多走动。
钟士申应了下来。
“我去南昭家看看。”
“她这两天没来。”
“我不放心。”
徐远丞心想担心的人多了,什么时候轮到你了?
不过他没表现出来。
他牵着狗绳。
金毛先是往前走了两步,谁知下一秒就开始一瘸一拐,腿脚动作和在场的另一个人惟妙惟肖。
金毛见周围两人全都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于是更加兴奋了,硬是继续一瘸一拐地又绕了大半圈才回来。
模仿能力超强。
金毛乖乖地坐在原地,还摇晃了下尾巴,双眼睁着等着被表扬。
钟士申:“……”
徐远丞干笑了下。
“肉肉。”
“做狗不能太缺德。”
徐远丞顿了顿,对钟士申解释道。
“我不是说你。”
钟士申:“……”
谁问你了!
*
南昭其实是又去了厂里,她现在放假,可以经常性地往返。
谢川聘请的施工队已经入场,在厂里另一块重新选址,正在如火如荼地赶工,打算在年前先把基础架构打好。
临近年底。
文静也回国准备过年,她跟着南昭在厂里,仔细很对各种数据。
谢川正在仓库清点库存。
小李垂头丧气地在一旁搬货。
“叔,你说这可怎么办啊。”
这一仓库的货都被退了回来,对他们这个本就捉襟见肘的厂子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谢川的眉头拧成了一团,从来不抽烟的他竟然也开始有点想抽烟了。
南昭和文静又去到了财务室。
谁知一进去,就见到王玉兰在给自己的手臂上药。
她一见到来人,就欲盖弥彰地把袖子放下来,然后又去给她们倒水。
文静叹了口气,只是坐到了凳子上。
“王姐,你可有打算?”
王玉兰本就低垂着头,闻言头更低了。
文静行事爽利惯了,生活中几乎没有遇到过王玉兰这种人。
给她一种嚼不烂,又打不破的无力之感。
“如果你想离婚,我可以帮你。”
文静是乔落落的同门师妹,对法务方面的各种案子得心应手,而且她在国内人脉众多,很多问题在她这里都不成问题。
可是王玉兰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似的。
“离婚?”
“不,不可能的。”
“我不离婚。”
“我这个年纪离了婚,街坊邻居该怎么看我,我以后还活不活了?”
“小丫头片子!”
刘长明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他一脚踢开了门,双眼的目光直直落在南昭身上。
“你自己是个丧门星。”
“你还想离别人的家?”
文静一听便拧着眉,上前就要去揪他的领子。
她的身量本就比寻常女生要高,穿衣打扮又是清爽的中性风,所以站起来比赵长明的气势要足的多。
刘长明见状果然退了两步。
南昭却止住了她。
“刘长明,你嘴巴放干净点!”
刘长明却混不吝的模样。
“怎么,嫌我说话不好听?”
“大小姐就要有大小姐的样子,开这种脏污地方干嘛?”
“不听大公子的话,现在知道后果了吧?”
南昭听他说完,“是沈顾让你来的?”
“那可是你哥!”
刘长明却像是不满她直接称呼沈顾大名,想要亲自教一教她长幼尊卑。
可是南昭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沈顾给了你多少好处?”
刘长明却勾起邪笑。
“想套我的话?”
“小丫头,你还太嫩了点。”
南昭却直视他的双眼。
“赵长明,你被解雇了。”
王玉兰一听到“解雇”二字,全身就像是失了力气一般瘫软了下去。
“不、不行。”
“你不能解雇他。”
“你没有这个权利——”
文静却适时插话进来。
“她有权利决定现在厂里任何人的去留。”
文静把视线落到倒在地上的王玉兰身上。
“包括你。”
王玉兰全身不可抑制地一抖。
没想到刘长明却忽然放声笑了几声。
“在爷爷面前摆什么不可一世的臭架子呢?!”
他突然重重拍了拍桌子。
此时闻声而来的谢川和李林小李也赶到了门口。
谢川:“老刘!”
刘长明只是斜斜扫过他一眼。
“老子早就不想在这个破地方干了!”
“今天老子来,就是来通知你们这些蠢货的。”
“等着吧?没有大公子,没有沈氏集团。”
“你们什么狗屁都不是!”
他重重往地上吐了口口水,正好吐到了王玉兰的手上。
王玉兰条件反射地用手遮挡,却被刘长明跟着踢了一脚。
“啊——”
王玉兰身上还有被他打的旧伤,伤口还未愈合,此时有些受不住地叫了出来。
李林拿着锅铲连忙上去对着刘长明就是一顿胡抽。
“你个王八蛋,还打老婆!”
“打了这么多年大家都看不下去了。”
“老娘今天非撕了你不可!”
刘长明别看对着王玉兰吆五喝六,但是面对李林这样的更能豁出去角色却只知道躲。
“哎哟,别打别打我。”
“你信不信我报警!”
屋子里顿时乱成一团糟。
眼看着刘长明将要引起众怒,王玉兰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站起来把刘长明抱住。
“你们别打了——”
“他也是为了这个家——”
谢川拉扯众人的手一顿,空气似乎也不再流动,混乱中不知被谁踩了一脚的小李更是怪里怪气地“啊?“了一声。
李林恨铁不成钢地砰的一声扔掉锅铲!
刘长明却像是极为解气一般,装模作样地扶起王玉兰。
“走吧玉兰。”
“咱们不跟这些穷酸破落户一般见识。”
“咱们过好日子去咯。”
王玉兰已经不敢再抬头望向众人。
她低垂着眼眉,手指焦灼地绞着衣角,跟在像是打了胜仗的刘长明身后。
南昭却忽然开口。
“王姐。”
她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向王玉兰。
“这是你想要的么?”
王玉兰怔怔地看向南昭,眼角的那滴滴泪悬而未决。
“我孩子要结婚了。”
“到时候请你们喝喜酒。”
她的话音落地,就听见不知是谁“呸”的一声。
王玉兰终于不再多看,而是紧追着从来不会等她的刘长明的步伐,终于离开了酒厂的大门。
办公室里一片狼藉。
南昭已经听完了谢川的汇报。
“现在已经有八成客户联系了要把剩下没有结尾款的货退货,而且也不再续签协议,三家供货商表示宁愿赔钱也要终止合同……”
南昭点了点头。
谢川叹了口气,从兜里抽出一本皱皱巴巴的房产证。
“这个,本来就是周叔当年给我的。”
他把房产证递给南昭。
南昭:“叔,你这是做什么?”
谢川的执拗劲儿上来了,非要南昭接到手上。
“你谢叔这辈子,只会书本上的东西,折腾来折腾去,把厂子折腾成这副模样,连人都留不住。”
“这个是我仅剩的财产,早就想拿来还给你,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况下,倒是我无颜面对了。”
“先暂时拿来周转吧,其他的我再想想办法,我老了,也该回到自己本来的地方了。”
“叔,你不帮我了?”
南昭听到他的叹息,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谢川闻言却抬起头,目光带着困惑。
“我帮……我怎么……”
南昭却只是把房产证的每个棱角抹平,然后原原本本地交还到他的手上。
“我不懂生产,也暂时没有时间去学。”
“所以这方面还是要交给您。”
“您帮我把好质量关和数量关,其他的就放心给我了。”
南昭的语气笃定,也不垂头丧气。
谢川本是将信将疑,却莫名有了种熟悉的久违的感受。
老厂长当年也是这样的。
他并不完全偏信,但是心中却莫名有了些波动,他的壮志已隐没了许多年,如今已经对这种情绪十分陌生了。
谢川离开了办公室。
南昭仍然在翻看资料。
文静一刻不停地从老旧的电脑里导出明细账目,双手十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击。
不知多长的时间。
文静忽然重重地扔掉了鼠标。
“妈的,诓了老子!”
“这还是两套账呢!”
南昭也迅速走了过来,跟着紧盯着屏幕。
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花,正想伸手去揉一揉,眼前忽然有人影闪过。
南昭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
不然,她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到钟士申呢?
她不敢相信地再次肉眼,却清清楚楚地看到钟士申坐到了电脑前。
嗯?
他怎么在这儿?
钟士申习惯性伸向杯子,却发现纸杯子是空的。
“愣着做什么?”
“钟哥?”
“嗯,倒杯茶来,今晚加班。”
“什么加班?”
她怎么隐隐从他的目光里发现了兴奋的意味?
难道这才是社畜的通关密码么?
钟士申眉毛一扬。
“你们俩的速度太慢了。”
“就让前会计师事务所王牌选手代劳吧?”
于是等到钟士申完全理清账时,已经接近了晚上的十点。
钟士申揉了揉手腕。
“这老会计有两把刷子。”
“有些细节真是天衣无缝。”
文静也转了转脖子,对着南昭竟有些兴致勃勃。
“咱们马上就要有官司要打了。”
“我先准备资料,等我年后回来就提交诉状。”
钟士申今天没让司机跟来,自己开着车先把文静送了回去,然后才载着南昭驶向源城小区的方向。
南昭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她脑海中的事情多如牛麻又盘根错杂,因此只是在钟士申偶尔的话语间隙嗯哦一声。
钟士申说他已经处理了相关部门的负责人,但是生意场上牵一发而动全身。
有些命令一经下达,就是白纸黑字。
南昭的语气轻飘飘的。
“这不是你们用惯了的套路吗。”
“先把人置之死地。”
“再假惺惺地来施舍恩惠。”
钟士申顿了顿。
“你是这么想我的?”
钟士申以为,两人现在也算是生死之交,有过命的交情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受伤。
虽然钟士申及时处理了相关人等,但是频频收到的消息还是让南昭陷入了阵阵的无力之感。
她想起沈顾的话。
难道她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是个什么都不懂,只凭想象行事的人吗?
她现在做的这些,真的是无用功么?
她的无力看不到尽头,最后渐渐生出了些烦躁。
她的所有社会经验,都是零零星星作为打工人的经验。
而此时,尽管她知道始作俑者并不是钟士申,但还是不可抑制地想要迁怒。
“我只是你们资本家剥削环节的其中一环,不是么?”
钟士申不再说话。
他一路开着车,不再如往常一般,没话也要找话,而是首次保持了沉默。
车子一路开进小区,到了南昭的楼下。
南昭已经被晚风吹得理智了些许。
她今晚像是陷进了迷宫里,跌跌撞撞不停碰壁,如今被这冷风一吹,倒真的像是被吹得找到了些头绪。
她站在绿地旁,想同钟士申道别,再多说一句谢谢。
谁知还未启唇。
钟士申却已经关上了车窗,车子刹那间呼啸而去,留她吸了一鼻子的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