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莱说话一点不客气，颇有以毒攻毒的架势，还顺手自黑了一把，把姜明山拉了出来。她说完便走，留下秦一凌一个人愣在原地，满脑子都是姜莱的话。
一直到有人叫他，才回过神来。
原来距离他不远的地方，新发现了一处残垣下有敲击声，搜救人员见他没休息，就喊他过去帮忙。
他应了一声快步跑了过去，按照救援队的要求，做一些外围的清理工作。透过缝隙，他看到里面有一双惊恐的眼睛，正无助的看着他。
看得出，那还是个孩子。
他忍着后背的不适，用力的搬开石块，想尽快把周围清理好，让救援人员尽快救人。
“别怕，我们很快救你出来。”救援人员一边研究救援方案，一边柔声的安慰着里面的小孩儿。
“我不怕，你们先救我妈妈吧，她受伤了。”
小孩儿忍着哭意，坚强的拒绝着救援人员，他费力的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没了力气，蔫蔫的趴在那昏死过去。 小孩子的话让救援人员的神色更加凝重了。里面是两个，而不是他们看到的一个。另一个不管是位置还是状况他们都不清楚，只能去调仪器过来检测。
就在他们焦急不已的时候，里面的小孩儿再一次抬头，“快，快一点，我妈妈她快不行了。”
“她在哪？”见他暂时庆幸，救援人员连忙问了一句。
小孩儿咬咬牙，让自己清醒了点，他想回头，却发现两边都是石头，他根本动不了。
“他在我腿上，流了好多血。”
“好，我们马上救你们出来。”得知了位置，救援人员马上行动，比量着身高和位置，研究出了最快最有效的救援计划，然后开始行动。
秦一凌从听到那个孩子无助的声音开始，就没有停下来，他不停的搬着石头，一块一块，任那些尖利的棱角划破自己的手。一起一伏的弯腰站起动作，后背和衬衫不断摩擦，伤口再一次渗出血来，混着汗液，灼痛的让他直冒汗。
可是他顾不上这些，只想着用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帮助这个无助的孩子。
他想起多年前的那天，也是一个阴沉的天气，他蜷缩在角落里，一身的伤，惊恐无助的看着面前十几个拿着棍棒的人，最后闭上了眼睛，等着自己被乱棍打死。
可是他没有，他被救了。
所以，他现在想着，只要他再努力一些，再快一些，这个跟曾经的他一样无助的小孩儿，就会没事的。
现场的残块不断的被移走，露出一个大块的石板，下面似乎还有柱子撑着。
石板又厚又重，单凭几个救援人员根本没法抬起来，而且还怕有二次伤害。
救援人员急的不得了，多等一秒，下面的人就多一重危险，他们虽然急却没有办法处理，只能等着之前联系到的吊车过来帮忙。
没让他们等多久，半个小时之后，翘首期盼的吊车终于到达，按照操作，用绳子绑好石板，救援人员随着吊车的操作，同时挪开下面的柱子。
哪怕是见多了惨相，哪怕早有心理准备，他们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秦一凌更是晃了一下身子，一动不动的看着面前的场景。
陡然的轻松感和光亮让小男孩不太适应，过了几秒他才恢复了自己应有的反应。他想扭头看看，看看自己一直惦记的妈妈怎么样了，是不是和他一样的醒着。
小男孩一动，秦一凌从呆愣中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犹豫速度太快，他几乎是单膝跪在小男孩面前，伸出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别看。”他哑着嗓子快速的说到。
“我想看看妈妈。”小男孩无助的应到，却也听话的没有再乱动。
秦一凌的视线飘到小男孩的腿上，随后闭上眼睛缓了一下，“乖，妈妈受伤了，先让医生去救她。”
小男孩的腿上，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以保护之姿趴在悬在上面。身子微微弯着，避免压住他的腿，后背血肉模糊，已经难以分辨衣服的颜色。干涸的血迹在石板下凝结，印了一大片，人，早已不在了。
秦一凌捂着小孩子眼睛的手忍不住抖了几下，眼见着救援人员把人抬走才松开。医疗队迅速的抬了担架过来，把小男孩抬走去医治，救援队对秦一凌说了句谢谢也匆忙离开，去寻找下一个生命迹象。
秦一凌还保持着单膝跪着的姿势，看着那片干涸的血迹，眼前浮现出那位被抬走的妈妈，连尸体都仍然是那样微弯的姿势，既想为自己的儿子撑起一片港湾，又不想压到他的腿造成伤害。
一阵风吹来，卷起了地上的血腥味，在他身边打着旋飘走，似乎是一个母亲最后的告别，带着遗憾和不舍离开。
“妈……”秦一凌不自觉的喊了声妈，听到自己的声音他才惊觉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他站起身，对那片血迹弯腰行了个礼，默默念了一句走好，转身离开。
这一次，他的目标很明确，他要再看一遍那些名单，不管是已经救出的还是已经遇难的，哪怕只找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也好。
他顾不上吃喝休息，也忽略了后背的伤势，连走带跑的去找安置点，一个个确认。他不知道走了几个安置点，也不知道自己看过了多少名字。他只知道看到了他心中熟悉的名字时，从心底涌出来的喜悦，和看到后面匹配的年龄，以及见到对应的人后压不住的失望。
一次次升起的希望，一次次落空的失望，秦一凌终于受不住，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他做了个梦，梦到自己还是很小的时候，坐在弄堂口等爸爸妈妈回家，在家门口玩弹珠或者石子。跟着姐姐一起去河边抓鱼，去草地上捉蚱蜢，采野花。玩累了，就休息一下，困了，有姐姐背着他回家。
梦里的他，特别幸福。这种幸福不是他谈成一笔生意后的喜悦，也不是他卡里存款数字飙升的满足，更不是他高床软枕的舒适。这种幸福是称之为家，和家人带给他的从心里升起的暖意，让他留恋的不想睁开眼。
突然，一个面目严肃的脸出现在他的眼前，用嫌恶的目光看着他哭花的脸，不耐烦的转头继续讨价还价——呵，第一次见到这么着急卖儿子的，行了，两万就两万，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儿子卖给我以后，就是我的孩子，你们这辈子都不能再见他。
签字！那个人拍着桌子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不能签，不要签。秦一凌想睁开眼睛，想冲过去拉住那只颤抖的不像话的手，不让它握住笔。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身子像是被定住了，眼睁睁的看着那只满是老茧的手，不太擅长的拿着桌子上那支笔，一笔一划用尽力道，签下了名字。
他看到，一大滴的眼泪，砸到了桌子上的协议上。
明明是不舍得的啊。
那张严肃脸的男人迅速的收起桌上的协议，折了几下揣在怀里，露出满意的笑。
不要！
眼见着那个男人伸手拽着角落里浑身抖成一团的他离开，他终于喊了出来。
抬手想要去拉，想要把那个被带走的人拉回来。他睁不开眼睛，两手胡乱的抓着，皇天不负，他终于抓到了一只手，略带凉意的触感让他感到很舒服，他喟叹一声，安静下来。
没走就好。
“秦一凌，醒醒好不好？”
耳边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秦一凌皱皱眉头，似乎是在叫他？为什么会哭？
他觉得嗓子干干的，眼睛酸涩的睁不开，只有手上传来的触感让他觉得舒服。突然，他感觉到那只手想要挣脱，连忙用力，把那只手抓的更牢，他不能松手。
“醒来吃药了，你发烧了。”何美丽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去接姜莱递过来的药，却不想被抓的更牢。只好再次轻声哄了一句。
姜莱摇摇头没说话，把药和水放在一边，说了一句再不醒我就过来打针，留下何美丽和昏迷高烧的秦一凌转身离开去忙。
“秦一凌，你快醒醒，不要吓我。”手上的热度灼人，何美丽看着已经烧红了脸的秦一凌，心疼的不得了。她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实在是太烫了，顺着脸颊她触摸到了秦一凌脸上的泪。
那是他刚刚突然喊了一声不要的时候，流出来的。
何美丽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记忆中秦一凌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也没有这么脆弱，更别说在人前哭。
她抱住秦一凌握着她的手臂，低低的哭了起来。
“秦一凌，秦一凌。”
她记得，秦一凌教过她，遇到事情要冷静，千万不能慌。要在第一时间想好怎么解决问题，即使解决不了，也不能在人前露怯。可是现在，她装不下去了，她看着眼前昏迷不醒的人，慌得没办法去想事情，没办法不露怯。
咳咳，高烧的不适让秦一凌终于咳了几声，也把他从混乱的梦中拉了回来。他感觉到有人拉着他哭，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腕上，比他身上的热度还烫。
“水。”他艰难的从嗓子里发出了一个单音节，嘶哑的让人分辨不清。可是何美丽听到了。
她一下子抬头，见到秦一凌嘴唇在动，知道刚刚那一声不是自己的幻觉，连忙去拿旁边的杯子，犹豫太过紧张，她差点把杯子打翻。
“有，有水，你喝一点，喝一点。”她想去扶秦一凌，奈何手臂被攥的太紧，她挣脱不开，只能摇晃了一下胳膊，想让秦一凌睁开眼。
如她所愿，秦一凌从梦中恢复清醒，有些茫然的睁开眼睛，看到一张哭的通红的脸。
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那会说的话，真的很过分，她都哭半天了。
“对不起。”他咬着干涩的嘴唇道歉。虽然他心里明白，现在道歉也没什么用。
秦一凌的道歉让何美丽一下子想起他说的那些话，她表情不自然的僵硬了一下，然后语气淡了下来，扯了扯自己被抓着的手，抽了出来。
“没什么，你吃药吧，烧的挺厉害。”
“小何……”秦一凌似乎还想要说点什么。
“老板娘说你要是一会还没吃药，就过来给你打针。”生怕秦一凌再说出什么话来，何美丽匆匆打断他的话，把放在一旁的药塞到他手里，慌乱的站起身想要离开。
“唔……”秦一凌动了一下，发出一声难忍的低呼。
四周有着嘈杂的声音，人来人往的脚步声，不远处休息区人们的交谈声，以及外面救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秦一凌这一声低呼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是却如魔音入耳，让何美丽再也迈不动步。
哎，她叹了口气，先爱先输。
她调整了下脸上的表情，想要镇定一点，她不想再表现的那么明显，让秦一凌难做。更不想被人拒绝第二次，实在是太难堪了。
可是她准备的再好，转身看到秦一凌扭曲的表情时，还是破了功。
“怎么了？”她急忙返回去，扶住要起身的秦一凌。
“后背疼。”秦一凌吸了口冷气，昏昏沉沉的头被刺痛激的恢复了几分清明，却在何美丽转身的瞬间掩饰起来。他皱着眉，咧着嘴，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
“我看看。”
秦一凌的后背虽然没伤到骨头，可皮外伤还是有点严重。那个人拿的铁棍表面不是光滑的，卷破的边缘像是锋利的倒刺，在秦一凌身上留下了不少细密的伤口。
从受伤到现在，他几乎没有休息，不恶化才怪。
她顾不上秦一凌同意，上前想要撩起衬衫查看，却发现根本撩不起来。
二次裂开出血的伤口，把衬衫黏在了皮肤上。
“嘶，疼。”何美丽的突然触碰，让秦一凌疼的一抖，他忍不住抬手，抓住何美丽的胳膊。
“啊对不起，我叫人过来给你处理伤口，你先吃退烧药，不然脑子该烧坏了。”
何美丽想要抽出胳膊去喊姜莱，可是发现秦一凌根本没有松开她的打算。
“秦特助，我去喊医生。”
他说了，他不算是她的师父，叫全名又显得别扭，既然只是同事一场，不如像在公司一样，喊职务好了。
秦一凌楞了一下，看着何美丽咬唇的样子有些不忍，他叹了口气，松开自己的手，“我没事，先别喊了。我坐一会就行。”
他拿过一旁的药，看了一眼，“我要吃几颗？”
姜莱只是送了药来，并没有交代用量，何美丽也不知道。她走过去，看着秦一凌手里的药盒，指着上面的说明，“成人一日三次，一次三粒，你先按这个吃吧，一会老板娘会过来，再问问。”
“好。”秦一凌点头，然后把药盒递给何美丽，“我一用力后背疼，帮个忙行么？”
一点小事，何美丽自然不会拒绝，她拆了三颗药递给秦一凌，“喏。”
秦一凌没有接药，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因为搬石头，他手上被割了几道口子。而现在他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上了药还缠了纱布。“你帮我的？”
“不是，是老板娘处理的。”何美丽摇头。
“你受个伤，小何把自己喝的水都奉献给你洗伤口了，现在她没水喝了。”姜莱拿了个药箱过来，见秦一凌问起手上的伤，加了一句。
“啊不碍事，我不怎么爱喝水。”何美丽没想到姜莱会把这件事这么直接的说出来，连忙解释，见秦一凌没有再一次出现那种嫌恶的表情，才悄悄放心些。可是她也不想再让秦一凌误会什么，以不爱喝水为由，搪塞了一下。
“嗯，确实不爱喝水，连吃药都要干咽下去。”姜莱不给面子拆穿，哪里是不爱喝，是没水喝了。
吃药？秦一凌看了何美丽一圈，没发现她哪里受伤，“你怎么了？”
“我……我去那边帮忙，老板娘，秦特助后背的伤好像裂开了，你看一下。”说完，何美丽快步走开，主动跑到救治区，看看有什么能帮忙。
“看什么看。”姜莱见秦一凌呆呆的看着何美丽假装忙碌的身影，重重的敲了他的头一下。
痛感传来，秦一凌回神，对上姜莱的白眼，他心虚的别开眼睛，错过了姜莱从药箱里拿出剪刀的动作。
姜莱绕到秦一凌身后，刷的一剪子，从衬衫的衣摆一下开到了领口。秦一凌后背一凉，想要扭身。
“别动，剪到肉我不负责。”
又是哗啦一声，另一边也是从衣摆剪到领口。
后背上，只留了受伤的那一片，一块布贴在皮肤上，有点惨。
“有点疼，忍一忍。”姜莱不跟他废话，开始清理他后背的伤口。
她的动作快而专业，手法很快，很快处理好没有粘着衣料的伤口。
“对了，你知道小何为什么吃药么？”
被她告知有点疼的秦一凌，一直绷着身子等着忍痛，突然被问到何美丽的事情，神经一放松，“什么？”
哗啦，姜莱在秦一凌刚刚放松的时候，利落的把洇湿好的布料扯了下来，然后清洗消炎上药一气呵成。回身看了一眼一头大汗的秦一凌，“疼么？”
“疼。”秦一凌老实承认，抹了一把汗。
“活该。”姜莱收拾好东西，丢下两个字。
秦一凌：……
一向伶牙俐齿的他，竟然没法反驳，他下意识的看到不远处何美丽的身影，脑中浮现着她一脸泪痕的样子，想了一下还真觉得自己活该。
他看到何美丽跟别人说话的时候，咳嗽了几声，不顾自己半果的上半身，跟姜莱借了瓶水，给何美丽送过去。
何美丽正忙着给一个小孩子扶药瓶。
“叔叔。”见秦一凌走过来，那个小孩子开口打招呼，正是那个他参与救援的小男孩。
何美丽偏头，看着秦一凌狼狈的装束嘴角一抽，别开眼。
“怎么样，好些了么？”秦一凌没顾上何美丽的表情，蹲下来揉揉小男孩的头，关切的问了一句。
“嗯，我要很快好起来，然后才能照顾妈妈。”小男孩的眼睛亮了一点，对着秦一凌笑。
想起那个惨死的女人，秦一凌心里一痛，他点点头，“嗯，妈妈那么爱你，你一定要好起来。”
“我来吧，谢谢你。”找架子的护士回来，接过何美丽手里的药袋子挂好，检查了一下小男孩的伤。
“叔叔，你知道我妈妈现在怎么样了么？”小男孩希冀的目光，落在秦一凌身上。
“我……我不知道。”秦一凌结巴了一下，不敢再对视着他。
“哦，你们能帮我找找么，我想把这个送给她。”小男孩这句话，是对着秦一凌和何美丽说的，在秦一凌来之前，他已经问过何美丽同样的话。他的手里，多了一个平安锁，小小的，还带着血迹。
“好，我们现在就去找。”秦一凌不敢再多说，接过平安锁，拉着一旁的何美丽快步的走了出去，一直到外面才停下来。
本书由沧海文学网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