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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文约之所以哭,不是因为他发觉凉州局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而是因为公孙珣一眼看破了他的伎俩,使他个人陷入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想想也是,从理论上来说,传统凉州地区,也就是凉州东七郡,已经乱了上百年,这上百年间,处于极盛状态的汉帝国倾全国之力前后多次大举征伐……

赢了吗?肯定有赢的。

但平了吗?一次更比一次乱罢了。

所以,对于公孙珣突然发动的军事行动,韩遂这里其实是有几分底气的,只要凉州这里能团结一心,倚靠地形层层抵抗,三四万敌军而已,完全可以拖垮对方后勤。而届时只要中原曹刘那边醒悟过来动手,或者长安再出事,公孙珣也只能捏着鼻子与凉州群雄媾和。

即便是公孙珣手段了得,能够用一种‘短、平、快’的方式击败和平地凉州,乃至于一时切实控制凉州,那也无妨。因为凉州的羌汉形势太复杂了,迟早还会乱……汉帝国倾国之力都做不到的事情,韩文约真不觉得公孙珣能做到。

换言之,只要他韩遂能够隐藏和苟延残喘下来,能够继续窝在凉州,那大不了忍让一时做两年公孙氏的忠臣嘛。反正等公孙珣一走,他还是金城的土皇帝,等凉州再乱,他还是三郡之地的实际控制人。

实际上,韩文约割据凉州多年,面对东面强者之时历来都是这种心态——哪怕他很早就是凉州实力第一的军阀,可每一次真正遇到巨大的军事、政治挑战时,他都主动后退,然后推一个蠢货出来做名义上的领头之人。

当然,这个人也是决战时用来出卖,战后用来兼并扩张的不二人选。

一开始是北宫伯玉和李文侯,然后是王国,后来是马腾,在另一个时空里最后可能还有一个马超……只能说这天下只有起错的名字,而无叫错的外号,九曲黄河万里沙,绝非浪得虚名。

那么回到眼前,现在韩遂其实还是想用这种‘六郡会盟’的方式召集凉州群雄,然后将马腾或者谁推举出来,造造声势,好让公孙珣将目标对准这个人,他躲在后面再续一波。

可谁成想,公孙珣这个昔日洛中故人似乎太了解他了,上来便先反其道而行之,直接将他韩文约给隔空架了起来——就差告诉全天下人,他卫将军公孙珣是来揍韩遂的,其他人都让开点!

“岳父大人。”庞德走出私室之前,难得再度恳切相对。“我家将军还说了,生逢乱世,既然决定出来割据一方,就不要总想着占别人便宜而不被别人占便宜……今日他不过是替这十年中被你卖过的凉州群雄索债罢了!而这一次,请你务必知晓,凉州无论是战是和,此番但有丝毫不谐,且无论是谁所为,他都要算到你头上的,还请你务必三思而后行。”

这下子,韩遂连哭的心思都没了。

当然,也确实不能再哭下去了……九月初八日下午,凉州群雄纷纷汇集于榆中城外的一处台地之上,开始了又一次所谓凉州会盟。这种会盟真不是一次两次了,当年北宫伯玉起事,后来王国东征三辅,全都有类似的行动,但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人多。

因为这一次,不止是激进者与对中央离心的军阀,便是对汉室或者卫将军保持了信任和期待的温和派,乃至于从来都是过自己日子的中立派也都纷纷聚集而来……毕竟嘛,这一次会盟乃是公孙珣和马韩同时认可的一次会盟。

而放眼望去,羌汉混杂,官匪混坐,文武难分,穷富悬殊,甚至还有氐人、鲜卑人,会场是当年榆中被围攻时汉军大营露天遗址,而众人连个椅子都没有,少部分人席地而坐,大部分人却都持械骑在马上,似乎随时准备战斗和逃跑……没办法,这就是凉州,上百年来,凉州这个地方就是如此复杂,如此混乱。

两军交战,傅燮准备以大汉忠臣的姿态战死,却有数千叛军向他下跪,恳请他逃跑;

盖勋奋力作战,受伤难为,战场之上破口大骂,要人来杀他,却无人敢动手;

张奂百战搏命换来了珍贵的军功,却居然又拿军功换了一个三辅的户口;

董卓年纪轻轻耕地于陇西,却有数十羌族大豪与他交游;

阎忠在外地做官时屡次劝皇甫嵩起兵叛汉,可回到凉州面对着叛军的裹挟却又选择了自杀;

次次战争都是所谓羌乱,但每次作乱的主力却都是汉人豪强,到了后来,羌人叛军首领大多消亡殆尽,反而是被裹挟的汉人降将、降官成了大气候!

这个地方,敌人和朋友是没有那么多界限的,前一年大家还是面对灾荒共渡难关的乡人知交,下一年大家却因为汉室大义拔刀相向;前一年大家还是歃血为盟的义兄弟,下一年大家又是为了争夺地盘互相撕咬的野犬;前一年大相互还差点将对方全家杀绝,下一年又重新互相约为父子兄弟,去劫掠求生。

凉州人自己都搞不清楚谁是自己的敌人,谁是自己的朋友,好像所有人都是朋友,又好像所有人都是敌人。

那么回到眼前,会盟刚开始后不久,便滑向了一个诡异的方向。

实际上,韩遂刚刚和马腾、庞德一起骑马引甲骑登台震住场子,还没说完客套话呢,就有人直接当面打脸了!

因为大量亲汉豪族的参与,韩遂对此是有所预料的,但绝没想到会来的那么快。

“敢问虎牙将军!”一人在台下扬声相询。“足下以会盟之名召集六郡豪杰,到底所为何事?”

“是为了商量如何应对卫将军此次来势汹汹。”龙骧将军马腾见到身侧韩遂一声不吭,还以为这厮是不认识出言之人呢,便替他稍作回应,兼为提点。“伟章,你们冀县赵氏乃是天水名门,此事事关凉州全局,你若有所得,不妨直言。”

这名唤赵伟章之人,也就是汉阳郡(天水)冀县名门赵氏子赵昂了,闻言也不客气,直接勒马从侧面登上昔日汉军围攻榆中时所夯将台,然后回身立马于台上,睥睨左右,出言不逊:“诸君!依我天水赵昂看,今日事,皆是虎牙、龙骧二贼惹出的祸患,却又如之前数次一般,想要咱们全凉州人为他们抵祸而已!”

台下一时喧哗,有人失笑,有人喝骂。

“伟章这是什么言语?”马腾也不由有些慌乱。“我何曾想存此不良之心?”

“龙骧将军何必如此作态?”赵昂依旧出言激烈,却根本头也不回,只是拿脑勺对着身后马腾韩遂等人。“卫将军发兵三面钳制凉州,所为何事,还不是有人名为汉臣实为汉贼,割据州郡,擅做威福吗?!而这些年,割据凉州,尽享富贵之辈,不是虎牙、龙骧二贼,难道是我赵昂吗?还是你北地傅干?又或是你金城白马羌?总不能是你陇西李氏氐吧?”

赵昂每指一人,台下便哄笑一时,到最后简直是喧哗难制,哄笑如潮。

而等笑声渐平之后,奉命来此的黄门侍郎傅干则在台下愤然扬声相对:“北地傅氏,焉能为贼?!今日至此,一来是奉命来观凉州人心,二来却是要告诉凉州乡梓,八载前,我父可为凉州死于贼手,今日我傅干亦可为凉州死于贼手!”

此言一出,台下更是轰然做响,不知道多少北地郡出身的羌、汉、鲜卑豪杰纷纷向前涌动,直言今日若韩马二人敢动手,他们虽死也不能再负傅氏。

其中不免有人野性难驯,直接在台下拔刀对韩马叫嚣,要二人偿命!

而面对如此混乱场景,马腾韩遂二人却一个慌乱,一个沉默,这让不少亲近二人的羌汉首领一时难做,以至于过了许久,台下方才在傅干和盖顺二人的安抚下渐渐平息。

很显然,经赵昂和傅干、盖顺三人这么一闹,还想要同仇敌忾未免可笑,最起码北地、汉阳(天水)等落入公孙珣控制的两郡豪族姿态已经表露无疑。不过更重要的一点是,韩遂本人的诡异表现已经引起了其部下与统治地区头人的不安与警惕……

话说,凉州这个地方,尤其是割据者与分裂者,想要建立起一种自上而下的有效统治未免自作多情,韩遂也好马腾也罢,各自名义上是两个大首领,但掀开二人名义上的统治布幔,下面遮盖住的,却还是密密麻麻的大小部落与大小豪族。

而且两人这些年在凉州也不是没有对手,更不可能团结一致,真把对方当成兄弟来看……譬如说,被马腾韩遂联手排挤走的杨秋;再譬如说,当年马腾被公孙珣分到凉州东部、北部三郡安置,韩遂留在南部、西部,而这其中陇西郡乃是马腾初始根据地所在,于是浓眉大眼的马寿成离开陇西的时候就使了个阴招,扶持了一个叫宋建的老牌反贼,弄的韩遂吃了个大亏。

而且你还别说,这个宋健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连续搞得韩遂痛不欲生之后,最后居然控制了整个陇西,继而自称平汉大王,弄的长安与邺城同时震怒,而彼时公孙珣刚刚击败袁绍,建制邺城,如何能忍?就差亲自引兵来凉州了。

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答案是整个凉州包括陇西郡内部都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知道再这么搞下去,宋建这厮迟早会断送所有人的割据前途,于是韩马合流,外加当时在汉阳驻扎的皇甫嵩,三人联手,逼迫陇西各部落、豪强一起动手,就在陇西杀了宋建,但陇西却还是这位平汉王旧部分领,只是名义上归属了韩遂而已。

这种特殊的政治模式下,韩遂和马腾一旦失去威望,结果也是很可怕的。

韩文约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其人犹豫片刻,也不知道是出于侥幸心理,还是终究不甘,其人到底是勒马向前,试图稍作对抗。

而韩遂毕竟是统领凉州十载之人,此时出面,也是让台下渐渐安静下来——人人都想听听他怎么说。

“诸位凉州子弟。”韩遂在台上与赵昂并排勒马而叹。“扶风赵、北地傅、敦煌盖,虽然一直与朝廷关系亲密,也各有所属,但到底是咱们凉州自己人,所以他们三位今日出言指责我,我也不怪。但我韩遂还是想辩驳一下,想请问诸位一句……之前多年,固然是我与龙骧将军分领凉州,可我二人待六郡子弟,难道称得上刻薄吗?”

此言既出,台下又是议论纷纷,不管如何韩遂和马腾到底是统治了凉州许久,又怎么可能没有半点威信呢?

其中韩遂年轻时就是西凉名士,州中俊才,治理地方的基本能力总是不缺的;马腾也不差,他这个人性格敦厚,待人以宽,同时在北面还多次击退了西部鲜卑的骚扰,也是有些人心基础的。

见到众人态度微妙,韩遂不禁稍微松了口气,复又抛出了一个关键问题:“其实,若是诸君觉得我与龙骧将军不足以治理凉州,那也无妨,我二人又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可以将家人送到邺城,然后去车师做平西将军、臧州牧、西域都护;龙骧将军可以去长安或者邺城做一任九卿,听说还可以加县侯,他的长子马孟起如今在卫将军军中也很得用……换言之,我们二人无论如何都少不了公侯万代的,可你们呢?卫将军一旦入凉州,他对你们难道会有我与龙骧将军对你们好吗?”

台下愈发嘈杂,韩马二人下属更是趁机鼓噪:

“请龙骧将军为盟主,统领六郡!”

“可以在青山、射姑山聚险屯兵,抵抗并州、陕州的两万军!”

“守住临洮,南面也不为惧!”

“西四郡全然无力,武威道路狭长,他们想出兵也来不及,根本不用管西面!”

“打汉阳!让龙骧将军做盟主,虎牙将军做副盟主,咱们聚兵十万去打汉阳!”

“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活捉白马贼!”

“打入长安城,虎牙将军做天子,龙骧将军做相国!”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台下口号越来越离谱,韩遂在台上听得头皮都发麻,也不知道这些人是自己下属还是公孙珣派来的间谍,于是赶紧纠正:“非是此意!非是此意!主要是凉州上下须得进退一致……若是大家团结一致,咱们可以借此问问卫将军,我二人不提,他到底准备如何待凉州?可有章程?只是这个意思!”

“卫将军若入凉州,必然要远胜虎牙、龙骧两位!也早有章程!”韩遂刚刚说完,台上某处便忽然有一个略显古怪的口音响起,偏偏又因为众人都在噤声听韩遂说话,所以显得响亮至极,一时引得台下不少人发笑。

不过韩遂却是明白,这是南方口音,而其人回过头来,见到是庞德身后一名一直未开口年轻文士张口所言,便不由哂笑:“足下一个外地人,为何来我们凉州大会?”

“我乃卫将军麾下义从七品文书,九江蒋干!”其人也不怕生,而是兀自打马越过庞德向前,昂然相对。“诸位在此议论卫将军,卫将军早料到有此问,便以在下为使者,以作解答……虎牙将军若是以为卫将军之使不能立马于此,便将我斩了便是,否则便请让我立马于此,替卫将军告知凉州豪杰,他将何以治凉州!”

韩遂与马腾面面相觑,却不敢反驳,而台下也是一时安静,人人都翘首去看卫将军的使者。

不过,当蒋干昂然向前,与赵昂并马以对台下诸多凉州人士之时,尚未开口,台下有人见他在台上边沿骑马小心,便忍不住开口嘲讽:“足下至此,是要来做说客的吗?要我说,你一个淮南小子,只会乘舟,不会骑马,如此辛苦,何妨让你身边赵氏子继续说话?还是说卫将军觉得他麾下凉州人不会说话呢?”

“首先这位兄台说的不错。”蒋干勉强立住胯下战马,继续扬声以对。“诸位都是凉州豪杰,而在下一个淮南人,远涉风沙至此,辛苦至极,不是来替卫将军做说客的又是来做什么的呢?至于为何要在下来说,乃是卫将军心中清楚,诸位凉州豪杰多以刀马立身,善战不善言,善事不善论,所以才专门遣我至此!不过,我来做说客,却不是来说虎牙、龙骧二位的,因为卫将军已经与两位开过了条件……”

“那你是来说谁?”

“来说诸位,来说凉州!”蒋干奋力而对。“区区马腾、韩遂,何足代称凉州?凉州十一郡国,城邑过百,汉、羌、氐、鲜卑百族混杂,豪杰何止千万,欲说凉州,自然要与诸位直面……”

“凉州豪杰俱在此处不错,可你又有何资格以一人对凉州全州?只是因为你是卫将军的使者吗?”

台下又有人出言相对,韩遂眼尖,看到是汉阳(天水)四族之一,所谓姜、阎、任、赵中姜氏一族中嫡脉年轻一代的姜叙,再加上之前出言的其族弟姜冏,立身于蒋干身侧以作保护的赵昂,也是不由渐渐心冷。

汉阳,或者说天水,历来是凉州最发达的一郡,所以豪族聚居,当年公孙珣挟破董之威,强行要走半郡,继而又被皇甫嵩经营妥当,渐渐拿走整郡,也是让凉州从整体概念上大幅度倾向了中央,或者说,倾向了公孙珣。

但事到如今,后悔已然无用……之前哭都哭了,还想如何?

“卫将军之使,不足以对凉州全州吗?”就在韩遂胡思乱想之际,身侧蒋干却已经在队友的默契配合下继续了他的表演,其人居高立下厉声呵斥,宛若呵斥三岁孩童。“若是光武重生,你们是不是也要再问一问,世祖光武的使者有没有资格对凉州全州呢?”

此言一出,饶是韩遂心里明白对方是在表演,也还是不由心神为之一夺。

非只如此,台下台上诸多凉州豪族,包括出言相对的姜氏兄弟,包括蒋干身侧的赵昂,包括被诸多北地羌族首领簇拥着的傅干、盖顺,包括位于蒋干身后的马腾,俱皆愕然。

整个凉州全州豪杰,胆气居然一时为一名淮南书生所夺……当然,他们不是在畏惧一个淮南书生,而是在畏惧那个已成光武之势的卫将军!

讲实话,虽然私下传言越来越多,但将公孙珣比作刘秀的说法,还真是第一次听闻。而且这话,蒋干肯定没有和那些汉阳(天水)豪族的年轻子弟们打商量,而是真的临场发挥。所以,便是那些汉阳(天水)豪族子弟,也纷纷失色。

“都说凉州自汉初便叛乱不断。”蒋干双手握住缰绳,继续睥睨相对。“那在下敢再问一句……光武在时,凉州便叛了吗?凉州敢叛吗?!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乱,两百年出一圣人,今卫将军鞭笞天下,有吞并四海之意,你们这些在汉时受尽了苦的凉州人不趁机为其前驱,一改凉州旧风,反而在此随两个渭水败军之将鼓噪做戏,真还以为还是在跟昔日那群洛阳蠢材作对吗?”

蒋干自由发挥,反而气势逼人,论及渭水一战,脊梁骨都被打碎的韩遂、马腾俱不敢驳,说起将来前途,姜、赵、傅、盖,还有本该出声的杨秋族弟杨阜也哑然无语……很显然,蒋子翼已经完全不用人捧哏帮忙了。

其人环顾左右,继续在马上相对:“你们不是问卫将军何以治凉吗?此事易尔!汉室视尔等为边鄙,轻视尔等,可我家卫将军出身辽西,常自称匹夫,又怎么会因为你们出身边地便歧视你们呢?汉室以羌汉混居,常不加辨别,擅加屠戮,可卫将军却视羌汉一体,凡羌人、氐人,乃至于鲜卑人,能言汉话,愿改汉姓便可编户齐民……非只如此,尔等可知,邺下大学中是有改姓的鲜卑人、匈奴做大学生的,而且那个姓慕容的鲜卑人毕了业,已经去做了七品县令?我家卫将军连鲜卑人都能容,为何不能容汉化更甚的羌人、氐人?”

台下一时骚动。

“凉州羌汉混居,早就一体,氐人归汉,躬耕汉地三百年,更是早早改姓,与汉人完全无二,你们以为卫将军不知道吗?这些事情,我一个淮南人是不知道的,但是卫将军亲口告诉了我。”蒋干继续言道。“他临行专门有言,让我转达诸位……”

台下忽然又迅速安静下来。

“卫将军说,他以为凉州有今日,一在凉州人出仕受歧视,使上层不能与天下合流如一;二在凉州汉、羌、氐三族杂居,底层实际合流,中层相互冲突,而汉室傲慢,不能改弦易张,公正处置,又只以堵不以疏,从而使凉州内部羌乱不断;三在汉室至此已经近四百年年,吏治实际全盘崩坏,故下层百姓无论羌汉,又饱受盘剥之苦,难以维生……除此之外,战乱不断,又使得西域商路断绝,从而民生愈苦。”蒋干在一片寂静之中侃侃而谈。“故此,我家将军让我问一问诸位,如果他愿意从这四件事入手,接纳凉州豪杰公平入仕;许羌人、氐人改姓归汉,视底层百姓为一体;梳理吏治;去除军阀、清畅商道,那你们可以不可将凉州十一郡百余城邑千余部落拱手奉上,拜他为主,让他来为一为凉州事呢?”

台下不止一人本能欲言,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而蒋干见状,复又失笑,并以手指身侧韩遂而言:“诸君,卫将军的诚信你们应该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唯独要专门再问一问……我家将军若如此来做,无论如何,总比虎牙、龙骧两位治理要好吧?”

台下依旧难言。

“当然,卫将军还说了。”蒋干复又昂首睥睨而笑。“若凉州诸君信不过他,也是乱世中寻常之事……但要那样,还请不要犹豫,即刻聚兵去攻汉阳便是,他就在彼处等诸位,而诸位若不敢去,他便要亲自再来榆中!唯独战又不战,降又不降,一群所谓豪杰汇聚一处,只知鼓噪他人为己前驱,反而一事无成,岂不是像女子一样可笑?!”

台下大肆喧哗,不少人拔刀喝骂。

而蒋干眼见台下白刃纷纷,却也不惧,反而拱手赔罪,冷笑再对:“在下错了,此言不佳尔……在下远涉风沙至此,亲眼所见,凉州女子持矛敢战,扶机能织,上马可开弓,下马可耕田,哪里是诸位豪杰能比的呢?若强拿诸位豪杰来比,未免显得诸位母亲、妻子、姐妹无能!”

言罢,其人理都不理身侧早已经面色煞白的韩遂,与愈发混乱的台下情形,直接在赵昂的护送下回到庞德身后。

“子翼过分了。”庞德也有些愤愤然。“凉州还是有不少豪杰的,如何能这么奚落我……奚落他们?”

蒋干笑而不语。

其实,蒋干今日的表现确实有些超纲了……他的任务本来是确保韩遂不能再此煽动一次联盟而已,而这个任务由于有天水豪族外加傅干、庞德、盖顺三人的配合其实非常简单,这才有了一些即兴发挥。

这一晚,凉州豪杰如意料之中那般无果而终各自散开且不提,另一边,之前结为义兄弟的韩遂与马腾却也终于在晚宴后坐下来坦诚一会,双方架起牌桌,摆上动物牌,抽牌比大小赌钱……正所谓,龙比虎大,牛比猪大,马比羊大,牛马胜猪狗,龙虎通吃一切。

而这个时候,韩遂才真正绝望,因为马腾不但牌比他好,人比他想象的要软弱许多。

“义兄,俺准备降了。”一对牛马组合砸出去,马寿成绝对坦诚。“打也打不过,不降干啥?”

手握一头猪和一只鼠的韩遂欲言又止,一字不发。

其实,韩遂很理解,甚至很羡慕马腾的这种心态……马腾这个人作为汉羌混血,出身太低了,而且少年家贫,性格宽厚,所以权力欲天然低许多,那么逻辑到了他这里就简单直接多了……既然军事上看不到希望,那就降了呗!

卫将军又不是没有给他马腾开条件,给一个九卿或者差不多的荣誉职衔,加个县侯,赐钱荣养,然后他剩下的两个儿子一个侄子,马休、马铁、马岱,不想上学就全都入义从,也就是无歧视高起点进入邺城的人才体系内。

那还有啥可说的呢?就降了呗!

“义兄呢?”又是一轮牌过去,马寿成摊开一对龙蛇,强吃了对方一对牛羊后,忍不住追问起来。

“我再看看。”韩遂想了半日,也只能如此回答。

我再看看,这是韩文约白日对庞德说过的话,也是晚宴时对自己亲近下属说过的话,如今面对马腾,他还是这句话。

翻译过来,其实就是——我准备坐以待毙。

这种举动看起来很愚蠢,甚至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但却总有人不停的重蹈覆辙……之前孔融在青州,面对黄巾和袁绍时也是这种举动,是真的愚蠢吗?

或许是,但更多的是无奈。

说白了,类似处境下,主动迎战没有胜利希望;逃跑又没地方跑;去死呢,大概也是不舍得的;最后,又不甘心或者不愿意、不能投降……那么不战、不降、不逃、不死的情况下,不是坐以待毙又是什么呢?

而且坐以待毙也是一种人生态度嘛,说不定就时来运转了。

你就好像人家孔融,最起码面对黄巾时坐以待毙的策略就很成功,他孔文举没败呢,黄巾就先被袁绍从后面给一口吃了;然后袁绍来了继续坐以待毙,袁绍照样没砍了他,而是送到长安享福去了。

换到韩遂这里,可能类似情形发生的希望过于渺茫,但总比没有强吧?

说不定,今天晚上公孙珣就在陈仓看上谁谁谁的小妾,结果引发叛乱,水土不服死了呢!

说不定,明天曹刘就开战,直扑官渡了呢!

说不定,后天长安就发生政变,天子就跑了呢!

凭啥不许他坐以待毙?

而正如韩遂很理解马腾一样,马寿成也是很理解韩文约的,大家都是类似处境,无外乎是能不能过那个坎而已,于是其人明白对方心意以后,微微颔首,再度摊开一对龙虎牌,便了结了此局。

“事已至此,愚弟就不多留了。”马腾将对方压上的玉佩从容取走,复又起身与自己义兄正式告别。“反正卫将军进军,总要先处置我,义兄再观望一二,也不是不行……只是可惜,这次一别,我就要去邺城,兄长要么死要么去车师,咱们兄弟再见面不免困难!以此一拜,以作兄弟之义!”

说着,马腾在桌旁随手一拜,便兀自出门而去了。

韩遂坐在牌桌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等对方都走入院中后,方才忍不住扬声以对:“赢了就走,还是夜路,小心遇到劫路之匪!”

马腾也不客气,遥遥回应:“若如此,就当是散财了。”

韩遂彻底无言。

话说,马腾眼见着联盟不成,情知军事反抗毫无意义,便下定决心回安定郡整军投降,而其人深夜而走,第二日中午便到达了汉阳郡的勇士县……其实,这就是榆中的特殊地理意义了,榆中乃是汉阳(天水)、安定、金城、陇西四郡的交界处,又挨着黄河,乃是西凉一等一的核心之地……然后稍作歇息,便准备穿过勇士县,再向东进入武威祖厉县,再向东穿过逢义山,就能进入安定,届时公孙珣应该也已经从陈仓动身,正好可以引军南下,和气生财。

没错,投降也是有说法的,不把自己的军事实力摊出来,不把自己的坦诚态度表达出来,也不能卖个好价钱是不是?

九卿中那么多官位,也有好听不好听的,而且若是能做执金吾或者城门校尉不比九卿好吗?

赐钱更是会有巨大的悬殊,谁嫌钱多啊?

然而,打着如此算盘的马寿成引着自己侄子马岱和五六百亲卫,离开勇士县城,再度动身以后,当日晚间却在城东面汉阳、武威交界处的一个牧苑中遭遇到了一个意外之人——他的长子马超带着一曲邺下幽州突骑在此相候。

讲实话,马腾一直不待见自己这个儿子,但毕竟是亲子、长子,而且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家产、基业可言了,反而是多年未见,不免有些惊喜。另一边,马超也毫不犹豫,引众下马,来到马腾身前跪拜行礼,口称大人。

双方皆大欢喜,便在牧苑这里野营露宿,饮酒烤肉。

“难得你有此孝心,还知道专门来此候我。”篝火畔,脱了甲胄的马腾望着已经成年加冠、身材极似自己的长子,也是格外感慨,连连拍起对方肩膀夸赞。“刚刚加冠便能领如此雄壮的两百甲骑,将来前途也是极大的。”

“没办法,身为家中长子,在此关键之时怎么能不为家族考虑呢?”马超闻言一滞,倒是不由低下头去。“至于说前途,虽然公孙老夫人和卫将军也都高看我一眼,可军中豪杰太多,想要建功立业未免艰难。”

“我知道你担忧什么。”马腾捻须随意而道。“你且放心,我决心已定,这次回去就整备兵马降服于卫将军,从今往后你非但不再是质子之身,反而在邺下会有家族支持,前途一定远大……”

“其实,小人此行正为此来。”马超继续低头而言。

“我知道。”马腾继续失笑。“你是怕我万一想不通,起了抵抗之意,弄的父子战场相对……其实,我哪有那么蠢?卫将军要亲出汉阳,镇西将军要引两万众出北地,凉州北三郡俨然是前期主攻方向,韩遂可以再等等,我是半点都不能犹豫的。”

马超微微颔首,复又抬起头来微微摇头,篝火之下,其人面色稍显腼腆:“大人此言一半对,一半不对……”

“何意?”马腾一时好奇。

“局势确实如此,但我总觉得咱们父子可以有个更好的法子。”马超恳切而言。“一来不耽误父亲在邺城享福,二来也可以让父亲助我一臂之力,在凉州以成大功!”

“怎么说?”马寿成愈发好奇。

“大人,凉州军功无外乎是你与韩遂罢了,你说我若能求得其中一人,献给卫将军,以卫将军赏罚分明的姿态,怎么也能一跃成为千石司马了……这可是一个大坎!”马超愈发恳切。

“我懂你的意思了。”马腾闻言登时醒悟。“你说想让我将这五六百骑一并给你,然而你打着我的旗号去偷袭榆中对吧?”

“……”

“恕为父直言,”龙骧将军马寿成摇头而叹。“我儿还是有些自以为了,榆中乃是凉州重镇,韩文约也知道万一迎战此地最为紧要,便在榆中放了足足四五千众,俱是他本部精锐,如此雄城,当年朝廷发十万军,以董卓、孙坚为将都打不下,何况是你领着七八百骑兵呢?”

“儿子不是这个意思。”马超愈发显得腼腆起来。“儿子也没想过去碰榆中坚城……”

马腾微微一怔。

“父亲大人。”马孟起伸出铁钳一般的双手来握住自己亲父双手,跪地恳切相对。“你说,我若是把你献给卫将军,岂不是天大的功劳吗?”

马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旁边一直听的有趣的马岱却慌忙起身握刀,但依然不敢拔刀,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他堂兄和叔父之间的家庭伦理事端,更重要的是,此时他才注意到自己堂兄所部居然全都没有卸甲,而且隐隐将自己这三人给人围住了。

另一边,马超没有理会马岱,只是跪在地上,继续恳切相求:“父亲大人想一想,以卫将军的大度,你无论是投降过去还是被绑去,反正结果都只是在邺下享福而已,该有的待遇都还会有,并无太大区别;可我有没有擒住你,却是关乎咱们扶风马氏的将来……两个弟弟,还有阿岱,他们将来的前途不都还是要靠我?既如此,父亲大人何妨辛苦一遭为儿子我铺一铺路?而且我也不瞒父亲,这个道理不是我一时想出来的,而是早在昌平的时候就忧虑前途,彼时恰巧有个叫王粲的与我一同长大,常常替我出主意,他当日随口一言,说若有今日一事,便该如此,而我却记在心里许多年了!”

马腾被自己儿子握住双手,居然不能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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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周、郑交恶,汉高请羹,隗嚣捐子,马超背父,其为酷忍如此之极也。”——《汉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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