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倩倩已经不记得是从几个月前的哪一夜开始,她每每睡着,必做噩梦。
梦中,她原是父亲早先的宠妾所出庶女,在嫡母产下死胎之后,生母为了自身前程,父亲想向岳家示好,于是让她捡了个漏,成了府上的嫡长女自小教养在出身名门的嫡母手下。
父亲的官职不高不低,在丰城却很有权势,让她无忧无虑地过了十五年,还与新都嫡母娘家世交家中的俊秀儿郎定了亲,算是高嫁了,男方风评据说也还不错。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极好的方向发展,不料就在成亲前一年,停歇了许久的北地又打了起来。敌人来势凶猛,南地人心惶惶,连她这个久在深闺的女子也听到了风声。
婚期将近时,形势已然不稳,嫡母娘家忽然获罪问斩,她父亲也被撸了职,成了白身。夫家来信暂缓婚事,却要求许倩倩必须以待嫁女子的规矩亲自为未来夫家众人绣佛经祈福,减少出入,还必得遮遮掩面容不得为外男所见,如此种种。
这些若在平日本是寻常,但紧跟着的就是南迁。许家没了依仗,便决定赶往长女未来夫家的老家南城,那家人据说也已经迁去了那边。赶路本就艰难,何况她还要守着诸多规矩,旁边又有个夫家送来的老嬷嬷时刻不离地看着。
眼看形势严峻,自家已有难保之势,许倩倩自然死守着规矩,艰难地度过许久,只当到达南城后嫁入夫家就好。不料路遇山匪,她亲眼看着父亲献上大半家当和两个如花似玉的庶妹,才求得山匪放过他们一家,这还是提出了她未来夫家的名号才得的“优待”。
失了钱财,家中日子更是难过,许倩倩时常能感受到父亲看向她底下剩下的妹妹们的奇怪眼神,如同估货的老板,衡量着她们的价值,也看到了某个深夜被绑着带出去却没能全部带回来的年轻姨娘和妹妹。
妹妹们的眼神迅速变了,偶尔看向她时眼神里满是妒恨。她觉得荒谬——明明害她们的是男子,要卖她们的是父亲,可她们最恨的却是她这个什么都没做的长姐?
无力改变也无力承担,曾经桎梏着她的规矩和婚约,乃是身边严厉刻板的老嬷嬷都成了她的保护伞,她在这伞下不闻不问,只当手里的绣活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终于到了南城,未婚夫家很快来人,依旧高高在上,父亲却笑得难得开怀,还夸她孝顺。
家中难得又有了安生日子,她还在庆幸未来夫家重规矩,却没因遇匪之事怀疑她的贞洁,两家便低调结了亲。
只是许倩倩嫁进去才知,她的那位未婚夫早死了,他们原先打算让她当个望门寡,如今见她娘家败落,索性拿出规矩二字,让她跟死人结了冥婚,她在一片喜庆之声中被活埋至死......
太可怕了!她一开始还笑话自己此梦实在不吉利,却不料之后每晚都会回到那个黑沉沉的棺材里......
她日渐恍惚,想到早年对她很好的那位姨娘,她早就死了,死时还怀着孩子,死在了离她院子很近的一个水潭里。据说她那胎怀的是个男孩儿,而那个水潭也早就被填了,成了一座花圃,开满了热烈的红樱。
许倩倩一度以为姨娘是来找她的路上出了事,想要祭奠一二,却被嫡母一通说教打消了念头,继续学着那看似救过她,最后却又害了她的“规矩”。
在开始怀疑梦境真假之时,许倩倩无意中听到了嫡母与她身边亲信嬷嬷的对话:
“倩倩已经及笄了,她的婚事也要张罗起来,否则外人就得说我不慈了。”
“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大小姐本就是抢了我们少爷的福气才活下来的,能养在夫人名下已经是她的荣幸了。看看其他姨娘生的贱种,哪个有她的规矩好,这都是夫人的功劳。”
许倩倩听出来了,这是母亲身边孙嬷嬷的声音,只是她们说话的内容,乃至尖酸刻薄的调调,每一样都让她无比陌生,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听着嫡母继续说道:
“要不是她规矩好,八字又合,沈家的人还看不上她呢。那位小少爷虽说活不久了,但在沈家最是受宠不过了,配这妓子生的小贱人,还是她高攀了。”
嬷嬷立时应声:“那是自然,只要这婚事一结,老爷三年后升迁的机会就大了,夫人在娘家也更能说上话了。”
......
许倩倩在那里待了许久,才在丫鬟找来时悄悄回了院子。她相信了她的梦,却对现实产生了恐慌。
她不想死,那就不能跟沈家结亲,可她做不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规矩!
她想有得力的娘家撑腰,那嫡母娘家就不能倒,她做不到。她只清楚最后的结局,嫡母娘家因何获罪的,她一概不知。处在深闺,难知外事,这是规矩!
她想告知官府安宁日子不久了,崇国迟早要发兵,她做不到。毫无证据,只凭着几场虚无缥缈的梦境就敢妖言惑众,官府不会信,更不会放过她,这是规矩!
她想拒绝与死人通婚,冥婚害死新娘也是杀人,她想依靠官府自救,她做不到。出嫁从夫,沈家势大,何况父母都是默许,她的命运并不由己,这是规矩!
她想有些银子和人手傍身,哪怕事情毫无转圜余地,她也能借此改善自己的处境,甚至假死脱身,她做不到。大兴朝男子才可顶门立户,女子名下除了在官府备案的嫁妆,不可有私产,这还是规矩!
......
许倩倩只觉得自己的一生都被这“规矩”压死了,试图抗争,却被面善心毒的嫡母狠狠饿了几顿,只得一点点寻找出路。从做小伏低趁着每一次出门寻找机会,到收到嫡母娘家表哥的“贿赂”,去接近“池盈”,她终于给自己寻到了自认为最好的一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