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桀抿紧薄唇，缓缓走到阿赫雅身边，垂目注视那片笨拙的刺绣。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今日怎么有闲心绣这些了？”
进入屋子前，谢桀的心情其实是有几分沉郁的。
何家认定他死在了祭天那场刺杀中，行事起来全无顾忌。为了清除异己，甚至在南方弄出了叛乱的动静，让假皇帝传出圣旨，将金吾卫调往南方镇压乱军。
金吾卫一走，谢桀便损了一大臂膀，可若金吾卫不离开，何相那多疑的老狐狸势必起疑，更加谨慎。
权衡之下，谢桀只能让周忠暂且遵从明面上的圣旨，去往南方，同时在暗中发出调令，让远在边城的镇北侯钟赫领兵回京。
这一来一回，哪怕大军日夜兼程，也要五日的功夫。
在此期间，谢桀身边便只剩下了暗卫这一张轻易不能动用的底牌。
谢桀想到这些纷乱错杂的关系，眼神不免渐渐暗了下来。
阿赫雅便在此时咬断了青绿的绣线，抬起头来，一双澄澈的眸子望向谢桀，流水一般，安抚下了他所有的燥郁。
她声音轻缓，含着软和的意味：“冷宫的日子本就乏味，我总不能一世躺着，那岂不成了小猪么？”
说的是不能一世躺着，却分明先一步向谢桀低头，发出了和好的信号。
“倒是有几分歪理。”谢桀下意识捻了捻手指，眸光微深，状似戏谑地调笑：“绣的什么？鸭子？”
那两只鸳鸯虽是歪歪扭扭，但花花绿绿，又成双成对地靠在一块，怎么也不至于被认成鸭子。
谢桀分明是故意逗弄阿赫雅。
阿赫雅斜斜地嗔了他一眼，哼笑道：“是，我绣了一对鸭子献与陛下，可好？”
她已经许久没有在谢桀面前展露出这样放松恣意的一面。
这些日子以来，谢桀所能见的阿赫雅，或是冷脸，或是惊惶，只在情迷意乱之间，才能找到从前半点甜意。
直到这一刻，烛火摇晃着，在红帐上映出两个人的身影。
没有争锋相对，只是随口地话些家常，开两个玩笑，就像一对最平常的夫妻。
谢桀望着阿赫雅唇角的浅笑，不由得有些晃了神，心头某处塌陷下了一块。
他手掌覆上阿赫雅的纤长的指尖，轻轻捏了捏：“不可，这样丢人的物件，朕带不出去。”
“再绣一个。”他将难得乖顺的阿赫雅拢入怀中，忍不住在她唇角落了个一触即分的吻，声音微哑。
就算是昙花一现的温情也好，他私心想要将这样的阿赫雅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阿赫雅睫羽如蝶翼颤动，缓缓抬眸，声音轻轻：“想要好看的绣品，也得有相应的绣线才成呀。”
她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引出今日的目的：“陛下既然要我再绣一个，如今的绣线可是不够了，明日我去织造处挑一些回来，如何？”
织造处与冷宫，坐于皇宫两侧，一东一西。
去不去织造处只是小事，重要的是，阿赫雅要离开冷宫，寻机前往浙水宫。
“不行。”谢桀的手指紧了紧，一口拒绝。
他缓缓皱起了眉头，看向阿赫雅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幽深的意味。
她今日突然愿意软下态度，就是为了此事？
出乎谢桀预料的是，阿赫雅被拒绝之后，并没有继续纠缠。
她只是叹了一口气，垂下眼，抿紧了唇，沉默着继续绣她的鸳鸯。
一时间，针线在丝绸间穿梭，房中一片安静，只有烛火噼啪烧燃的声音。
阿赫雅虽然没有说话，可周身骤然低落下去的气势，与眼中委屈失望的水光，都清晰地表明了她的想法。
她想离开冷宫，出去透透气。
谢桀盯着阿赫雅看了会儿，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如今宫中淑妃与何婕妤斗得热火朝天，你这个时候出去凑什么热闹？等过些时日。”
过些时日，等到镇北侯钟赫率军来援，何家只不过是跳梁小丑。
届时阿赫雅想去织造处还是哪里，他也不是不能满足一二。
只要不让她恃宠生骄就是了。
阿赫雅抬首看了谢桀一眼，别过脸，依旧不说话，只是被垂落青丝阴影遮掩的眸中闪了闪，泛出几分胜券在握的亮光。
果然，下一瞬，谢桀无奈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朕明日把金链打开，带你出屋子走走，透透气。”他捏住阿赫雅的下巴，把她的脸掰了回来。
他就算愿意退一步，解开阿赫雅身上的金链，也仅限于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活动。
阿赫雅咬了咬下唇，一副不甘不愿的模样：“这小院拢共便这么几步大，看都看腻了。”
“就算不能离开太远……”她抓住谢桀的衣袖，又将声音放软了几度，几乎是撒娇，“陛下陪着我，去冷宫边上摘些果子，总可以吧？”
先提出一个谢桀绝不可能答应的条件，再一点一点退让。
如此一来，既不至于引起谢桀的不满，也能达成自己的目的——离开冷宫。
谢桀微微眯起眼，望向阿赫雅的目光中便带上了几分深意。
狡黠的小狐狸，又开始打什么算盘了。
阿赫雅朝他笑了笑，声音清脆，如泉水激石泠泠，缠着谢桀卖乖：“我从前学过一种果酒的酿造方式，等摘了果子回来，我们就埋一坛在院里的榕树下。”
“等过了五年，十年，或者更长。”她为谢桀描绘着幻想中的情景，“等到几十年后，我们白发苍苍，再把这坛酒挖出来喝，好不好？”
才怪。
到了那个时候，自己早早就在草原上，做回大权在握，恣意放肆的长公主了。
谢桀不知道她掩藏在向往表象下的小九九，只是被她所说的场景触得心头软了一片，目光都不自觉柔和下来。
他凝望着阿赫雅期盼的眼神，冷硬的面庞渐渐转为无奈：“知道了。”
不过是冷宫附近罢了，本也没什么人往来，更有暗卫盯着。
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阿赫雅朝他勾出一个欢喜的笑，主动靠入他怀里，脸埋入他怀中时，神情骤然淡了下去。
明日……定要寻到机会，短暂脱身，去浙水宫，见林无月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