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庶合衣躺在榻上,双目直愣愣盯着房顶上的横梁,只觉有一双无形的网,重重压来。
“原以为曹氏西控匈奴,北逐乌丸、鲜卑,三分天下有其二,乃是天命所在,不想今日竟然引狼入室,自毁根基,我汉人扬眉吐气三百年,莫非今日要一朝而丧吗!到底还有什么办法能解苍生之倒悬……”
他平日里自负多智,但此时苦思冥想,始终未有一个可行的办法。
屋外,汉军的投石机业已发动攻势,石块携风带雨,呼啸而来,紧接着,魏军将佐大声呵斥之声相继响起,守卫兵卒开始匆忙防备——
显然,汉军开始发动第一波的攻势。
耳畔喧嚣杂乱,蓦地,有一个大胆的念头浮上心间:
“玄德公就在城外,何不将匈奴南下的消息告知…….若他能秉承武帝之志,矢志驱逐,则可见其人气量恢弘,当为天下主也……若他想着保存实力,引兵南归,司马仲达厚币重礼答谢之下,亦可劝说匈奴回乡,消弭一场祸事,只是匈奴业已五部合一,坐大之势,已不可挡……”
念头一起,徐庶大觉兴奋,竟一骨碌坐起,起身欲往,方推开门,忽地顿住,一阵阴云在心头笼罩:
“我上表劝进曹氏登基,已是大汉罪无可恕之人,今日还有何面目,立于玄德公帐下……”
想到这里,他面红耳赤,只觉身陷进进退两难之境地。
一刻钟后,汉军的攻势渐渐平息,原来这一波只是试探敌情,大抵用于投石机发射角度的调整。
城墙上有不少魏军开始探出头打探,庆幸尚且活着之余,开始打扫战场,修补工事。
这一切尽收徐庶眼底,心下暗自有了决定:
“比起百姓社稷,我私人之生死荣辱又算得了什么!若玄德公不容,大不了告知实情后,一死以谢罢了!”
他本就是个果断的性子,一旦决定,杂念顿消,更把自身的安危忘在脑后。
时间过的飞快,随便用了点食物后,徐庶等到大半夜后,悄然推门而出。
天上星月全无,石城内漆黑一片,唯有城头上点着几只零零星星的火把,被强劲朔风吹得忽明忽灭。
他摸了摸悬腰长剑,深吸一口气:“好一个月黑风高夜!”
******
汉军营帐中,烛火通明。
刘备、诸葛亮、张飞三人据案而坐,正细细谋划明日的总攻事宜。大抵今日试探性攻势,三人已经大体看出魏军虚实。
商议半晌,刘备定计道:“就这么办,明日先以投石机强攻城墙,压制敌方兵力,步卒携云梯、攻城锤依次递进。”
张飞应和道:“好啊,这也是攻打长安城之战法,明日咱们先行示演,试试威力。”
诸葛亮补充道:“曹彰久经战阵,也是一代勇将,定有布置,明日定是一番你死我活的大战,我军伤亡不会少,臣一会儿便吩咐救护营向宠,着他备齐人手,战时好生救援。”
讨论持续到半夜时分,诸事这才商议妥当,三人正要分别回帐休息,忽有张苞来报,称道:
“报,有一人在营外叫门,自称故人,声称要见陛下。臣见他手持长剑,衣衫褴褛,怕是奸细刺客,业已扣拿,奇怪的是,那人毫不反抗,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臣觉得蹊跷,想着还是来禀报一声为好。”
刘备年迈体弱,商议半夜已是疲乏至极,不觉打了个哈欠,又看了一眼诸葛亮,迟疑问道:
“这人一上了年纪,记性终究是差了……孔明可知,朕在关中还有什么故人么?”
诸葛亮道:“不妨请入帐中,先见见再说。”
张苞摇头道:“若真是魏军刺客,岂非不妙?”
张飞起身踢了他一脚,怒道:“放屁,你爹在此,便是来一百个刺客,又有何惧?”
张苞讪讪离去,不多时,带了一文士入帐。
三人定睛去望,但见来人衣衫褴褛,以发覆面,丝毫瞧不出身份,还不及相询,来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抵地,哽咽道:
“罪人…拜见玄德公。”
来人不曾自报家门,但刘备只听到这一句话,便已霍然起身,双目圆整,满脸不可思议,颤声道:“你…你是……”
他举步便往来人方向走去,欲确认身份,可因心情过于激动,脚步颇为踉跄,差点为案几绊倒。
来人见状,手足并用,慌忙爬到案前,将刘备扶住,仰头对视,脸颊上早已泪流满面。
借着幽暗灯光,刘备看清楚来人面庞,神情变了数变,愕然道:“元直……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天可怜见,天可怜见啊!”
说到最后两句,他的语气已然带上哭腔。
暌违一十五载,彼此虽交通断绝,但他心间始终给徐庶留了寸许之地,夜深人静时,偶会浮现斯人音容,今夜,斯人竟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面前,刘备心神恍惚,蓦然生出今夕何年之感。
他伸出大手,一把俯抱住徐庶,滚烫的泪水早已冲破厚重的眼睑,潸然滑落。
诸葛亮、张飞闻言,俱是惊喜交加,齐齐上前,将二人团团围住。
徐庶在新野担任刘备军师,计破曹仁,又兼为人爽朗,深合张飞脾胃,昔日因他返回魏境一事,还曾一连喝了好几天闷酒,今日乍见之下,竟“军师、军师”喊个没完,直听得边上张苞愕然,不知乃父喊得是诸葛亮,还是眼前此人。
诸葛亮自不必提,他在荆州隐居时就与徐庶相交莫逆,能入刘备帐下担任军师,更是得了他走马之荐,今日即见,只抱住徐庶,不住抹泪。
被围在当中的徐庶只觉五味杂陈,百感交集,邺都锦衣玉食,什么也不缺,却总有孤衾难眠之感;汉军军帐简陋,四下漏风,他却生出归家般温暖。
他与三人心意想通,再绷不住情绪,涕泗横流,放声痛哭起来。
四人抱头痛哭了好一阵,终是诸葛亮心存明智,对徐庶忽然现身颇感蹊跷,当下抹去泪水,深吸一口气,率先发问道:
“却不知元直这些年去了哪里,今夜何以现身于此?”
徐庶亦勉强平复好心绪,朝着三人深深行了一礼,面有愧色道:“我今日前来,一为谢罪,二为传递紧要军情。”
张飞一听他要谢罪,忙道:“听闻曹操征召军师为官,这算得了什么罪,何况你有大功于大哥,便是有什么罪,那也一笔勾销了!”
刘备跟着应和道:“是啊,我岂是那种不分是非之人,元直不必自扰。”
徐庶却叹了口气,侧面道:“曹丕篡汉自立,我曾上表劝进,我自知罪大恶极,不敢求诸位宽宥……”
刘备、张飞、诸葛亮闻言,面面相觑,俱是愕然。
如果说徐庶被迫为魏臣,那自是小事,刘备宽宏大量,必不会在意;但若主动叛汉求幸,那就是事关立场,是另外一件事了。
还不待三人反应过来,徐庶紧接着又道:“我自知无颜面对诸位,本不应前来,实是司马懿引诱匈奴人入关,此事关乎百姓福祉,社稷安危,不敢不报。”
这句话威力巨大,顿如飞石入湖,激得万重浪起,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即被转移开。
只见刘备义愤填膺,惊怒道:“什么!他这是疯了吗,竟行此引狼入室之举!”
张飞跟着拍案怒道:“可恶曹贼,胆敢勾结异族!不宰了这帮畜生,难消俺老张心头之恨!”
诸葛亮亦恍然道:“司马懿果然还有后手,竟是布置在这里,此人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当真阴狠……元直可知匈奴虚实乎?”
徐庶吸了口气,继续道:“好教三位知道,匈奴有控线之士十万,后被曹操一分为五部,单于居于邺城,以此削减其势。此番司马懿放纵呼厨泉回归匈奴居地,他能聚兵多少,我实不能估量,但匈奴人人皆兵,来去如风,再两日便要抵达关中,届时曹彰将与匈奴一道,夹击汉军。局势危急,是战是退,请诸位速下决断!”
危难当头,刘备、张飞、诸葛亮皆陷入沉思,面上不约而同浮现出忧虑之色。
徐庶默然不语,只将三人神情一一收入眼底。
他今日前来,实则带了一个方案,倘若旧主刘备能秉持大义,选择抗击匈奴,他便将计划和盘托出,至不济,也能让他在关中站稳脚跟。
然而匈奴突如其来,且虚实未知,明智者大抵会选择撤兵的,刘备戎马一生,转战南北,靠得就是保存实力,徐徐图之,他自然懂这个道理,选择撤退,也是人之常情,自己也不会怪他。
徐庶自忖,自己今日冒死来报,一来为践行华夷之辨,尽儒者本分,二来报了昔日的恩情,全侠之大义。
但不管刘备是战是退,自己身为魏臣而暗中通报军情,已不容于天下,一会儿找根柱子撞断脖子,也就一了百了,胡人乱华之势,已显迹象,身为人臣而不能阻拦,那还真不如一死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