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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树低星下走出的男子,炯炯有神,笑容如银河般闪烁。

头一个注视到他的,是梁二混子。在路上已知道会遇到袁训,但见到他风采又添逸群,梁二混子惊呼又喜:“果然是你!”

齐王含笑,他对太子出京的敬仰,最后总转变成对忠毅侯大胆的敬仰,齐王透露出深深的佩服。太子有这样岳父为助力,齐王回想自己十天前受到林允文鼓惑心弦,唯有又生惭愧。

虽然他的岳父是天下第一名将,打仗名声上远非忠毅侯可以比拟。但那名将是忠毅侯的至亲,齐王要真的和太子相争,陈留郡王只要不变心,齐王没有来自岳家的助力。

齐王讪讪走上一步,也和二混子长辈是一样的话:“果然,这等好计,是你,你却抢在我们前面。”

本来出想装神弄鬼的齐王自知不如袁训这一出子,光执瑜元皓等人,他上哪儿去找。

现在也能猜出四下里的尖声,是由不同的人发出。袁家,有好些孩子不是?

他的夸奖又让元皓如得头彩,元皓又有份儿玩兼当差是不是?抢在舅舅寒暄前面,元皓喜滋滋儿抢话:“有元皓的,全是好计!”

大人们一起乐了,袁训在他老虎耳朵上揪揪,把他交给执瑜:“你们换个地方再玩会儿吧,”执瑜说声好,龙书慧和钟南叫住他们,匆忙对袁训跪下行礼,钟南请缨:“表叔,也带上我们,我们没有衣裳也能帮忙。”

袁训说好,念姐儿打趣龙书慧:“也想混个老虎尾巴。”元皓太得意了,把他背后竹子做成,外面用布包裹的长尾巴又晃几晃,跟半空中又一次飘过的半大孩子鬼怪影子,映在一起。

齐王等人急忙请教:“这是哪个孩子?这么高?”

太子噙笑:“这是元皓的布老虎。”

元皓跳着脚看:“这个不是我的,好丑,这是好孩子的。”

半空里,又一个布老虎掠过,齐王这一回看得明白。这一次是用弓箭发出,射的不见得是长箭,石头也有可能,但箭势能明。布偶绑在上面,随势而走,看上去好似凌空飞行。

又有孩子们以面具无处不露脸儿,让人以为半空中的也是真鬼怪。

“这个是我的,我画的脸儿,这个好看。”元皓竭力在火光乱舞中辨认,齐王等莞尔:“脸儿鬼模样是乱画的?东一笔西一道,怎么看出来好看与不好看?”

“是我的,就好!是好孩子和瘦孩子的,就不好。”元皓振振有词。念姐儿疑惑:“瘦孩子是哪一个?”

“正经。”执瑜说着,带元皓和钟南夫妻走:“准备打大天教主呢,我也去玩会儿,去晚了就打不成。”

对着他们的背影,念姐儿低头看一看自己的箭袖衣裳,跺一跺脚想跟去,但在齐王面上一瞥,却又留下。见梁二长辈和舅舅说话的空子,上前见礼。

齐王把她神思看在眼中,笑得春风似和暖。

念姐儿对着舅舅撒娇:“早知道是这样的玩,我必然跟着。”这是姐姐的爱女,袁训分郡王妃对他的疼爱给念姐儿,摆个自知理亏的形容,好言的哄着:“是舅舅不好,舅母也不好,你别生气了。”

宝珠恰好过来,冉冉走出轻笑反驳:“舅母从来好,赖舅舅便是。”

“舅母,”念姐儿扑到宝珠怀里不依。

齐王笑嘻嘻的劝:“还是我好不是?”

太子失笑,袁训夫妻一起愕然:“您这是劝的话儿吗?怎么听怎么挑唆?”

梁二混子见到袁训,浑身的长辈拘束架子立即不要了。听到这里,对着袁训就腆肚子,争道:“岂有此理!分明县主是我们带出来的,所以,你退避一层有什么不对?”

袁训鄙夷:“我以为总有几年躲开你,没想到别人他乡遇故知,我只遇你这个捣乱的。”

“哈哈!”二混子精神上来,把个袖子一挽:“实对你说吧,自从你去年不声不响的走了,我和四皇叔殿下一天骂你十八顿。你肯定是怕了我们要你的字,不然怎么不打招呼?你不认个错,好生对我作个揖,说声晚辈到了客栈,洗手焚香,静心恭写好字一十八幅,送给我,容我慢慢消气。你还骂人?你是不是不想好了?遇上我,你觉得你不客气行吗?”

他说到一半,念姐儿就不再撒娇,对舅母附耳道:“我就看二祖父不像长辈,这一回才是他,顺眼多了。”

宝珠和她笑成一团。

太子和齐王睁大眼睛的笑:“要别人好字原来是如此这般做派?长见识了。”

袁训往后退:“我怕了你,我没有错,却可以让你一步。”

梁二混子越发精神旺,双手一叉腰:“没错?你书房里去春挂的菊是不是不想要了。不认,你家学里你、阮家小二写的横幅匾额是不是不想要了?”

太子顺着他的话往下猜测:“难道趁岳父不在,还能摘下来不成?”

袁训摆手:“殿下不要说。”

梁二混子已就着话跪倒,眉又开眼又笑:“多谢殿下吩咐。”

太子张口结舌:“我几时吩咐你来着?”想上一想此人顺着上来的功夫无敌,偏不是官场钻营之人,他自娱自乐玩得不错,又笑了起来。

梁二混子起身,袁训对他恼火:“说笑归说笑,我不在家里,动我一笔一划,我打上家门。”梁二混子一甩袖子,在自己身上拍前拍后:“这是我,我在这儿站着呢,我上哪儿去动你一笔一划,就说说,看你这没出息的人还急眼?还我字,陪礼的字儿!”

齐王大笑:“这就真的欠上了?”

梁二混子百忙中回他:“正是。”齐王和太子笑弯下腰。

袁训把他揪开几步,背着太子和齐王,看似商议怎么赔礼,其实把个拳头攥紧了,晃上一晃,低声道:“纠缠不讲理的,我打狗头。”

这能吓住梁二混子吗?他斜睨眼角:“你再不松手,十八幅字打发不了我。”

袁训说话依然强硬:“不看这会儿办差呢,跟你没完。”把梁二混子松开。二大人话风也照旧健横:“怕你不成?”两个人无端出来的官司到此打完,各自回来,和太子齐王说着今天的事情,也看不远处局势。

……

临时用于宣讲的高台上,法器亮成一片。据林允文的结论,他用道家法器。看台上如意、法印、七星剑,还有甘露碗等等放出的举动。跟台下四散还有逃窜的人群,四面不时萦绕的火光纠缠。

不管来的人是鬼还是人,林允文这一回应付上准备更充分。

这缘于他出京后屡屡失利,在山西道上让围剿,一路追捕慌不择路几经追杀逃到内陆,脚根还没有站住,忠毅侯忽然现身。

林允文欣喜于可以大杀一回,不想镇南王动兵马,京中大天教主出巡,他痛失京郊武术之乡。

据林教主昨天收到的消息,这个年京中西贝货也没有回去过,还在附近的地方层层推进,增进他的知名度,收复的地方居然不少。

林允文咽下这口气,先于本地盘桓,再回去不迟。

最近的宣讲,都是地点精心选,城镇细心挑。按林允文的计划,沿着运河的城镇富裕,他能挣到钱,有钱的人心思也多,方便他利用。

一百个富人里,会寻思的一定比一百个穷人多。有钱,所以有闲。

往前推进,就是南方名城,一年税可比穷的一个省。早几年的经营,有教众在。早就致信相请林教主,是林允文的下一步。

所以林教主不能痛失这一步,不然灰头土脸的过去,不是所有的教众们都全身心信奉他,意欲控制他而求富贵的人多了去。

手捏一把法尺,林允文渐渐看出来。叫过心腹教众,沉下脸道:“让你们盯紧袁家,怎么容他们不声不响到了这里?”

教众们都说冤枉:“这十里八乡放出去风声不小,他家有好些孩子不是吗?并不难寻。来的,未必就是他们。”

林允文紧紧咬住牙,袖子里手一翻,铜钱亮出来。虽然除去他自己没有人看得懂,但一亮铜钱,见到应验过很多次的教众们露出宾服。

“这是遇上故人!咱们还有哪个故人不肯放过?这里离京城确实有距离,再不是镇南王可以到的地方。想到他可能会奉密旨,到这里我就安排下两处路口和三处码头上的人。可恨驿站的车马船,相与的人全让打发。但远远的来了陌生人,就算不认得他们是官员,只要往就地驻兵处去,我就能知道。”

有一个教众忽然道:“教主,这不是本地驻兵,人也不多。”

林允文面容扭曲:“他还有一堆孩子们,这来的并不是矮脚鬼!”

“教主,咱们怎么办?走一地失一地的名声,对咱们不利!”另一个教众道。

林允文目露凶光:“摆斩妖阵,也该给他们一着厉害的!”

不止一个教众露出犹豫,林允文怒目:“你们怎么想?”

“斩妖阵难道不是您用来蒙人的吗?”教众期期艾艾:“从没有用过不是?”这个教众也有怨言,他对林允文奉献家财不少,只想学他一手儿算富贵的神算,但林允文开坛做法,选中一批教众,练什么斩妖阵,教众们都不愿意,却又没有办法。

今天这会儿感觉不能含糊的时候,不得不说出来,怕这斩妖阵不起作用。

闻言,林允文笑了,一字一句地道:“如果不是遇上福禄寿挡道,我什么时候让你们失望过?今天,也正好让你们看看。”

端起架子,林允文煞有介事:“不过你们放心,这福禄寿的气运没有几年,就在今天,咱们翻翻身吧。”

教众们别无办法,按各人的方位占好。七星剑高举横斜,法印当头罩下,甘露碗从下面托着,别的法器也各有准备。

“斩妖大阵!”一声声呼喊厉声而出,传到没有跑远的人群中,他们中有人愣一愣,随即喜呼道:“教主大展神威了。”

传到袁训等人耳朵里,齐王面容凝重:“他不是没有门道的人,小心看着。”

太子神色自如,自从泰山上代皇帝祭天过,太子顿有豁然开朗之感。林允文再有能耐,正怎么压邪?相对齐王的肃然,太子弹指间也要有个轻笑的悠然:“且看看他又有什么鬼儿?”

袁训也是不能大意,对念姐儿道:“你和舅母站到我身后,这个人招数没有出尽,咱们并不算知己知彼。”

念姐儿乖乖的往他后面走去,齐王这会儿也没有想起来争一下,念姐儿应该在自己身后。

不同的两个方向,一个在北,萧战和加福也是老虎衣裳,休息,把个鬼面具推到额头。听到有新动静,萧战和加福一乐,萧战帮加福把面具戴好:“福姐儿,趁岳父不在这里,等会儿你用暗器好好对付他,练练你的新袖箭。”

加福笑眯眯。

南面儿,小六对苏似玉道:“祟本子呢?我说你带上,你没带不成?这人作祟,咱们查查好送他。”

苏似玉看韩正经,韩正经咧着小嘴儿:“听说辟邪,我问似玉姐姐要到手。”怀里取出来,火光远而不多,看不清字也装模作样翻动:“别急,等我找找。”

祖父们跟着他,文章老侯取出火折子,但听号令才能起火,先没有点。韩二老爷劝着:“正经小心瞅花眼。”

头一层的薄雾,没有人发觉由云生还是由风起,只知道阴憧憧寒森森,遍体浸寒时才注意到。

乱声大作:“教主厉害!”第二层雾更黑更浓,浓黑中有什么扭曲晃动如鬼似精。

如果说刚才孩子们胡闹是鬼门大开,这会儿没有明显的鬼脸儿精身体,只带给人一段危险恐怖的感觉,才真的仿佛牛头马面就在身边。在他们身后,似有鬼也好,魂也好,盘绕缠旋,从各个方向飞着出来、滑着出来、半截儿的出来,地上钻出来……

几乎一刹时,黑雾把高台占住,大天教主最后留给众人眼睛里的,是怒目圆睁,手持法尺,姿势不像四大天王,也有金刚罗汉之风。

梁二混子吓一大跳,把齐王挡到自己身后,喘气儿提醒太子的护卫:“护驾快护二位爷!”

齐王从他肩膀一侧继续观看,觉得这黑雾能调出他十天前的邪怪心思,面容失了血色,身子微微起了摇晃。

袁训没有留神看他,却也注意到。断喝一声:“这是茅山邪术,我曾见过。要破,并不难!”

齐王一震,神思回来重新镇定,不由自主斜眼太子,见太子目不转睛,但伫立安然。

就范儿上来比,也有个高下出来。

齐王暗自轻叹,幸好,没有乱想过。就去看袁训,指望他即时破开。

袁训脑子转的十分之快,叫过关安和跟的两个小子,轻声说了几个字。关安一咧嘴儿和小子们就要走开,七嘴八舌的尖声已出来。

先是萧战、执瑜和执璞:“童子尿还击他!”

“我有我有!”元皓回他。

“我也有!”韩正经也道。

“好孩子好孩子,你别又落下了。”这是多事的元皓。

太子诧异过,没防备的喷出笑声。齐王纳闷:“你们笑什么?”袁训也没忍住,正要笑时。好孩子答应一声:“我有!”却是个小姑娘嗓音。

宝珠扑哧一声也乐了,念姐儿笑得肚子痛,袁训也哈哈大笑几声才收住。

童子尿不单指男孩子,但这里人多,好孩子却是个姑娘。玉珠夫妻也在这里,顾不上羞女儿,夫妻在他们站的地方也笑成一团。下面,叫声一片又一片。

“童子尿压你!”这是小六

“比黑狗血好!”这是萧战。

小六顿生不悦,扯嗓子质问:“三姐夫你又乱讲!谁是黑狗血?”

“快撒!”韩正经趁乱威风一回。

齐王越听越要笑,见又有一个人走过来,灰色衣裳,胡须横生,好一副不修边幅模样。

这个人也是齐王认得的,皇帝的旧家臣冷捕头,登基后给了太子。

见到冷捕头在这里,齐王更生安心之感。这是京里出了名儿的能知百家事的人,也应该能防百家事。

冷捕头道:“请动动步儿,这黑漆漆的,指不定出什么事情,接应的衙役在一里地外呢,小心为上。小爷们那里,我才交待过。”听听孩子们互通消息过,也没有声音。

袁训请二位殿下往左侧移动数十步,也是有大树可挡的地方。刚到,几声大喝又起:“给你爷的金贵东西!”这是萧战。

执瑜也大叫:“这里也有。”

泼水的声音出来,齐王心动,但一想他已不是童子,对太子瞄了瞄。太子装没看见,但他的手放在腰带上。怕袁训等人为护卫他多添事情才没有动,殿下细听如果不够,他再帮忙不迟。

童子尿是不是管用不清楚,但辟邪民间流传已久。黑雾真的消去,高台上空无一人。

林教主,又输了这一仗。

……

“哈哈哈哈…。”

孩子们笑声可以翻天,你蹦我跳的抢着话。

这是在袁训的下处,是冷捕头在这里接应早就寻下。让齐王一行放心,齐王也就不慌不忙鉴赏孩子们衣裳。

老虎衣裳栩栩如生不用说,外面粘上冬天羊皮袄子的毛,看上去颇为逼真。

鬼面具,眼睛瞪的本就是画上。又让孩子们画一堆颜色道道,夜晚模糊的只更狰狞。

念姐儿和钟南夫妻爱不释手,在自己脸上比划着不肯归还。

孩子们也没有在意,他们论功劳要紧。

元皓绷着小脸儿拍胸脯:“今天的功劳,除去加寿姐姐,就是元皓最大,谁有意见?”

萧战取茶碗:“多喝多喝,去的多了,我得多喝。”对加寿香姐儿坏笑,那意思不言自明?

这话把小六提醒,这是初春,夜晚虽寒,但老虎衣裳加羊皮袍子出一身的汗水,奶妈给他脱着,到一半,小六跳出来:“我的功劳也不小,我撒尿最多。”

姐姐们斯文的掩面笑

苏似玉和小六一致对外:“我证明,他今天晚上喝了三人份儿的果子露。”

韩正经也跳出来,也是一半的衣裳,身后竹子尾巴晃着:“我呢,别把我忘了。”

称心如意齐声为执瑜执璞争一争:“出京的时候,公公寻好些破解的书看,瑜哥璞哥也看了。”

“我,就是我最大!”元皓也从祖父手里出来,也是竹子尾巴还在,和小六、韩正经挤在一处,三个尾巴挑得高高的,影子在地面闪动,好似房里有三个狐狸成精。

好孩子站出来:“不许抢,你们又不和睦了。”

玉珠撇嘴:“不和睦是父母亲说你,不是让你说别人?”

好孩子扭身要和父母争论,龙书慧乐了:“好孩子,你的尾巴怎么短的?”一小簇,看着很可爱。

元皓、韩正经异口同声:“她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好孩子反唇相讥:“我的最好看,是表姐给我绣的。”

“和睦,”玉珠带笑提醒女儿:“对景儿你可明白了吧?这说的是你。”

齐王听的很开心,但袁训招呼他:“殿下,人已到齐,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带着不舍,齐王跟随来到隔壁房中。

…。

见早有两个人在这里,齐王也都认得。一个容貌甚伟,名叫楚甫,是小二的门生。另一个深沉安稳,名叫廖学,是小二的门生。

齐王先进来的,楚甫和廖学大为意外,行礼道:“殿下。”再一抬头,见另一个布衣的年青男子缓步而入,楚甫和廖学呆若木鸡:“太子殿下?您,什么时候出的京?”

齐王在看到他们的时候,也是呆若木鸡。

去年忠毅侯执意要和柳至结亲,不但袁柳触了霉头,跟他们往来密切的人都跟着遭殃。

在太子离京以后,齐王装病闲着没事,提笔做个统计。袁家的亲戚里,除去董大学士年迈,没有让皇帝斥责。阮梁明身居要职,有个风吹草动,官场风波太大,没太波及到他以外。最欣赏的臣子,皇帝饮宴和游御花园总会带上吟诗的阮英明,也受到连累。

小二年纪虽轻,但几任主考官下来,门生不敢跟经营一生的张、董二位大学士相比,也人数众多。

在这里出现的楚甫和廖学,就是小二的得意门生。性子对得上,诗词也来得,皇帝常会带上小二,允许小二带上人时,小二总会带上他们。

跟镇南王让“削减军官”一样,小二的门生,戏称为“左臂右膀”的,也让打发出京。据说七品县令,去的地方也山南海北,地图上几查不到。

却没有想到他们在这内陆地方出现,齐王电光火石般明白了。父皇这一回对付林允文,是下了大决心。

他这会儿还想十天前让林允文引动的心思倒不必,只庆幸自己跟上来。但寻思不是为大婚不光彩置气闹病,太子离京,十一皇弟虽出宫但年纪小,成年殿下留守京中理所应当。齐王还是愿意出来。光元皓的老虎尾巴,齐王表面上不说,心里却生出羡慕。自然的,他年长,不可能缝个尾巴在衣裳上玩耍。

已经出来,又见到皇帝运用颇多,誓要把林允文连根拔起,太子和楚甫两人说话时,齐王脑海里只是转悠,怎么能多办这件差使呢?另一个心思,在外面多好玩儿啊。

意识到“好玩”这心思不对,齐王窃笑收敛下去。见太子已居中,命就座,唯二的尊贵人是自己,齐王对太子欠欠身子,坐了下来。

太子让皇兄不失礼节,笑容更见亲切。

随太子过来的二老王、忠毅侯、张大学士和常伏霖,也一起入座。

楚甫和廖学,是去年出的京。原地候命几个字,让他们只在附近走动,闷极早生无奈。

见到殿下们一到就是两个,袁训让人召来的他们离座跪下:“请殿下宣读圣旨。”

太子等人就看齐王。

齐王起身微笑:“怎么知道在我这里?”

张大学士笑道:“不然您为什么出京呢?”

齐王想想也是,又更能知道皇帝运用人手规模之大。收起笑容,怀里双手捧出圣旨,在座的人原地跪了下去。

“……林允文以人心之诱导,获根节之重生。处置当就地安排。命楚甫廖学相机行事。命常伏霖为助。”

收起圣旨,楚甫和廖学对视一眼,躬身请教太子:“现在殿下为首,虽说有圣旨命我二人相机行事。但怎么个相机,还要请太子殿下,齐王殿下做主才是。”

太子自出来后,不是头一回对付林允文。在沧州萧战执瑜执璞上台打擂,惹得大天教众上台比试,反让萧战执瑜执璞打下来,台下有人接应,乱中一一刺死。

野店里,威风最后归店主,其实杀死大天教众的人是太子一行。今天晚上又大破斩妖阵,太子胸中沟渠已出,心得信手可以拈来。

但面对楚甫二人的请示,太子谨慎的对袁训和大学士望去,又把常伏霖也瞄一眼,轻描淡写:“啊,大家议一议吧。”

齐王神色复杂,太子长大,以前他也不是锋芒尽露,但虚心成这模样,出来明明他为首,他也不肯轻易决定,可见他成长太多,再不是以前那个表面安荣其实青涩的少年。

齐王忽然生出心灰意冷之感,这心思并不是有所窥视,而是大局未定时,总有三两分不应该的希冀存在。这会儿灰飞烟灭,又一回黯然无着。

也就退一退后,在太子眸光望到面上时,对二老王陪笑:“有经验的人先说。”

二老王也不客气,他们上了年纪,不求自己的富贵,但求意见还能中肯,为子孙们添些福荫。上了年纪还有一个好处,袁训、张大学士和常伏霖全是在职臣子,袁训虽洒脱,张大学士虽足智,常伏霖虽劲头儿足,但患得患失多少不均的存在。总是前面有人为他们起个头,他们的话才能引得尽兴。

镇南老王抚须:“我也看明白了,这姓林的其实是上的田里肥。”

齐王、楚甫和廖学问道:“何以见得?”

“他经过的地方,好人还是好人心,隐藏的人让勾出来。跟田里上了肥以后,庄稼也长,杂草也长,这就一目了然,该拔草拔草,该留下庄稼留下庄稼。”镇南老王眸子微转,齐王多心上来,以为老王看破他,面上微微一红。

好在梁山老王也有话,梁山老王接着亲家开口:“所以呀,不能由着他。”

楚甫笑道:“既然他分辨忠奸这么中用,却不由着他?”

梁山老王想到他在军中的几十年岁月,长叹一声:“苦果子嫁接的好,未必不成卖大钱的香果子。就拿福王为例,如果没有福王,定边郡王还是有名老将。再拿东安郡王为例,我告老后,多次的想到他。那一年霍君弈大败赫舍德后疲倦无力,东安郡王嫉妒心起,暗害了他。结果呢,”

老王闭上嘴,在他多少次的回想以后,今天又一回想到算计这事情上,实在是上天自有主张。东安郡王一刀杀了霍君弈,以为接下来捡个便宜,追上去斩杀敌国名将赫舍得。却没有想到他杀人的功夫,让霍君弈打得人仰马翻的赫舍得被当年陈留世子,如今的陈留郡王所杀。

陈留世子从此闻名天下,以后稳坐名将第四的位次。东安郡王多次眼红,项城郡王又不如陈留世子,也没能收拾下来。防范几十年,一朝事发,葛通告御状,东安身死,靖和身死,陈留郡王熬成第一名将,得来全不费功夫。世子猛虎下山似的年青,赫舍得壮年却战败劳累,不成就陈留,又成就谁呢?

当年旧事,如果改写。东安郡王救下霍君弈,陈留虽杀赫舍得,但前面人仰马翻是霍君弈的功劳,分一大笔名声还是可能。

梁山老王嘘唏,他一生为帅,一生和郡王们斗个不休。但也算一生的相处,比家人在一起呆的都多,难免生出感情。

对于东安、靖和二郡王的死,梁山老王总生内疚,认为他也有管教不力,放纵任之自作死的责任。

不太妥当的心思,是想陈留郡王依仗太后跟大倌儿处处为难,如果东安、靖和还在,过往几十年都压得陈留郡王抬不起头,他们要是还活着,未必就服萧观,军中却将成互相牵制的平衡局面。老将有威风,陈留有太后,是谁也不会服谁。

谅他陈留郡王怎么敢一家独大?

旧事回想,思虑颇多。但旧事不能回头,再思虑也无用处。不如用在当下,梁山老王叹道:“火药似遇到林允文就出头的人也就罢了,全不知天地之恩,皇上之恩。但余下的人,能扳回的,咱们尽心尽力的扳回来吧。杀个尸横遍野,也让林允文笑话。”

这一席话,梁山老王的心里话没有尽吐,但也听得人人动容,耸眉明白老王的心情。

在他说完后,从太子到楚甫等人,都是一声:“是”,并且对二位老王恭敬的一瞥。

常伏霖站了起来,朗声道:“听过二位老王爷的点拨,我有了一个主意。”

“你说。”太子对他含笑。同行有日,太子视常伏霖也为亲信之人,盼着他能拿出大家认可的主张,太子面上也有光辉。

温和的笑意,直浸到常伏霖心头。常伏霖悄悄对袁训含笑,饮水思源,源头却在这里。

不敢多耽搁,回眸常伏霖回话:“臣想到家中小园子,冬天的时候看不出杂草和花草,荒了的地面上,臣更以为无用,吩咐看园子的来年多种。看园子的回臣,说等春天以后,再种不迟。臣以为他无用,反斥责他春天以后,还种什么?一年之计在于春,想这奴才竟不知道。”

“呵呵,”张大学士笑着打断他:“他说的是,正是春天以后,你才能知道。”

常伏霜垂垂手:“正是这话,看园子的当时没回,不过他回了,臣也不会明白。来年春天,臣把这事忘记。不想他来回臣,说荒地上生出来好些牡丹芍药的,花开的有碗口大。臣不信,过去一看,果然有名家之态,倒让臣好生惊奇。”

太子和齐王点头:“这是个懂花草的家人。”

“因此就眼下的事来说,臣想,林允文到的地方,一把子的挖根去土,真真如老王爷所说,让他笑话!不如春风回暖,名花杂草生长后,再次去枝斩根。要论春风回暖,莫过于治其首恶者,劝其从恶者。但从恶的人,他肯从恶,不是道理上不清楚,就在是非上不明白。现放着楚甫廖学二位文采高,再来第二把春风。如今咱们不能把大天教主调来这里,却能与当地名士一论风采,纠正民风,民风一正,人心自然归正。”

常伏霖说的大天教主,是指京中西贝。

说完,他兴奋的已是双颊微红。

楚甫和廖学就差拍案而起,脱口道:“好!”但谦虚地道:“常五兄乃是京中才子,我们怎么敢当文采高?”

常伏霖笑道:“好吧,我不谦虚回去,当差呢,你推我让不办了不成?两件事,咱们任选一件。一,请太子殿下和齐王殿下做主,借用本地衙门,公审大天教鼓惑人心之事。主持的人,为民众解决家事,定下章法,以明是非。”

“这个好。”太子和齐王喜笑颜开。

“第二件,与当地名士唱和。效仿你们的老师阮英明,在京中高台论文那一回。小二那天羽扇纶巾,颇有周郎之态。你们敢否?”

常伏霖的话音一落,房中笑声起来。楚甫廖学更是手指住他有狂生态,只为殿下在,才没有肆意大笑。只是指责:“你呀你呀,不用你激将,我们应下。”

下一句,楚甫廖学望向袁训,邀请道:“忠毅侯,我们老师往常说起来,最让他忌惮的人只有你了。中状元也是与你打赌,你来不来?请上你,咱们三人一起在此地与名士唱和如何?”

袁训摆手:“别找我!我看着你们老师,隔十里地闻得到酸文气。我跟你们上台,办下这事,是我的能耐,还是你们的本事?你家老师不是好缠的,到时候无赖一大堆,我惹不起。我台下去自在的逛,等着看你们诗书不行,回京笑话他去。”

楚甫廖学还要再请,镇南老王也是摆手:“别寻他,这是个揽总儿哪里出错哪里去的人。你把他揪上,谁总管呢?”梁山老王也是这样说,袁训还是原话,准备由门生取笑二。

楚甫廖学拿他没办法:“侯爷你这一回如不了愿,你不想想,我们去年到这里,先行呆上数月。不奉旨不出门儿,但此地名士打听一二,品性在肚子里,不怕说不过他们?”

“说得过,那是殿下主持有功,更说不好,我在台下咳嗽一声打个喷嚏提醒有功,你们以为功劳就是自己的?”袁训嘻嘻。

楚甫廖学瞠目结舌:“什么是老师口中的无赖,这就知道一回。”

这就商议定,明天准备,停当后一一进展。

外面天色已过子时,大家去睡。

齐王挂念念姐儿,问了问,她和加寿去睡了,齐王放下心:“这就多了伴儿。”

……

加寿房中,孩子们嘻嘻哈哈的闹上半天,还没有睡着。

元皓还是不解,从床里欠起身子,对睡在最外面的念姐儿作个打量,还是嘟囔:“为什么你要跟加寿姐姐睡,你在这里,元皓还有地方吗?”

好孩子从加福床上探出身子:“你五岁了,过了年了,你为什么还装姑娘?”

“元皓睡觉的时候就是姑娘,打拳的时候就是小子,你管得着吗?”元皓黑下脸儿。

韩正经和香姐儿在一起,从他的被窝里也出声,恼火地道:“睡觉!你们俩个,又胡闹了,又不听话是不是?”

“闭嘴!”好孩子大怒。

“生得不好你别说话!”元皓也大怒。

韩正经好心提醒:“胖孩子你用了好孩子的话?”

好孩子一想也是,对胖孩子提意见:“别学我说话!”

韩正经借机缩回脑袋,呼呼故意的,不再理会。

好孩子也不说话的时候,元皓还是不时对念姐儿念叨一句:“怎么你睡在元皓大老虎的位置上,大老虎昨天还睡在外面,今天只能当枕头,它多憋屈不是?”

念姐儿忍住笑,装睡不理他。

元皓把自己脑袋下大布偶推一推,撇着嘴儿才算安生。

…。

睡得虽然晚,齐王醒得很早。打过春,天气没转暖,也亮得早。院子里呼呼拳脚声,棍棒声里,齐王揉揉眼睛:“我晚了?”出来打算看袁训父子们练功,却见到几个最小的孩子舞着木棒虎虎有力。

小六会舞成套的棍,打得地面啪啪作响。

韩正经,齐王昨夜知道这是文章侯的儿子,一本正经的摆弄姿势。

夹在里面挑衅的,不时用棍进击一下小六,再逗一下韩正经的,虽然挨不着,就是没事儿挑个事儿的,是胖元皓。

齐王对长公主的这爱子多看几眼:“你都开始学功夫了?”

“是啊,我还会背逍遥游,会背孟子,会背……”

厨房里好孩子伸出个头:“舅母今天早上做大包子,天天在家里做的那种。”

“我来了!”元皓不再贫嘴,丢下齐王,把棍也丢开,跑到厨房门外扎下马步,又吆喝小六:“六表哥,那边给你,快来的哟。”小六也丢了棒,但有表哥的范儿:“正经你去不去?”

韩正经道:“练功呢,要用心。”小六就不打扰他,自己过去。

齐王纳闷:“这里厨房还要哼哈二将?”

念姐儿从房里出来,嫣然解释:“这是贪吃占风头儿的二将,等着第一笼的包子到手,不占住地方可怎么行?”

齐王回身,见念姐儿今天打扮别致,一件青色无花无朵的男装,把雪白脸儿衬得碧空般干净。眉儿眼儿,比寻常动人出来。

身为未婚夫,此时心头不动,好似没有情意。齐王就动了心,凑近一步取笑:“有长辈在了是不是?你还肯不肯继续跟着我?还是不是那出京以后,还扭捏的不肯跟我多走一步的人?”

念姐儿给他一个嗔怪的眼神。

------题外话------

能写多一千,也是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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