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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

按照皇历,此时天气已经开始转凉。这个时候南府还在热得要命,必得秋收之后才能再凉快一些。张仙姑和祝大虽已知了南府的气候,仍然嫌热,白天都在屋子里面不出来,必得太阳落山之后、院子里泼上些井水才肯出来纳个凉。

正因如此,祝缨在府衙里胡作非为,张仙姑也极少得知,只道是祝缨正在忙着些正事。

转眼到了八月里,秋收又陆续开始了,他们越发的以为祝缨忙碌,也都不敢打扰她。祝大最爱与祝石在一处玩,张仙姑就给女儿做鞋袜、做衣服。张仙姑总有一个想法:祝缨无论做了多大的官儿都是个女孩子,穿男人款式的衣服都是不舒服的。女人跟男人还是不一样的,男子衣裳的剪裁必不是依着女子的身形来的,朝给的官服料子再好,它也不贴体,还是得自己做的穿着便利。

她除了打盹儿,就是给闺女做各种穿戴之物。哪怕在外面得讲究个“体面”,在自己家里还是得舒服一点儿。

祝缨见他们各有各的忙,也乐得他们有事干不来跟自己磨牙,交代下去随他们在家里怎么弄。秋收、税赋并不能让她多忙碌多少,便是糖坊也都步入了正轨,眼下糖坊的势头虽猛,终究是第一年,工匠、原料等的准备都不充足,发展执着再猛,体量也没有大到令她惊讶的地步。

祝缨现在最关注的事儿反而是山中的各族“獠人”。

苏老封君与郎老封君都是花帕族的女人,她们都希望自己的娘家得到朝廷的一个认证。祝缨也希望能够与诸族达成一个协议,将各族都纳入羁縻。她就趁着指使手下的功夫,自己得了空量学习一些“诸獠”的语言。

除了花帕族的语言,还有吉玛等的语言之类。索宁家因是奇霞族的,反而省事,不用另外单学了。

这些语言都没有文字,少了一样需要学的内容,却又多了一点点难处:她全用音标给标的,不能弄混了。

到得八月里,中秋才过,苏鸣鸾那里就使人送信下山。苏晴天带了信使过来求见祝缨——苏鸣鸾的舅家请外甥女代为询问,祝缨什么时候肯见他们一见呢?

“诸獠”不大兴过中秋节,人家闲的时候,哪个月看着月亮圆了都拜一拜的。以前,心情好的时候还杀个把人祭个月亮。现在不杀人了,看着月亮一圆,又勾起点儿思绪来,稍信来问也是情理之中。

天涯共此时,郎锟铻也让狼兄到了府衙来询问——不知什么时候能见一下郎锟铻的舅家?

祝缨接到了两份求见的申请,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八月十六,不是个休沐日,她在府衙里召集府内诸官吏,分派了差使:“我将巡察,司马代理府衙日常事务,其余各人各守其职。”

章炯率道:“遵令。”

其余官吏也跟着答应了。

祝缨与那等只在府衙里听曲、到城外郊游的地方官不一样,她是时常出游的,府衙里的人也都习惯了。正值秋收,她突然杀到哪个县里摸个底也不奇怪。衙役们只在心时盘算着:这回会带谁出门呢?家里婆娘好烦,孩子又吵闹,跟着大人出去散散心也不坏,回来还能得几个假,就更舒服了。

祝缨这回盘算得与他们想的又有些出入,她想到阿苏家、塔郎家都走一趟,与这两家的舅家见个面,商讨一下花帕族羁縻之事。一件事便如破竹,万事开头难,待顺了,就是啪啪几声的事儿。

花帕族正在从开头到万事顺利的节点上,是很重要的。

她点了十名精壮的衙役,再加上十名年轻力壮的白直,让他们准备。被点名的微有得意,没被点名的扼腕。

祝缨道:“都回去收拾行李,听令出发。”

衙役与白直都大声答应,白直们的声音尤其的大,他们当值是来白服役的,也不算衙门里的正式的吏,就是来干活的。在祝缨手里,白直也能领点补贴,不白干,这让他们“耽误了家里秋收”的怨气大幅的降低了。都乐得跟祝缨出这一回差。

祝缨吩咐完,又点了自己的亲信们,胡师姐是必得跟着她出行的,这是张仙姑指定的。然后是项乐、顾同、丁贵、小柳等人,其他人都留在衙门里,项安是要监督糖坊,侯五是看家。

张仙姑还以为祝缨是去巡视各县秋收,絮叨着:“赶紧忙完了这一阵儿,你也能好好歇歇。”

祝缨道:“我都歇了有一个多月了,骨头都生锈了,得活动活动筋骨。”

张仙姑以己度人,只担心她太累,不知祝缨是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她先带人往河东县看了一看,她还记得上次私访河东县的时候有几个村子似乎是隐瞒的户口、田亩,这次就故意经过这几个村子。

王县令的心里,现在只有两件事:一、粮食,二、甘蔗田。他便顺水推舟,追查:“知府大人路过的是什么地方?如何档里没有?查!”

扯了祝缨的虎皮当了他的大旗,找了个绝佳的借口开始清查起隐田来。

祝缨从河东县划了个圈儿又奔到了福禄县,福禄县又是另一种情形。自祝缨走后,莫县丞的能力比祝缨差着不是一点两点,萧规曹随仍有不足之处,胜在还没有额外生事,百姓自己干活都很顺畅。

莫县丞接到消息,将祝缨迎到了清风楼歇息,祝缨道:“你不必管我,只管忙你的事去,我明日就去阿苏县。”

莫县丞道:“奈何太匆匆!”

祝缨道:“我又不是没奉承过上官,咱们就不必客套啦。你将正事办完,我不与你讲究这些虚文。”

莫县丞就想与她讲些虚文,他也想在蔗糖的生意上再分一杯羹,又没有一个平衡好蔗糖与福橘的方案,非常想请老上司给出个主意的,他都要!

祝缨想的却是:福禄县有一桩特色,将此事做到极致,必可长久。

因此她并没有多留,稍作休整便往阿苏县去了,徒留莫县丞望着她的背影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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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阿苏县的路是祝缨走得极熟的,随从的人心情也颇轻松,完全不似上回伴同韦伯中去塔郎家寨子时的紧张戒备。按照经验,最多也就两到三天就能到了阿苏家的大寨,路上的一些小寨也是以前住宿过的,其中小寨主也都很熟识。

不意离大寨还有半天路程的时候,祝缨正在与苏喆说话,对面突然有人以利基语问:“是府君吗?”

苏喆当时正坐在祝缨的身前,两人共乘一骑,说着些到了山寨她要好好招待“阿翁”的话,听到利基话,小姑娘像被踩到了尾巴一样:“利基的人哦?!怎么到我家来啦?”

祝缨与她一同望去,见是塔郎家的一个青年,首帕上也簪着一朵花,并不是上次那个险些惹祸的人。祝缨认出他是郎老封君身边的一员干将,与郎娘子身边的人斗殴的时候打架十分勇敢的那位。

她道:“你不护卫老封君,到这里来干什么?”

那青年鞭了几下马,笑嘻嘻地道:“大人!我是去给我们老舅爷送信的,刚才听着歌声走岔了路。还说要白浪费功夫费脚力,哪知遇到了大人,一点儿也不浪费了。”

苏喆嘟了嘟嘴,心道:这老男人笑得好假。

祝缨指了一条路,道:“从这儿走就到塔郎了,别再走岔了。”

青年仍旧笑道:“见到大人就不会岔了。我也得赶紧回去了,我们老舅爷也快到了哩。他是特意到家里,就等着见大人呢。”

祝缨道:“他到了塔郎了么?”

“是呀!”

祝缨道:“那我过两天可要去塔郎一趟啦。”

青年道:“那就说定了?我这就回去告诉我们洞主。”

祝缨微笑点头,青年打着马,飞快地跑掉了,苏喆小声地说:“他肯定是守在这儿等咱们的。”

祝缨道:“他怎么知道咱们会这个时候过来的呢?”

苏喆道:“他们狡猾。”

祝缨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塔郎家的心思她知道,阿苏家的想法她也知道,不过她并不想扶植哪一家。她带着苏喆先去阿苏家的寨子,山上秋收还没开始,苏鸣鸾还算清闲,已得到小寨的传讯知道她要过来,早早准备好了在山下的路口迎接。

一见到苏鸣鸾,苏喆先叫一声:“阿妈。”

母女俩都笑得很开心,祝缨也高兴:“怎么迎得这么远?”

苏鸣鸾笑道:“义父好久没过来了,当然要迎接啦!”又指着身后不远处一个人说那就是她的亲舅舅,是她母亲的弟弟。

祝缨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正往这边看来。这个男子头上的首帕也比别的族更花哨一点,身上的衣服也是蓝黑两色配上红花绿的花边,与阿苏家的服色有些区别。祝缨道:“他怎么称呼呢?”

苏鸣鸾道:“这是长发的,义父,请。”

祝缨便由苏鸣鸾给介绍了见这位舅爷。

花帕族也分各支,苏鸣鸾的舅舅这一家是“长发”,他们内部叫“长发族”,女子以头发黑长而浓密为美。郎锟铻的舅家则叫“白面”,无论男女的肤色都更显得白皙。

苏鸣鸾她舅舅的名字以音译为“路果”,意译是丰收。

祝缨看着路果的胡须心道,得亏没叫利基族给看着了。

路果的眼神里有紧张也有怀疑,祝缨缓缓地用花帕语与他打招呼,路果的眼睛也瞪大了一点:“大、大人好?”

苏鸣鸾道:“义父也会花帕话?”

祝缨道:“看来我说得还算清楚?”

路果道:“差不多啦。”

苏鸣鸾轻轻咳嗽了一声,道:“义父,请。”

她先不跟祝缨说“羁縻”“做官”的事,只是闲话家常。先说苏喆,接着说苏老封君,最后说到了路果:“舅舅,怎么样?我和阿妈没骗你吧?我义父是说话算数的人,他说会来山里,就一定会来。”

路果的心里已经是同意了的,见到真的时候不由自主要评估一下,堆起一个客套的笑容,道:“你说是就是。我没听说过有官到咱们山里来,来的都是兵。”

苏鸣鸾哭笑不得,这舅舅,一共说了两句话,第一句和第二句的后半句是完全不用讲的!

无奈之下,她只得打圆场:“义父过来就带了这些人么?”

祝缨道:“够用就行啦。要不是搬运东西,我还不想带这许多人呢。”

路果的耳朵竖了起来,想知道搬什么东西了,苏喆已经揭晓了答案:“阿翁有很多好吃的糖!”

路果话不多,苏鸣鸾续道:“难道是晴天说的糖霜么?她说没买到。”

祝缨道:“项家有糖坊,榷场会有的。”

几人一路说着,祝缨与苏鸣鸾都没有刻意将路果引入话题,她们只管说自己的话,偶尔再问路果两句。直到了阿苏家的寨子里。

苏老封君已在家里准备好了宴席,火塘里的柴堆得很高、火烧得很旺,苏老封君也不与祝缨客套,直接说:“阿弟,我这个阿弟也来啦。你们只管说你们的事,我只管给你们上酒肉。”

路果咳嗽了两声,看了一眼外甥女,苏鸣鸾居中做了个中人,道:“义父,舅舅也心向朝廷。”

祝缨点头道:“那是很好的事情呀。”

苏鸣鸾道:“舅舅,你有话便直说,义父对咱们从来是说话算数的。舅舅你也要说话算数,有什么事儿只管问,问明白了,答应了,你也不能反悔。”

路果看看祝缨,道:“大人,我的姐夫将家托付给你照顾,你照顾得很好,我愿意信你。小妹也做了官,也不见被欺负。不知道我们花帕族,是不是也是一样的?”

祝缨道:“当然。不过我要知道你有多少人,有多少地。”

路果忙道:“有的!”

苏鸣鸾道:“舅舅,你把那个拿出来吧。”

路果犹豫了一下,拿出了一张皮子,道:“都画在这里啦。”

这花帕族处在更远一点的山里,与山下的效更生疏一些,苏鸣鸾见这不是个事儿,替她舅舅拿过了一张画得很简陋的图来与祝缨讲解。这图虽简陋,却是生长在其中的人所绘,比祝缨这边转了不知道几手的口述画图更贴近事实一些。

祝缨对苏鸣鸾道:“这图准么?周边除了你们自家,还有些旁的族,若是到时候合不上,会生出争端来的。”

苏老封君道:“那就凭本事说话好了。”

就是打。

祝缨微笑道:“要是能好好说话,还是不要流血的好。”她将这图与心里已记熟了的图对比,又指着图上几处问这处据说是索宁家的,那处又是吉码的,这个地方有多大之类。

路果和苏鸣鸾的描述都不能很准确,路果有点失望地道:“不是说只要我给你图,就可以有官做的吗?”

酒肉没吃上,又聊到了大半夜,祝缨好脾气地问道:“能为我带个路,再深入一点看一看么?”

路果道:“我没有骗你!”

苏鸣鸾也说:“义父,山路难行。”

祝缨笑道:“我不是说他骗我,那边塔郎家的舅舅也是花帕家的,也有这个意思。我得亲自看了,才好决定。”

路果闷闷地道:“你要听他的,又问我做什么?”

苏鸣鸾又劝他。

祝缨道:“我也不是只听哪一个的,我要看一看,凭看到的事情说话,说出来的话才能叫人信。我总不会偏袒哪一个,也不会坑害哪一个。”

路果叹了口气,苏鸣鸾道:“舅舅,你今天酒喝得多啦,睡一觉,明天再好好说。”

路果耷拉着脑袋走了。

祝缨是没有喝酒的,苏鸣鸾不能用这个理由劝她待奴隶、仆人们收拾了屋子,她带上树兄和巫师到了祝缨的房里,预备同祝缨好好谈一谈。

苏鸣鸾极想促成此事,却又不想为了舅舅而损害了自己。她试探地问祝缨:“义父,花帕族的人口、地方要是没有我阿苏县的多,是不是就做不成县令了?”

祝缨反问道:“他有多少人?多少地?”

苏鸣鸾有些犹豫,祝缨道:“你要对我说实话,我看你舅舅的舆图与你的相差甚大,并不很准。”苏鸣鸾皱了皱眉,道:“他的人不如我的多,地方倒不算小。义父知道的,我们都没有文字,算数也不好,记不了太繁复的。地方还能看出来,人口互相之间只知道个你比我多、我比你少,有多少是不知道的。”

“那么他的地方究竟有多大呢?”

苏鸣鸾想了一下道:“比我的要小一点。阿苏县也才有个约数,花帕族的地方有多么的大,我也不能说准。”

祝缨再三问她,确定了一件事,花帕族的地方拢共也只有阿苏县这么大。各族大小是不等的,并不是一家就能占一县之地,长发、白面两族加起来,也只有阿苏家或者塔郎家一家那么大。

祝缨道:“朝廷设县以人口为准,这并不是谁能够随意更改的。”

苏鸣鸾道:“山里的人口本就不是很准的。”

祝缨道:“知道。长发、白面两家也不是见面就要争斗的,他们能协商的。”

巫师道:“塔郎家的舅舅一定会争县令的。”

祝缨笑道:“那也是可以谈的。”

苏鸣鸾道:“只怕他们谈不拢,谁也不肯让一步。”

祝缨道:“为什么要让呢?”

树兄道:“县令只有一个。”

祝缨道:“总有办法能置下他们的。你们的担心我知道,你们也可放心,我总会找到法子的。”

苏鸣鸾道:“要是地方不能设县……”

祝缨笑着摇了摇头。这个问题她也想过了,她预先也做了些功课,花帕族的事儿她也有个预案。朝廷设县分为上、中、下三等,羁縻县也可以这么分。阿苏县这样的,算羁縻中的上县,长发的就算下县。至于更小的族群,分不出来,就一个族里一统分成一个县,然后轮流做。没轮到的就授散官的品级,反正也不怎么用朝廷给他们发俸禄。

所谓羁縻,不外就是“不强行改变”,先都拢到了朝廷的体系里,剩下的再说。

她现在先不对苏鸣鸾打包票,具体得等与郎锟铻的舅舅也见了面之后,综合之下再讲。留下讨价还价的余地。

祝缨道:“既然信我,那就不妨对我再多说些实话,我知道的越多,越能妥善筹划。无论路果的事情成与不成,我待你一如往昔。”

屋子里明显地听到了吐气的声音,祝缨一笑:“若是现在路果不愿意,我也可以府衙设宴相待,等他下来再细谈。”

树兄道:“是啊,让他看看,大人有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富饶的领地,并不会图谋他的寨子。”

祝缨摇头:“你不要这样想。有更大的地方的人,并不代表就不贪婪。用这个理由是说服不了人的。但我愿意相信阿嫂和小妹,也愿意与路果好好商谈。”

苏鸣鸾道:“我再与舅舅谈谈。”

祝缨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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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鸣鸾没想到舅舅这么难缠。

花帕族的势力不如奇霞族也不如塔郎族,能打的就不会躲更深的山里了。一直以来,即便是姻亲,相处之中也有些微的强势与弱势之分。苏鸣鸾原本以为这事会比较容易,不想路果并没有那么好说话。

她先与母亲商议,苏老封君在此时却又不肯强压着娘家兄弟低头,她说:“那是你舅舅的家,你不能代他做主。”

苏鸣鸾只好自己去找舅舅。

路果还没有睡,点着灯在屋里来回踱步,看到外甥女过来,抢先说:“小妹,是你先说可以做官的。你说……”

之前苏鸣鸾拿自己现身说法,告诉路果羁縻之后的种种好处,朝廷也管不着,虽然收点税,但是可以交换到更多的东西,也可以从山下得到许多壮大自己力量的办法。

现在祝缨没有一口答应路果的条件,让他直接做县令,反而又询问了更多的情况,这让路果有些不痛快。

苏鸣鸾低声道:“是这样没错,义父也要对朝廷说明白。舅舅,义父肯到咱们山上来,他与以前的官不一样。对山白面家也在争抢。”

路果道:“那个官,不是说可以再商量的吗?”

苏鸣鸾道:“那我陪舅舅下山。”

最终,祝缨没有能够在阿苏县与路果达成一致,与苏鸣鸾、路果约定了十日后在山下衙门里见。

苏鸣鸾稍有尴尬,送祝缨下山的时候说:“义父……是我没办好事。”

祝缨道:“这又不是你的事,也不是我派给你的差。你要拿自己舅舅当投名状,我反而不敢信你啦。这样就好,总比将一些心事隐了不说,将不满累积最后突然发怒要强。”

苏鸣鸾道:“我会尽力劝舅舅的。”

祝缨道:“不要逼他。”

“好。”

祝缨从阿苏县转出,没走多远郎锟铻就又派了人在道旁迎接,这回来迎的是那位狼兄。他看到了祝缨就笑:“大人果然说话算数,说要过来就真的过来了!我还道您被阿苏家留下了呢。”

祝缨道:“谁能留得下我?”

与阿苏家相同,祝缨到了塔郎家之后,郎锟铻的舅舅喜金也与路果是一个意思。他们都想马上做县令,但是对自己家的情况也不是特别的清楚,既无文字记录户口,地图也很粗糙,其情况比塔郎家还要模糊。

喜金也与路果一样,并不如他的外甥那么果断。听到祝缨说想进山看一看,喜金也是本能地警惕:“山里路可不好走。”

最终,他也与路果一样,同祝缨约定,过几天他也下山去府衙与祝缨再作商谈。

郎锟铻也有些急躁,他比苏鸣鸾还要焦虑一点。苏鸣鸾到底是认了义父了,与祝缨相处的时间也长,郎锟铻与祝缨才相识不久,交情不深,又担心因为舅舅而伤了与祝缨的和气。

祝缨依旧脾气很好地说:“不提我与阿苏家协商了好几年才定,就是你,也花了几个月的功夫不是?我并没有生气,也不着急。先将话说透,总比胡乱许诺一股脑儿地将事给定下来,以后再反悔要好。”

郎锟铻道:“我也同舅舅说了好几回,阿妈也说过了。”

祝缨道:“那是你们,不是我在同他讲。我今天才见到他呢,让他怎么信我?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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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说不急,就是真的不急,她并不要马上就再堆出两个羁縻县来好使自己的账面上好看。任期一到,拿着这个政绩升走了,留下个烂摊子叫后任收拾。

她从山上下来,依旧心平气和,又绕到思城县看看秋收,此时秋收已进入了尾声,看着收成堪与往年持平,没有特别的增产。这样祝缨已经很满意了,没有减产就行。

她再回府衙,张仙姑等人看她又安全回来了,口上说两句就不再追着她说“进山危险”了。祝缨乐得清净。

她回来的第三天,苏鸣鸾就带着路果到了府城,因为有路果,祝缨让小吴将他们安置在馆驿里。路果以前从来没有到过府城,看到府城高大的城墙先是惊叹:“比咱们的寨子都大!确实打不过呀。”

到了馆驿,见到了里面的布置,对苏鸣鸾道:“东西不坏。”

路果在寨子里的房子也不小,其中也不乏山下的贵重物品,比起馆驿里成套的精致瓷器之类仍是稍嫌不足。长发家比阿苏家确乎差了一点。

苏鸣鸾道:“一会儿就摆饭了,舅舅是尝尝山下的菜,还是吃咱们顺口的?”

路果道:“我吃过山下的菜,不过还是尝一下吧。”

不一时,饭菜摆上,舅甥俩坐下吃饭,路果边吃边说:“真的要花很长的时间吗?”

“是,都是这样。”

路果道:“我不是一心要做这个官,一定要催你的义父。你阿妈也说他是好人,你阿爸也说他是好人,我是信你的。我信不过喜金他们,得比他们快才行。”

苏鸣鸾道:“舅舅为什么这么着急?”

路果道:“谁走得快,谁就能先得到美丽的小羊。”

“咦?”

路果叹了口气,他的猴子与喜金的儿子都在争取另一家的女儿,这也是一项比较重要的筹码。

苏鸣鸾才要说什么,外面又热闹了起来,她问道:“怎么回事?谁来了?”

仆人快步走了过来:“塔郎家的来了!”

郎锟铻也将给他舅舅争取这一项利益当做入了一件大事,紧赶慢赶的,与苏鸣鸾前后脚地到了府城。这一回没用着在路上赛马争道,却又在馆驿中碰了头。

苏鸣鸾与路果都站了起来,两人一同走到了门边看向这边。郎锟铻正在同狼兄说话,忽然觉得背上一刺,倏地转过头来,恰与这边苏鸣鸾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喜金已大笑着走了过来:“路果,你也来啦?”

他们两家倒不似奇霞族内阿苏家与索宁家那样,一不小心就互相抓人放血,虽然总有些摩擦,族中年轻人也不时会殴斗,互相之间的敌意倒没有那么的深。

路果也走出了门,大声笑道:“你不是也来了吗?”

虽说“一族只有一家”是个谣言,但是两人碰了面,心里又都没了底,都想:我得尽快把事儿定下来。

他们各自回房,饭也没心情好好地吃了,路果就对苏鸣鸾道:“那个官,他愿意进山就进吧!你家都答应让他看了,我家也没什么不能看的!”

苏鸣鸾笑道:“义父不也让舅舅看了他的家么?”

同一时刻,喜金也对外甥说:“路果那个老东西也来了,不能被他抢在了前面!知府要进山,我就给他引路!”

郎锟铻道:“我也陪同进山!”

两对舅甥还没与祝缨见面,便都打定了主意,不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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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郎二人上次到府城的时候有许多人看见,这次分别又带了人来。山下之人分辨不清山上各族,只知道这两个人又来了,没有特别辨识出来喜金与路果二人,他们只奇怪:山上不秋收的么?这个时候过来,不知道又要干什么了。

府衙中的官吏也在心里嘀咕,却又都知道祝缨对“安抚獠人”是很重视的,这一项是她升官的一个重要内容。

次日,双方到府衙投帖,门上无人敢怠慢。衙役们极有眼色,看他们分成两拨貌似不合,也分出两个人来,分别接了他们的帖子往里面通报去。里面祝缨说了一声:“请。”再有两个衙役出来,一左一右,分别说一声:“请随我来。”

左右对称的两伙人就这么被引到了小花厅里。

祝缨站在台阶下迎接:“大家都是说话算数的人,说来就真的来了。请。”

喜金与路果也打量着这个房子,整个衙门从进门到花厅,过了几道门、几道墙,墙高、门高,他们的寨子与此一比就显得不够看了。世人总有些误解,以为异族的建筑粗犷、宽阔。其实,房屋的大小与哪个族关系不大,只与造房子的人的技艺有关系。毫无疑问的,山下工匠的技艺水平更高一些。府衙的规制也不小,因而显得比寨子里的房子更壮观一些。

这两位舅舅进了花厅,也是分左右坐下。祝缨自坐上首,又命上茶:“一路辛苦了,睡得还好吗?累不累?”

路果道:“很好。并不累,知府要进山,我现在就能引路。”

喜金心中有些恼怒,也抢话说:“我们家更近!到他家要过我家,我先来引路吧。”

祝缨看了看这二人,再看看苏、郎二人,苏鸣鸾脸上现出一种无奈的神色。

祝缨已经一口答应了:“好!”

他们二人又争起先到谁家去了。

祝缨道:“抽签吧。谁抽着长的就先去谁家。”她顺手从花瓶里抽出两枝花,把花瓣薅了,剩两根杆儿,一折,一长一短攥在手里,让两个人各选一根。

喜金与路果一人拿一根,结果却是先到路果家,再去喜金家。路果微有得意,大声说:“那就这么定啦!”

祝缨又对喜金道:“我并不是只去一家。”

喜金道:“我的酒一定更好!”

郎锟铻眼前一黑。

祝缨笑道:“那也就准备去啦,你们才下山来,请今天先休息一天,明天咱们再动身,如何?”

喜金道:“好!”

祝缨命人将二人都送回驿馆,自己往后衙去准备行李。这一次要走得远,她要带的东西会更多,往返估计得二十天左右。她要带的人也会更多,衙役、白直之外,还要向梅校尉再借二十名士卒,又叫来彭司士,命他再找一些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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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祝缨准备妥当又要出行,府城百姓早已见怪不怪了。她要先去驿馆与苏鸣鸾等人会合,然后再出城进山。

不想才出府门就被一群人给拦住了。

小柳正牵着马等着,祝缨对他摆了摆手,看向走过来的这一群人,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邹进贤与几个同学将路一拦,道:“大人,学生冒昧,大人这是要去獠人山寨么?”

祝缨道:“你们今天不该放假。”

邹进贤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大人一身系南府之安危,请大人三思,毋履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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