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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俯下身子问:“你是谁?今年几岁了?”

小孩子道:“我是铃铛,九岁了。”

她的声音又甜又脆的,也像是个小铃铛。缺吃少穿的小孩看上去会比实际年龄小一点,这个小女孩看起来有个六、七岁。她衣衫单薄又不合体,蓝布坎肩破破烂烂,随着她的动作能够透过破烂的边缘看到清晰的肋骨形状。

祝缨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铃铛道:“寨子里在传,头人很生气,我听到了就跑了出来。”

祝缨问她是哪个寨子的,铃铛跳了起来指着前面说:“就是那里!我家在那里!阿妈在那里!”

祝缨又问小姑娘来时的寨子,小姑娘道:“找到我阿妈,我也带你们去那里。”

祝缨伸手将她提到了自己的马前,对随从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小心行事。一个估且算是九岁的小女孩主动来带路,透出一点蹊跷。祝缨一面慢慢地控着马往前走,一边观察周围的地形,就怕有人给她设了个陷阱。

铃铛只会说奇霞语,但是说话很清楚,她能够比较完整地讲出自己的来历:“我没有阿爸,和阿妈、哥哥一起过。头人的妹妹嫁到那边寨子里生了个女儿,去年到寨子里做客,就要我去。头人就叫我过去了。前几天听他们说我哥哥死了,我想阿妈了。”

祝缨默默地听着,奴隶身上发生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就像母羊产下了羊羔,主人要将羊羔送人,也绝不会征询羊的意见。

铃铛道:“你们走岔路了,是那一条。”她将路指正。

祝缨对她产生了一点兴趣:“你以前走过这条路?”

小女孩仰着头看到祝缨一个下巴尖儿:“没走过,我一看就知道。”

祝缨愈发地小心了,附近的几个寨子她都知道,小女孩不来自其中任何一个。她带的路能准么?还是要等一个成年人来领路呢?

山里的消息传得也快也慢,慢是指长距离的传播会慢,快是指邻近的寨子还是互通消息的。小女孩能来,成年人也会找到她。

祝缨走得很慢,铃铛有点着急,说:“我指的路是对的!”

铃铛越这样讲,祝缨就越不会走快,她散出更多的哨探,又让胡师姐警戒,同时命几个喊话的人养养嗓子,一旦对阵就将她的话喊出去。

走了大半天,路上一点风吹草动也没有,邻近了寨子前面忽然出现一队人。两下喊话,祝缨让这边说,是小寨那里来报信的,迎来的人不疑有他,上前要问情况,走近了才发现不对,想跑已经晚了。胡师姐一枚弹子放倒第一个人,祝缨的连珠箭紧随而至,随从中的猎户也各显本事,最后是追击,很快将一队人消灭。

之后祝缨才加快了进程,一气奔到寨子前。这是一处中等的寨子,寨子里隐约知道洞主在与人争斗,敌人已打过来了,寨门已关。

祝缨让人喊:“快开门!我们是逃出来的!”

里面的人还要问他们的身份,祝缨想让他们冒充艺甘家的人。寨子里还不信:“洞主没来,你们怎么来了?”

铃铛尖着声音大喊:“我回来了的!是我!我是东屋树下的铃铛。”

她走了不到两年,寨子里的人还认得她,寨门打开了。祝缨带人突入!她的随从们一路喊着:“杀洞主,去锁镣,有米吃。”“开仓放米!”“说话算数!”“你们挨打受骂,换个人难道会更差?”“别为打你的人拼命。”“想想都是谁打你的。”

这话说得也对,奴隶平日里过得实在不怎么样。

铃铛道:“我、我阿妈……”

无论她怎么喊,祝缨还是先干自己的事情,命人控制了寨子,将寨主一家上枷、关押,然后才带她去找她的母亲。

铃铛家住在寨子东边一株大树附近的一间门小棚屋里,这里附近都是这样低矮的棚屋。每天清晨太阳出来的时候,寨子里的鸡必飞到树上打鸣,将这些人叫醒。这里住着整个寨子里起得最早的人。

铃铛一头扎进屋里,然后便是一声大叫:“阿妈!”

里面没有声音。

祝缨怀疑她母亲已经死了,胡师姐执短刀护在祝缨的身前。两个随从上前撩开了门上的破帘子,这家甚至没有门,仿佛也没什么可以偷的东西。帘子打开之后,亮光从外面透了进来,祝缨等了片刻,才在铃铛的抽泣声中看清了里面的清况。

家徒四壁,地上一层干草,一个极低矮的估且称之为床铺的长方形的台子,上面铺着草垫子,有一片破羊皮放在上面。床铺上一个干枯的女人,铺边一堆编了一半的竹笼子。铃铛抱着女人的腿:“阿妈!阿妈!”

女人的两条腿有点不一样,一条长、一条短,矮的那条没有脚,用一块布包着创口。

祝缨低声道:“找个人来问问。”

很快,附近屋子里大胆一些的奴隶被揪了出来,他小心地动动脖子。他的枷刚被取下来,脖子、手腕上还有痕迹,他有点不适应,低声说:“有一天她哥哥出去放牛,牛回来了,人不见了。头人说一定是逃了,就把他阿妈的一只脚给砍了。”

祝缨问道:“她哥哥呢?找到了吗?知道去哪儿了吗?”

奴隶道:“找到了,掉到山沟里摔死了。不是逃的。”

胡师姐因苏喆的关系,听懂了简单的意思,磨了一磨牙。

里面的声音变成了哭泣,祝缨道:“去看看。”又让刚才说话的奴隶去那边树下排队,等着去仓里领米。如果都挤到一起,秩序必然混乱,为弹压就要使用暴力,这是极糟糕的。一开始就要定下条件,才能保证有序进行。

那边放米,这边祝缨进了房里,这么长时间门女人还不动,恐怕不太妙。上前一看,所料不差,人眼睛已经闭上了,胡师姐上前试了试鼻息,对祝缨摇了摇头。祝缨摸摸铃铛的头,铃铛抖了一下,抬头看着祝缨,孩子眼睛通红。祝缨说:“家里还有别人吗?”

铃铛摇了摇头。

祝缨向她伸出一只手,铃铛看看手、看看人,将自己的手在身上用力擦了几下,将细瘦的小手放到祝缨的手里。

祝缨将她拉了起来,说:“你阿妈等到你了。”

铃铛放声大哭。

祝缨道:“先把你阿妈和你哥埋在一起吧。我叫两个人帮你。”

她不能久留,还要继续处理寨子里的事务,她带来的人不少,但是几乎没有识字的,好在随从里有三个别业的“里正”,又有数名什伍长。勉强控制住了情况。

祝缨道:“传我的令,凡我所到之处,废除肉刑。死罪,杀,活罪,打、罚钱物。不加其他刑罚。”

“是!”

祝缨将此处寨子安排妥当,将原本的奴隶释放,她没有将田地完全交给奴隶。而是“仿授田”给地收税征发。再指定一些长者暂时做管理。

之前奴隶没有自己的田地、作坊之类,干活都是别人安排。突然放开,水利灌溉等未必知道要怎么协调,需要指导。奴隶既没有耕牛也没有农具连个房子都没有,十分薄弱,一旦完全分地,不用几年大部分人将由于兼并再次失去土地。

这是山下无数年的经验证实了的事情。兼并是朝廷一直头疼的。

祝缨一股脑地将头人等的土地算作自己的战利品,奴隶卸去枷锁,“长租”她的土地。这样比较能够保证一下他们的身份,使之不易再次因为债务沦为别人的奴隶。

大部分奴隶、平民可以这样安置。

胡师姐又将铃铛带回,铃铛如今也是个孤儿了。放到寨子里,一个小姑娘恐怕不会过得特别的好。胡师姐一寻思,孤女容易受欺负,这么大的小孩儿怎么养活自己?山下不说育婴堂,就算糖坊也收学徒工,比把她放在寨子里强。就顺手捎了回来。

小姑娘两眼通红,祝缨道:“你以后要怎么过?”

铃铛道:“你带我找到阿妈,就是我的主人了,我说话算数。”

“我可以让你留下来。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铃铛点了点头。

“好吧,你就与我一同上路。胡娘子,给她洗洗,换身衣服。”

祝缨派了两个人帮她去收拾屋子。办这些事的同时,就相续有奴隶来投奔,其中一个说:“我们已将寨主杀了!请您到我们那里去。”

祝缨当时不知道,这群人十分之坑,她一路骗人开门顺风顺水,终于也被人骗了一回。

祝缨随着这人到了他们的寨子,刚到寨子门前就觉得不妙——怎么看门的都醉醺醺的?

她十分警惕,所有随从长刀出鞘,弓箭搭弦。

进了寨子里就更不对了,空气里一股煮肉和米饭的香气。大旗杆上挂着几个人,有穿着衣服的、有半裸的,看衣饰应该是原来的头人。寨子里的人跑过来与这引路人打招呼,以祝缨对整个瑛族的了解,这人穿得不伦不类。一个男人,身上裹着一件女式的绸衣,脚上明明是一双丝履,却又用刀戳了几个洞。

祝缨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那人笑道:“您请,到大屋里。”

大屋也乱七八糟的,没有成套的家具。

原来,他们不但杀了寨主全家,放了血祭天,还自动地分了寨子里的财物。寨子里天天大米饭、寨主家的酒也喝了一大半、牲口也吃的吃、分的分。寨主家的东西谁搬的就算谁的,也有往寨主家女眷的床上打滚儿的,也有将人家洗脸的铜盆抱走的。开开心心乐了好几天,然后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了。

他们既没有文字,管理上也就混乱。寨主及管家等人世代管理,心里能有个数,翻身的奴隶大多数不大识数。到分田地的时候争来争去谁也没个准星,才想起来好像听说有一个人就是专干这个的!赶紧去将祝缨找了来当寨主。

祝缨的随从们心头一梗,祝缨轻轻吐出一口气:“那么,还剩多少呢?”

还剩个鬼啊!

祝缨道:“那就先将仓房的门大开吧!”她绝不要担一个“不知道怎么的米就没了”的责任。得让所有人看到,你们已经分掉大部分的粮食了,不是我干的。

祝缨一天之内断了六十件抢东西说不清的糊涂官司,才使寨子里的人信服她。匆匆将事务理顺,赶紧带人杀到下一个寨子。如果每个寨子都是这样,她就不要混了!

铃铛安静地跟着祝缨,她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一身黑色的绸衣是从寨主家的衣橱里找出来给她的。她头上裹着的黑色巾帕上插两支银簪子,也是从首饰匣子里翻出来的。脚上的鞋子让她有些不适,脚趾头总在鞋子里乱动,不几天就将鞋面顶破了。她就自己打了一双草鞋,用一块布塞到草鞋里以防扎脚,她觉得这样比穿着布鞋舒服。

她不再叮叮当当地说话,却很认真地给祝缨领路。她不认识字,但是祝缨将地图给她看一眼,她就能很容易找到地方。

祝缨问道:“这些寨子你都去过?”

铃铛道:“没有,只到过两个,我就是知道路。听说过的地方,只要他们说得对,我就能找得到。”

祝缨道:“那咱们加把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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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这一路进展非常的顺利,她派人通知苏鸣鸾:“加把劲,咱们在索宁大寨会合。”

苏飞虎不知祝缨怎么会进行得这么快,苏鸣鸾留了个心眼儿,问来人:“义父都用的什么办法?”

来人一五一十地讲了。

苏飞虎道:“什么?奴隶都给放了?这怎么……”

苏鸣鸾打断了他,道:“大哥!义父做得对。这样最快。咱们也不损失什么。”

苏飞虎道:“那咱们寨子里的呢?你待寨子里的奴隶好些,他们肯干活,可奴隶就是奴隶,一放,那……咱们就少了……”

苏鸣鸾道:“大哥!他们还是在咱们的土地上,怎么就是少了?该干的活他们还在干。”

苏飞虎道:“就是不痛快。”

“拿下索宁家大寨就痛快了。走!”

她也开始仿着祝缨的法子来,她本人不及祝缨效率高,但她是本族人,熟悉瑛族的一切,一旦想通了这一节,行动竟也不慢。

没过多久,两伙人就在索宁家大寨里会合了。寨门是祝缨给骗开的,她让一队人扮作败兵,另一队人扮作追杀。寨门一开,先进的人将城门把住,后一队紧随其后。

苏鸣鸾带着哥哥、侄子到了大寨,恰看到祝缨在城墙上面对他们招手。

苏鸣鸾也在城下与祝缨答话:“我来晚了吗?”

“来得正好。”祝缨说。

苏鸣鸾带人进城,祝缨笑着带他们去大屋里坐。索宁家的大屋比阿苏家也不小,里面也颇有几件精彩的陈设。苏鸣鸾看到祝缨身边一个小孩,先问:“这是?”不像是索宁家的女孩子,哪家女孩子不是白白嫩嫩的呢?

祝缨道:“我家新来的铃铛。”

一句话带过,苏鸣鸾不免要小拍一记马屁:“不愧是义父,我还以为我能早一些的。义父的办法是真好。可惜我来晚了。”

祝缨道:“正事才刚开始,怎么叫晚?打仗不算完,打完之后难题才出来。办得好,除一心腹大患,办不好,咱们现在做的就都要打水漂了。”

两个半人紧急磋商,主要是祝缨说,苏鸣鸾与苏飞虎听,照着之前与郎锟铻、山雀的约定,他们人虽没到,该给的还是得给。然后是他们两家分了索宁家的地盘,此时还有一些小寨还未彻底清理掉,眼下已经办出了成例,就照着办就行。

这座大寨离苏鸣鸾的地方近,祝缨也不要它,还照着之前划的地盘来定就行,她与苏鸣鸾以一条山间门溪谷为界,往北是祝缨的地方、往南归苏鸣鸾。苏鸣鸾过意不去,以为财宝可以归郎锟铻翁婿,她又要额外再拨一些人口给祝缨。

祝缨道:“我要的足够了,你也缺人。”

两人推让一番,祝缨就说:“这样,我不要你的人,但要你出一点力。”

“义父请讲。”

“路还要接着修一修,道路隔绝人就不好管,要尽早将这一片的人口消化掉。”

“好!”苏鸣鸾乐意干这个事。

两人又商量了一回祝缨即下令:“废人牲。”至此,整个梧州地面连同新占之地皆废除人祭。

这些事情苏飞虎插不上手,他在一旁听得差点要打瞌睡。好容易等到两人说个差不多,苏飞虎道:“义父,索宁家的洞主还在艺甘家,他要向艺甘洞主借兵打过来,也是麻烦。”

祝缨道:“收拾好这里,咱们就回去。”

苏飞虎起身道:“我去准备!”

苏鸣鸾也向祝缨告辞,快步追上了苏飞虎:“大哥,我有事要同你讲。”

苏飞虎道:“什么事?”

苏鸣鸾道:“你看这个寨子,还住得吗?”

苏飞虎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你——”

苏鸣鸾道:“义父将这里让给咱们,我想,这也是一处大寨,你住在这里应该也不会不舒服吧?”

苏飞虎道:“真的给我?”

苏鸣鸾道:“你得答应我的条件。”

“你说。”

“你做长史只有三年,三年之后要是回来,也不能改变这寨里的一切。不能再给奴隶戴枷,也不能有人祭,也不能随便砍人手脚。”

苏飞虎道:“这样放奴隶不好。”

“咱们答应不给他们带枷,给他们吃饭,他们才会不帮索宁家。咱们说话要算数。咱们要待他们太狠了,再来一个人说,杀了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咱们也就离死不远了。”苏鸣鸾严肃地说。

这话苏飞虎听了进去,权衡再三,低声道:“好,我答允你。义父这是……”

“义父这办法很好,”苏鸣鸾道,“咱们几代没办成的事,这就办成了。义父一向对奴隶很好,不是故意针对我们。也不是要让奴隶骑到我们的头上。”

苏飞虎道:“好。”

苏家兄妹私下谈妥,由苏鸣鸾派人来协助苏飞虎管理寨子。以后苏飞虎从城里回山,就住在这里,这里还是阿苏县,没有什么索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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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祝缨点齐人马,调头杀回别业。

苏鸣鸾留下了人手接管大寨,也携众与苏飞虎一起随祝缨北上。苏飞虎有了自己的寨子,顾盼之间门恢复了一些生气,道:“义父的人好像多了?”

祝缨笑道:“对啊。”她每过一寨就从中选取一部分精壮跟着进入下一个寨子,一路滚雪球一样的滚到了大寨,再带着这些人从大寨里出来北上。

回程十分顺利,沿途小寨的人都过来相送,一路食宿自有照顾。大部分的寨子存粮十分丰富,祝缨清点完库存,再指定了管事让他们先代管寨子。又从各寨选了一些聪明的年轻人,慢慢教授一些课程,起码得识个字。她预备将管事的家人迁一部分到别业城内居住,还如同她当年在福禄县时一样,慢慢调理。

一行人赶到别业之时,郎锟铻、山雀岳父已然入城。看到这一队浩浩荡荡也都十分吃惊,祝缨道:“来,分一分。”

郎锟铻、山雀岳父各得了他们的那一部分,郎锟铻道:“可恨索宁躲进艺甘的寨子里了,又不时来骚扰!”

祝缨等人去索宁家攻城拔寨,索宁洞主被郎锟铻所阻,便想出来“换家”的主意,带人要攻打祝家庄。被山雀岳父在城外伏击一回,损失了一些人手。山雀岳父也有损失,城外不便驻扎,他们就退出城内。索宁洞主归家不得,于是向艺甘洞主借兵,往别业里打了三次,都没有成功。

别业城高墙硬,里面又有些粮食积蓄,项乐与郎锟铻、山雀岳父三人轮班守城也都支持下来了。只是祝缨不在内里,城里众人都惴惴不安。

眼下祝缨带了战利品回来,气势又是一变!

祝缨道:“好了,咱们可以开始了。”

她只带了几个人,亲自到艺甘寨主的寨前挑衅索宁洞主,声称索宁洞主杀了她的人,要索宁洞主伏法。索宁洞主受不得这个气出来迎战之时,祝缨却又不与他正面交战,四下伏兵杀出,各执长矛,将索宁洞主困在中央。

索宁洞主道:“你有种与我单挑!”

祝缨也不与他争辩,长矛手将他团团围住,齐齐发出一声呐喊:“杀!”矛尖刺出,将他插成了个豪猪。

祝缨不动声色:“带走。”

别业这边看到他们“凯旋”齐齐发出一阵欢呼,尤以这次从各寨中带回来的壮丁为甚。

项乐原本日夜忧心,白头发也冒出了几根,此时笑逐颜开,举着一碗茶递给祝缨:“亏得是大人,换一个人也不能令降众如此顺服。”

祝缨道:“可能因为他们以前都吃过索宁家的苦头吧。”

还好,自此之后再无索宁家了。

项乐低声问道:“那这些人要如何安置?”

“你不是愁别业人不够么?这不就来了?”

一行人入城,祝缨又细数索宁洞主的罪过,譬如袭击商旅、杀害人命之类,判他斩刑。

人都死了,判刑也只是走个过场,将人头一砍,竹竿挑着示众。

又设宴,庆祝胜利。

祝缨不喝酒,项乐也不敢饮酒,他既要安排人住宿,又要调度各种物资,百忙之中还要抽空问一下祝缨:“大人,师姐说还带回来一个小娘子,要怎么安排?”

“她当然是别业里的人啦,给她登记。她在外头住也不安全,就先在府里给她一间门屋子。下山的时候我带走,家里女人多。”

“是。”

登记时又有了一个问题,世代奴隶是没有姓氏的,都是某某家的某某。

“那就跟我姓,”祝缨说,“凡别业里的人,都可以姓祝。凡新下各寨,有找不着姓的,也都姓祝。各寨要渐次登记户籍、土地,不许有索宁字样。”

项乐深深地低下了头:“是。”

然后,祝缨就不急着下山了,她亲自动手,重新理顺了别业。顺手又将各寨的事务安排了一下,各寨之前已经播种了,现在大局已定,只要正常的田间门管理,到秋天就能收获了。她又要准备一下山中宿麦的种植。渐渐着,她找着了一点当年在福禄县时的感觉,当时她需要与许多富商议,现在她自己就能做得了主。一样一样地规划铺开,层次分明。

又迁各寨无地或者少地之人到别业附近垦荒,别业的人口也充实了起来。

苏鸣鸾、项乐都跟在她的身边,看她分派种种事务,办得井井有条,都觉得获益匪浅。别业居民第一次与祝缨打这样的交道,处处衔接流畅,自己出力不便,做事却有效得多。

项乐心道:我办时也能支应得下去,但与大人一比可就差得远了。

见苏鸣鸾在祝缨面前晃荡,“义父的另一个孩子”郎锟铻也坐不住了,也凑了上来。

连轴转了数日,第五天,喜金、路果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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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鸣鸾一直跟着祝缨想打个下手学一点,她以前在福禄县的时候虽然也是号称学生,更多是学些“文化”,眼下观摩祝缨处理事务,另有一番领悟。

苏飞虎对这个兴趣不大,主要是跟不上别人,他就带着儿子在外面操练。恰遇到舅舅路果来了,便将舅舅领了来,喜金也蹭着一块到了别业大宅前厅那“签押房”的外面。

苏飞虎道:“我去禀告义父一声,舅舅你们在外面等一下。”

路果道:“你去,你去。”

苏飞虎进去,不多时,出来道:“义父就来。”

祝缨将手上的事务随手一批,与苏鸣鸾、郎锟铻一同出来了,她还是那么的和气:“你们二位来得正好,集市还有两天才会结束。”

两人想起进城前看到了索宁洞主的头,都不敢将这种和气看做理所当然了。路果讪讪地:“小妹也不告诉我一样,我也能帮忙的。”

喜金附和:“宝刀也是。”又说恭喜祝缨,带了牛羊和礼物来为祝缨庆祝。

祝缨道:“我临回去之前,大家好好吃一顿?”

“好好,呃……”

祝缨道:“别在外面站着啦,锟铻,请你岳父也一道过来,咱们去那边说话。”

山雀岳父现在也正经得紧,飞快地赶了过来,一本正经地与各人问好:“你们俩可没赶上哟!我与宝刀还有苏县令,跟着大人赚了一笔。”

祝缨看另两人讪讪的样子,说:“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以后有的是机会。”

喜金道:“对!有的是机会。”

祝缨又对山雀岳父说:“你们的人补得可还趁手?”

山雀岳父笑道:“很不错。”他和郎锟铻事前谈的条件,他们的人死一个要赔一个,伤的也要按数目来赔。别业这边受损不大,祝缨以索宁洞主带出来的亲随折抵。索宁洞主的亲随都是精壮,比起到寨子里挑拣,这些是已经被索宁洞主筛选过的,翁婿二人都很满意。

祝缨道:“这样争斗能得到的精壮太费力,还有个更容易一点的法子,愿意不愿意?”

山雀岳父道:“请大人教我。”

祝缨道:“把奴隶的枷卸了,给田、耕种。”

一语即出,惊了四个人,只有苏鸣鸾还坐得稳。祝缨道:“想要人口,就两件事:留得住,养得活。怎么留?怎么养?我们有句话,无恒产者无恒心。在一个地方没个根儿,扭头就走了,得给人家一点念想……”

她慢慢地告诉山雀岳父:“不是让你把奴隶放跑,是让他们改个身份,能留得下来。”

见过山下的情况之后,这一点倒也不难理解。虽然总说山下“柔弱”,人家确实能过得更好一点。而眼前这个山下人也不柔弱,心肠是真的狠。

祝缨又说:“你们好了,别处自然有人到你这里。咱们互订了七年之约,梧州之外可没这个说法。他们找你们要人,我看一看人在你们这儿比在别处过得好,也是不忍心勒令退还的。你们看我这儿。”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郎锟铻首先说:“我倒愿意,不过得先选可靠的人。”

祝缨点头道:“那是你的事,你自己斟酌。”

其他三人也都答应了,祝缨道:“那咱们就把公约给订了吧。”

这次订公约比上次容易多了,肉刑、人祭等都被废了,之前谈妥的条款也确定了下来。因为瓜分了索宁家,地盘上也有些出入,祝缨又与五家重新划了地盘,从此山中实有六股势力,虽然朝廷的记录上,祝缨的地盘并不存在。

还约定彼此之间门不再互相攻伐,如果有了矛盾也要好好说话。苏鸣鸾先说:“请义父主持公道。”数人头她不占优,但是如果祝缨说话算数,对她有利。

祝缨道:“大家要是信得过,可以到我这别业里来,我给大家剖析剖析。想我这几年,也没做什么不讲道理的事吧?”

几个男人互相瞅瞅,都点了头。

祝缨道:“既然如此,就拟定公约,签字画押吧。”

郎锟铻已经会写不少字了,他签自己名字,苏鸣鸾也签了个潇洒的字,其他三人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当下六人立了公约,祝缨笑道:“此后梧州境内,但有盗匪,六家共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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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约订立之后,祝缨必须赶往山下了,五家也各自回家。祝缨依旧留项乐留在山上,自己将铃铛给带下了山。

踏上归途,商人们的心情与来时截然不同,他们说说笑笑,一路畅想未来的安全商路。祝缨心情也不错,她喜欢聪明的小孩儿,这样的小孩儿她能教得动。

铃铛学话很快,已经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词汇,比如吃饭、睡觉、桌椅板凳之类。祝缨路上也不闲着,又教她一点算术。

她们从阿苏县穿出,梅校尉已经在那里等得很不耐烦了。他不太敢进山,怕大队人马进去引起误会。祝缨在山里的时候,只向他捎出两次报平安的信,上一次距今已有五天了。

看到祝缨,梅校尉也忍不住要念一声佛:“可算回来了!”

祝缨道:“都说了没什么事。”

“没事你比往常多留了这些日子?”

祝缨道:“已经处置得差不多了。一些扫尾的活儿,他们都干得了。”

“那就好。哎,有什么好物没有?”

索宁家其实有银矿,祝缨取出了喜金给她道贺的一份朱砂送给了梅校尉:“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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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校尉先回营,将兵马放下,再到梧州城。他在外面呆了这么久,得回家好好歇一歇。

祝缨则带着胡师姐等人回到刺史府。

刺史府里也是翘首以盼,章别驾道:“大人这回来得可慢。”

“不是有你么?”

章别驾矜持地笑了。

这一次离得较久,要汇报的公务较多,祝缨便先回后衙与家人见上一面,再听取汇报。

张仙姑早等得心里发慌,一见她回来就说:“你还知道回来?!诶?这谁?”

火发到一半,她看到了铃铛。

祝缨道:“哦,铃铛。她才学的官话,不大会,杜大姐,你先带她安置一下,就先与你同住吧。”

苏喆从一边看着,见这铃铛的穿着就是个奇霞族人的样子,她好奇地问:“你是索宁家的吗?”

她的口气很平静,塔郎家的都在旁边了,还在乎多一个索宁家?

铃铛见她说的也是奇霞话,心里有点警惕,在她的经验里,这样的人都是“主人”一流,与“大人”不同,主人通常容易给她造成伤害。她与母亲的分离就是因为寨主的外甥女,那个小女孩说了一句“说话好听,想一直听”,她就被寨主像送一条狗一样的送走了,远离了阿妈。到了另一个寨子,那个小女孩没几天又厌倦了,嫌她说话声音比自己好听,给她赶去放猪。

她看着苏喆,认真地说:“不是!”

“那是你哪家的?”

铃铛将小胸脯一挺,说:“我是祝家的。”

祝缨笑道:“没有索宁家了。”

苏喆大为惊讶:“没有了?什么意思?”

祝缨指指胡师姐:“让你师傅告诉你。”

她一转身,将铃铛交给杜大姐,自回房洗沐更衣了。

张仙姑和花姐自然而然地跟了进来,张仙姑念叨着:“刚才打岔了,为什么回来那晚?”

祝缨道:“哦,别业里有点事。”

张仙姑担心地问:“什么事?别是那个什么索家的闹事吧?”

“没有索宁家了,没有了。”

花姐道:“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灭了。”

两人目瞪口呆,祝缨又说:“对了,别业里的人多了一些,下个月咱们就去避暑,正经在那里住两、三个。我回来办公就行。”

花姐道:“人多了一些?”

“嗯,一千来户吧。”

花姐扶着椅子坐了下来:“你……”

“我的心,终于能够踏实了。之前那一些啊,都不算是我的,朝廷一句话就能拿走。现在不一样了,我算知道什么叫民为国本了。”以前这个话是不能当着张仙姑的面讲的,现在可以讲了,最难的事情,她做成了!

就算朝廷不给她官做,只要还有一口气,她能回到山中别业,就还能活!可以放开手脚做事了!

花姐问道:“人口的事,朝廷……不算隐户……”

“当然没告诉朝廷,羁縻的事儿,能叫‘隐’吗?什么都上报,我又不是属鱼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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