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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跪在那里,哭得泪人一样,双手抬得撑不住了,落在了身前。她抽噎着,左掌掌心向上,右手的手背不停地拍在左掌心上,“啪啪”地响。边拍边哭边说道理,三样都不耽误:“我一注聘礼弄个人来,就为了弄死她寻开心么?我不心疼人,我还心疼钱呢!”

“好吃懒做,能不教训她吗?”

“不教她干活,怎么养活这一大家子?谁家一大注聘礼不为聘个儿媳妇来孝敬公婆、操持家务、伺候男人,倒请个祖宗来供着了?”

这陈家婆婆虽是头回见站王云鹤这样大的官儿、京兆府里里外外这样大的排场,说起道理来是一点也不含糊的,她又是京兆人氏,口音也不重,虽小小有点嗑巴,周围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听了她的这一番道理,已有围观的人暗暗点头。

这些人并非不懂人情世故,家长里短的,纵然自家没有、邻居家也有这样“调-教”新媳妇的事儿。有人暗想:在娘家做闺女与在婆家做人儿媳妇,那是不能一样的。谁家儿媳妇跟闺女似的疼,那日子简直不要过了。

然而看着曹家人、尤其是甘泽的姨母哭得太惨,倒不太好把这心里的话说得太大声。

甘泽姨母抽噎间尖着嗓子哭了一句:“那就能弄死人了?”

当娘的人,一个姑娘养这么大就死在了婆家,也是惨的。谁没有父母妻儿呢?围观的人里,不免低低起了点“嗡嗡”的讨论之声。

间或迸出一两句:“都是命啊。”、“怕不是上辈子的冤家吧?”

张仙姑冷哼了一声,屁的上辈子的冤家,她还跳大神的时候,凡遇到不好解释的事儿,就拿个“上辈子的恩怨”来当借口,这真是个百试百灵的话术。祝大低声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呀……”

这也是围观者的心声,一家子的事儿,大多数时间里是无法断得黑白分明的,能把稀泥和好的,都算是好官儿了。

祝缨安静地站着,清官只是说在“清廉”一事上的品行,世人有时候太省事儿了,以为一个人只要某项品行好了,就什么都好,这是错的。“清廉”与“能干”并不是会固定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好品质。

好在王云鹤不但品行好,能力更是出众,她对王云鹤有着一种固执的信任。

王云鹤也没有让她失望,他将惊堂木一拍,堂上衙役们便开始低喝着维持秩序,王云鹤又问了甘泽姨母一些两家相处之事。甘泽姨母记着外甥的提醒,只提两件事:一、自己爱女之情,女儿教养得极好、勤劳质朴,二、女儿死得冤枉。

王云鹤也不听陈家婆婆再说什么“道理”,道理,他自己心里都有,不但有道理,还有王法呢!他只问案情,又将自己查知的情况与祝缨向他讲过的两下印证,心里已有了数。

他命仵作、稳婆上前,将验尸的结果报出,再一一说明。他只关心一件事:查实曹家女儿的死因。

祝缨的耳朵动了一动,听仵作说,这“颈间勒痕是死后所致”,暗想:仵作这行于命案可是太重要了,可惜各处都当仵作是忌讳,怎么得想个法子将仵作的本事学全了才好,这样日后干事就更方便了。

又不由的想:不但百姓,连官员里也是忌讳仵作这行的,也不见有多少人去学这个,这些人遇到了命案,连人的死因都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断案的?全靠仵作回报?仵作再作假呢?

那一边王云鹤将证据一一摆出,当堂就断了个“殴杀”,陈家又有瞒骗官府等小罪名若干。祝缨见王云鹤断得清爽,并没有被那些个“婆婆妈妈的道理”带偏,心道:这才是干大事的人呢!

一旁张仙姑也看得快意,对丈夫、女儿道:“怪道老三和他们街坊都说这个大人是个好的,真是个响快人!”她的脸上带着点高兴的笑,扫了不远处甘泽的母亲一眼,又敛了笑容,低低地、解恨地说:“这个大人响快,必不像县衙、州府那样歪缠,利落判个杀人偿命,秋后我必来看杀头!”

她在京城这些日子,倒也知道判刑杀人不是马上就杀了,说:“这么搓磨好人家儿女,好叫个畜牲也在牢里吃那些恶人的苦头才好!老三,你说是不是?”

祝缨却微皱了眉头:“别说话,看,没那么容易。”

“哎?怎么会?”

母女俩几句话的功夫,陈家又要喊冤,他们这回认了人是他们“一时气愤不过,不合失手打死了”,陈家儿子强辩:“因这媳妇不贤,骂了我爹娘,自以为是侯府下人的亲戚,就事事要占婆家的先,这也要教公婆丈夫、那也要公婆丈夫都照她的来。又挑剔我娘这也干得不对、那也干得不好,是土包子。我一时气不过,才打了她两下,哪知下手太寸,她竟死了。”

围观的人又一阵嗡嗡,张仙姑气道:“放屁!掐尖儿好强的人,会跟了这穷鬼家?早攀别家高枝去了!”

她这声音略有点大,周围有人听了,看了她一眼,又觉得她说得也是有一点道理的。

祝缨轻叹一声,天子脚下的乡下人见过的世面都比别的地方多些,这陈家后生可真会找理由啊!

她又看了一眼王云鹤,王云鹤的脸色也微有不快。夫杀妻,减等,如果妻子有咒骂公婆的情况,丈夫再打死妻子,就更难治罪了。王云鹤更知道,这“咒骂公婆”是真的很难找证据的,陈家聚族而居,谁不向着自己族人呢?心里同情曹家姑娘的,也不会出头作证的——他们还要在这村庄长长久久、世世代代的居住下去呢。

张仙姑紧张地攥着女儿的袖角:“老三啊,这是怎么说的?”

一旁,甘泽也挤了过来,抽了抽面皮,低声问祝缨:“三郎,你看这事……”

祝缨抬头看向堂上,王云鹤安静地看着堂下又渐起了争议之声,他心中已有了决断,却又一拍惊堂木,喝令退堂,到底是人命官司,虽然证据也全了、犯人也认了,他还是要与本府少尹等再议一议,才好下最终的判词方显得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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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干人犯、证人都被收押,甘泽拉着祝缨的另一只袖子也不松手,对祝大道:“叔、婶儿,我得借三郎说几句话。”

张仙姑道:“都不是外人儿,不用避着咱们,有话就说。怎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大人又是个清官儿,响快人,还有什么难处么?”

甘泽只看着祝缨,祝缨将他带到一个避人的角落,低声问道:“两家打起来,那人动手了吗?你姨父身上有伤吗?”

甘泽道:“我去问问。”

祝缨道:“不要问,要说,你姨父挨了女婿的打。”

“嗯?”

“没有伤,就现在把他拖到僻静地方照背上来一棍。”祝缨冷静地说。

“谁缺他家两个药钱?”

祝缨道:“不想你妹子尸身还埋他家祖坟里,就照我说的做!”

甘泽听她这么说,倒也信任她,匆匆跑了过去。不多会儿,又过来,说:“当时人乱,肩膀上着了两下,不知道是谁打的,伤倒还在。还用打么?”

祝缨道:“够了。”

甘泽还要再问,王云鹤重新出来,再一拍惊堂木,一脸严肃地下了判罚:陈家后生打死妻子,依律当判徒刑。又说是因妻子咒骂父母,咒骂之事没有证据,但也不能完全不信,所以将这徒刑的年限判去一半。两家各有损伤,互相便不赔偿了,但要陈家好生将曹氏安葬。

甘泽等人听到陈家后生不用抵命,也是不愤,但都不敢争辩,甘泽听到“安葬”想起来祝缨说的“挨打”,忙把他姨父推了出去,说:“这小畜牲还打人呢!”

他虽然是个侯门的体面仆人,书、律并不曾通读,并不知道祝缨说这话的意思,只以为:说这畜牲打人,叫他判重一些才好!

那边,陈家也叫嚷起来:“他们也打我们了!”

祝缨脸上露出一丝笑来。

王云鹤对左右道:“这个倒好判了。”

少尹等也说:“正是。虽然曹氏已亡,倒也合了‘义绝’。”

于是当堂判了陈家后生殴打岳父,合了“夫殴妻之父母”一条,两家义绝,曹氏理当归还本家。就着她的父母领回她的尸身,回家安葬,再判了陈家赔五贯钱做烧埋之资。两家各还聘礼、嫁妆。

甘泽大大出了一口气,低声对自家父母说:“亏得三郎教的这个话。”

三郎的脸上却是一点开心的样子也无,张仙姑一个劲儿扯着闺女问:“咋还叫他逃了一命呢?咋不杀了他呢?人家好好一个闺女就白死了?”

祝缨低声道:“任谁来判,单只这一个官司,他难逃罪,也难重罚。”

她的心里是极失望的,她对王云鹤抱了极大的期望,然而王云鹤来判的案子,竟也只与律书上写的一样,没有一点旁的法子。

祝大对张仙姑道:“你少叨叨两句吧!”

张仙姑声音更小了,却低旧挽回颜面似的又说了一句:“老三啊,怎么就不赔命了呢?你不是说这大人很公正的么?你说,这判得公平么?”

祝缨看了她一眼,别过头去,静静地看着堂上堂下的一切。围观的人们见“女婿打了岳父”倒都说是女婿的不对了,这判了义绝也是应该的。

那一边,任凭陈家婆婆怎么哭,该判的还是判了。两族械斗的起因是曹氏之死,如今人命官司已经判完了,械斗的官司就更容易了。这个案子王云鹤判得更快,连“家务事”的弯弯绕绕都没有,依律而断即可。王云鹤此时更显出人情味儿来,两家凡参与殴斗的人,五十岁以上的都不打本人——拿了他们的子侄过来替代挨打。

当时就拖了长凳过来,剥了人犯的衣服来打。陈家后生判的徒刑,也要拿过来打个四十大板,王云鹤再给他加了四十板子“藐视官府”的罪过。不过这八十大板并非一次打完,而是分了两天,今天打四十、过几天再打四十,以防一次八十板子给他打死了。

堂前号声一片,曹、陈两家人一边挨着打,一边叫冤枉,直到打完。参与械斗的先放走,陈家后生还押回牢里,等着挨下一次的四十板子。他的父母也被交代了“回去收拾包袱送来,打完要押解他走哩!”

这个结果两边都不太满意,又不能说完全不满意,王云鹤判得明明白白,看客仿佛学到了新的知识大半也都满意了,也无人能挑出王云鹤的错处来。旁人犹可,祝缨却是满心的抑郁,比起嘀嘀咕咕的张仙姑还要不开心。

张仙姑嘀咕了一会儿,说了一句:“这是什么王法呢?竟不讲道理的。”

祝缨怕她再说出别的什么不好听的来,忙说:“行了,过两天还要打他的,你要不解恨,再来看。”

张仙姑说:“哎哟,甘大郎不定怎么难过呢。”

祝大满腹心事的样子,看看女儿又看妻子还要生事的样子,没好气地说:“你能得要上天了!管甘大他们家做甚?人家一家子摊上了这样的事儿,哪有功夫应付你?”

张仙姑道:“你懂个屁!我看他们要领姑娘尸身走,咱们帮着念叨念叨、烧几个纸钱也是好的。”

祝大忍了忍,终于点头:“行!别给人家添乱就行。”

张仙姑道:“你才添乱呢!”

祝缨道:“我与你们同去。”

一家三口找到了甘泽,张仙姑说了来意,甘泽两只眼睛红红的,道:“叔、婶,多谢二位有心了。”又要谢祝缨,甘泽家人也一同拱手给祝缨道辛苦。

祝缨道:“先把正事办了吧。”

不多会儿,甘泽的姨家领了口薄皮棺材出来,一个衙役跟了出来,说:“大人心好,我们也不能刻薄了,这车先借你们用,你们要还回来的。”

甘泽拱手道:“放心。”又要给他几百钱。衙役只拎了一陌钱,说:“大人不许索贿,不过遇到人命官司、红白事,倒可沾一点。天不早了,要宵禁了,快走吧。”

甘泽对祝缨道:“三郎,大恩不言谢……”

祝缨摆摆手:“不用说这些个客套话,今天要人念经烧纸不?”说话间,张仙姑已毛遂自荐了起来。

甘泽道:“叔、婶今时不比以往,你们是官员的父母,可不敢再干这个营生了,不然三郎倒要被人刁难了。我们今先回去,明天就请了和尚道士念经来。叔婶有心了。”

张仙姑扼腕,又嘀咕了一句杀人偿命。

祝缨突然道:“甘大哥,你今晚回府一趟吧,把这里的事儿跟郑大人说一声,别添旁的话,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就说什么。”

甘泽原本请了假来的,此时却已服了祝缨,道:“好,就听你的。”

祝缨道:“相逢就是有缘,二姨什么时候回?明天我回来去上炷香。”

甘泽道:“看姨父怎么说。”

张仙姑道:“你且忙你的去,我与你爹横竖没事儿,我们早起过去。”甘泽的父母也说:“不要耽误了三郎的正事。”又打发甘泽赶紧回侯府,外面的事情他们来办。

两下里各自归家。

回到家里,张仙姑还是忿忿,晚上饭也不想吃了,只打发了祝缨父女俩吃饭睡觉。

祝缨一觉醒来,平静地又去大理寺当值了,她起得早、到得也早,然而郑熹等人已经上朝面圣去了。

在大理寺里遇到了胡大人。胡大人问:“如何?”

祝缨道:“已经判完了。”将所见所闻都说了。胡大人讶然:“王京兆手脚这般快么?!判得倒是公正。”又想:他已办得妥贴了,样样都想到了,复核的时候我要怎么写?

他看了一眼祝缨,心道:可惜了,这小子要是再磨个几年,倒好问一问他怎么看的,可惜还太嫩,这个事儿可不是他的勾当。

查案、找证据、依律断案,祝缨现在能做得过去了,但是复核写结语是与查案完全不同的事情。

胡大人说:“你做得不错,回去依旧做你的事吧。好好干!”胡大人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的,他也愿意结一个善缘。再看祝缨,面不改色,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胡大人心中赞道:好!是个干大事的好材料。

他哪里知道,祝缨打昨天就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诚然是天下最质朴的道理。然而,一旦讲了王法,就算再公正,也不能叫他杀人偿命。

则要这公正何用?

要这“公正”何用?

她如今在这大理寺里做官,与当日在老家跳大神,除了衣食住行好些,究其本质竟看不出有什么大分别。更有甚者,以王云鹤之德行,已是官员中最好的那一拨,尽其所能,也不能不维护一个杀人凶手。

衮衮诸公,并不比一个神婆质朴可爱、品性高贵。

离了胡大人案前,祝缨无声地笑了。

诸公既无公正可言,我也便不必拘泥了。

回到自己案前,王评事等人又问她:“怎事?”

祝缨又说了,王评事等人道:“王京兆真是个认真的人。”他们都说,许多时候,这等“家务事”无不是和稀泥过去的,比较起来,倒是械斗更严重一点。说起曹氏之死,也不过是“夙世的冤孽”几个字。

正说着,郑熹等人回来了,又有先前消息灵通的那一位隔壁的太常寺那位协律郎杨六又过来与他们闲话。他们便知道了今天早朝王云鹤上了一本,讲的就是昨天断的案子,王云鹤以为,不能婆家空口说这儿媳妇骂了公婆,就能白白打死儿媳妇,必得有证据。他建议,必得是先向官府告过儿媳妇忤逆,次后再打杀儿媳妇才能减免罪责,否则出了人命之后婆家再讲儿媳妇忤逆,官府不必采信。

所有人都在赞叹王云鹤之严谨,唯有祝缨想:“忤逆”的罪过也太容易得了!这么个找补法,不过是聊胜于无。眼下这条命,我必得叫那小子赔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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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虽已定了主意,祝缨在大理寺混了一天,依旧与往日无异,这天也不是她当值,到了时候她把东西一收就跑了。左评事、王评事等都笑道:“到底是个孩子,怕是有什么新鲜好玩的事了。”

祝缨哪有什么新鲜好玩的事?

她一出宫门就遇到了甘泽,甘泽迎上了前,低低地说:“我昨天见了七郎,他说,京兆只要秉公,就是这般判,换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也知道,乡下多有打死了老婆也就糊涂过去了的,只是……”

祝缨点点头。

甘泽切齿道:“姨父姨母回去了,临行前叫我多谢你,不是你帮忙提醒,表妹怕也不能回来……”说着眼圈又红了。

祝缨道:“过几天那个人还要再挨上一顿板子。”

甘泽冷笑道:“我必要亲眼看着,给他数着数儿!他家别想塞钱给差役免了这一顿!”

祝缨道:“你等郑大人出来?”

“嗯。”

祝缨与他告别回了家,祝大、张仙姑都在。张仙姑说:“她爹娘先把闺女带回家了,我们也替你上了香、烧了纸钱,好求她在天有灵也看在你出了力的份上保佑你以后都平安。你也不用过去了。”

祝缨道:“嗯。我换身衣裳,外头还有点事儿。一会儿回来吃饭。”

张仙姑问道:“什么事儿?”

“衙门的事儿。”

张仙姑就不细问了,说:“快去快回。”

祝缨换了衣服,拿了些钱,出门买了几匣子点心,到了京兆府的牢房那里。牢头与狱卒见了她来都很高兴,问道:“稀客,什么风又把你吹来了?这个时辰,快宵禁了。”

祝缨道:“有事儿请大叔和大哥帮忙哩。”

两人忙问何事,祝缨道:“其实是两件事儿,都是从昨天那个官司上来的,我看了那个官司,就想,以后断案少不得知道些验尸验痕的本事,我也不要什么都学会了,就想略知道些,以后别出了纰漏,大理、刑部头先才出了事儿,这你们是知道的。”

“那是。”

“我昨天看京兆的仵作本事就挺好,可惜我又与人家没有交情,想打听一下,二位能不能代为引荐?一应的茶果礼物我也会备下的,并不叫你们干搭了人情在里头。”

狱卒年轻活泼,就催着牢头:“我看行,不过说一说,又不是抢他的饭碗。”

牢头矜持地,说:“小官人瞧得起我们,少不得,舍了这老脸,为小官人找一找他去。另一样呢?”

祝缨就说了打板子的事儿:“又听说,打板子也是有轻重的?想问问是哪个的差事?”

牢头严肃地道:“小官人要做什么?这可不行,告诉小官人一声,别在这上头动心思!王大人的眼,得很!”

祝缨笑道:“我并不是要贿赂人打他重了或者轻了的,也是想知道一些里面的差别,以后自己也好斟酌。”

牢头摇摇头,迟疑了一下,又点点头,应道:“好吧。小官人,我是怕了你了。你是聪明人,我就拒了你,你也有别的法子能学到。不如咱们先有个君子协定——你可不能把我们搭进去。”

祝缨道:“一言为定!”便将茶果都送与了他们二人。

两人便与祝缨约定,明天白天,他们代祝缨说项,祝缨明天从宫里出来几人碰个面,成与不成,好与她回话。

第二天,祝缨往大理寺又混了一日,傍晚出来到了京兆大牢那里,今天牢头排了叫狱卒当值,自己对祝缨道:“小官人,小官人运气真好,两个都答应了。您看,您什么时候有功夫?我为小官人引路。”

祝缨道:“必是您从中说了好话,我必有酬谢。”

牢头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祝缨道:“要是不麻烦,今晚能见么?”

牢头道:“好。”

祝缨又去买了些礼物,与牢头先去仵作家。仵作家住得偏僻,倒有一所小小的院子,比祝缨赁的住所要小些,但因世代在此,房子却是自己的。他家里倒是干净整洁,还有一股药味儿、香烛味儿。

仵作已被牢头说服,因牢头说:“这小官人脾气极好——只要人不得罪他,他就极客气,又会来事儿,主意又稳,本事又大,靠山也硬。”仵作便不因祝缨年轻礼貌而拿乔,客气地说:“旁人都躲着我们,小官人倒好,还往这儿凑来。”

祝缨笑道:“我为什么要躲着有本事的人?有什么好忌讳的?是他们不晓事儿!他们哪里知道,活人比死人可怕多了。些许礼物,不成敬意。”

牢头道:“老杨头可是这里最好的仵作了!并不比大理寺的差。”说到这里,才想起来,大理寺当也有仵作,不知祝缨为何要到京兆来寻人。

祝缨自有她的想法,并不与他们两个说明。杨仵作也不敢当祝缨的正经师父,祝缨如今是官身,杨仵作并不敢以师父自居。两下含糊过了,祝缨叫他“杨师傅”,杨仵作叫祝缨“小官人”。约定了以后寻他学习的日子。

离了仵作家,牢头再引她去见相熟的衙役。牢头认识的也不是一般的衙役,乃是一个班头。这班头与牢头相熟,言语间十分客气:“我们哪有什么能告诉小官人的呢?”

祝缨笑笑:“什么行当里没点子诀窍呢?我也不要抢你的饭碗,不过是为了我的饭碗,要多晓得一点事情。”

这话说得就很上道,也显示了她不是个才做官就鼻孔朝天的小傻子。班头还要说:“我们当差的,全是跟着上头大人们走,大人们松些,我们就松些,大人们严些,我们就严些,并不敢自己有什么主张。”

祝缨笑道:“那就是宽严都懂了,我是遇到宝啦!”又谢牢头找对了人,又许必有谢礼。

班头道:“不敢。不知小官人想知道些什么?多的,小人也不好说,小人虽穿着号衣,也不过是讨生活。”

祝缨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并不会叫人为难。今天叫你为难了,倒将大叔搭了进去,以后哪个还肯再帮我?我如今才几岁?往后日子不过了么?我新来这京城,怎么能不与人共事呢?只管放心,以后大家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

牢头又一力撺掇,班头不便再拿乔,便说:“好!小官人说话中听,办事牢靠,就听小官人的。”

当下又约定了,班头这里,既答应了,就不像仵作那样还得有什么准备才能说话,当下三个就聊起了昨天的案子。祝缨趁势就说:“这打得轻重,有什么个说法?”

班头道:“那是得练的,有的是内伤,外头看不出来,里面已经打坏了,有的是看着伤重吓人,其实养几天就好了。不过现在也不大敢在王大人面前弄这些了。”

祝缨问道:“这要如何看?又如何得知?”

班头顺口给她讲了一些:“其实,只要大人们用心,都能明白的。现有的,打完了,看若干天,若干天里死了,就算是打死的。大人们判案,也是这个道理的,譬如殴斗的案子,有当场打死的,也有打完了两天伤重不治死了的,就也算是他打杀的。别的大人不上心这个,过去也就过去了。王大人不一样,他会查问的。搁以前,八十板子,一次打完就完了,只有他,照着章程来,先打四十再打四十的。”

祝缨点点头,说:“律法里是有这么一条。”

“害!有又怎么样?一直都有的,不照着办……”班头双手一摊,一切尽在不言中,“就昨天那个,跟婆婆顶嘴打死了,也就打死了。要不是王大人细心,这女娘就白死啦。害!清官难断家务事,寻常官儿也就不去断个明白了,稀里糊涂过去就得了。告诉小官人,要不是械斗的事儿,单是这打死儿媳妇,好些个人家都不上衙门告的。告它做什么?不过是个糊涂结果,又白费银钱,还要挨板子。”

祝缨极会聊天,在班头说到兴头的时候,又再虚心请教两句,愈发勾起他的谈兴,倒又问出不少东西来。宵禁将至,班头意犹未尽:“小官人,得闲再来啊!”

此后,不消两天,祝缨就与仵作、班头混熟了,到了陈家后生再打板子的这一天,祝缨头天晚上就换了衣服又去找班头。张仙姑道:“你每天总要再出去,宵禁了才回来,究竟什么事儿?我与你爹都有话同你讲,你总不着家!”

祝缨道:“有点事儿。”

张仙姑不放心,等她出门拉着祝大说:“走,咱们跟着瞧瞧她干什么去了!前儿从家里拿了与米铺子对账的片子,回来少了几石米呢!”祝大道:“你别多心!当官儿的哪有不应酬的?”张仙姑道:“你发昏!她与别人当官是一样的吗?不怕馅露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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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二人跟着祝缨,祝缨走不几步就察觉到了,一拐弯儿,三两下甩开了他们。哪知这一天偏巧了,张仙姑与祝大胡乱追绕了几条巷子,又叫他们撞上了祝缨。

祝缨无奈地道:“罢了,跟我来吧。听了什么,看了什么都记在心里,什么话也别说。”

一家三口到了班头家,祝缨低声介绍了,张仙姑不明就里,就当这班头对女儿十分有用,只把他当个同僚对待,言语间十分客气。还说这班头姓张,问了人家年纪,说:“我比你大两岁,倒是本家哩!我家在这京里也没甚亲人,要是不嫌弃,好叫你一声大兄弟!”

班头被弄得懵了,只得含糊了一声:“哎。”

张仙姑高高兴兴地又叫了一声:“大兄弟!”

祝缨对张班头道:“今天是有一件事儿相托,不想家父家母知道了,必要跟了来。倒也不必瞒着他们。”

张班头问道:“什么事?”

祝缨道:“明天,还有四十板子。”

张仙姑从二人的对话中听明白了,很开心地说:“打死他?!这很好!”

“娘!”祝缨果断打断了她的话,诚恳地对班头说:“不瞒您说,这个案子与我有点渊源,死了的姑娘我也见过,昨儿还梦到了。不为她出了这口气,我心里总过不去。”

张仙姑道:“哎哟,冤死的人托梦?你怎么不早说?我给你烧点纸钱发送了她!哎哟,哎哟,回去就办!这样的鬼,厉害得很!”

祝缨对张班头道:“不必您打死他吃瓜落,他要利落地死了,倒便宜他了。只要重一点,叫他知道做着活计还要挨打的苦楚就行。”说着,递给张班头一小包青布包的银子。

这个倒好办,张班头接过来,约摸有七、八两重,只是打的时候手上重一点,倒是很划算了。他便只当不知道“打重了,再打发去徒刑,进了牢里,怕就不要给人治死了!不治死,拉去采石场或是别的什么苦役地方也得累死。极好,极好!”

张仙姑登时来了精神,打开荷包开始数钱:“大兄弟,再打二十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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