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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仙姑和花姐轮流照顾祝缨,哪怕在自己家里,花姐也注意不让杜大姐又或者曹昌察觉出什么来。张仙姑把自己的铺盖都搬到了祝缨房里的一张小榻上,花姐就在白天忙碌。

自祝缨回家之后,从第二天开始就陆续有人登门探视,张仙姑和祝大都引人在卧房外面隔着门看她一眼。花姐从旁解说:“失血过多,还没有醒。”

不太会看人眼色如杨六郎就问:“要不找个好大夫吧?我好像还认识一个御医。”

那可不行!张仙姑一急,说:“不成的!”

“诶?”

花姐道:“她如今这个样子也瞧不了大夫,大夫来了又要折腾,就怕累着她了。”

张仙姑忙说:“对啊对啊,才缝好呢,再扒拉了来看,我这心呐。”

花姐道:“要有需要的时候,一定会开口的,就怕到时侯……”

杨六郎不疑有它,一拍胸脯:“别人不敢说,我是肯定会帮忙的。”

热心如金大娘子开始就把自家的厨娘给送到了祝家来:“大嫂子,花姐,我瞧你们家这样儿,你们俩又要照看三郎,杜大姐一个人忙不过来。这不,三郎以前就喜欢吃我们家的猪蹄儿,我们家烀的肘子、猪头也是极好的!大肘子补气!”

厨娘连铺盖卷都带来了。

张仙姑一个劲儿地说给大家伙儿添麻烦了,金大娘子道:“这是什么话?都是自己人,三郎也是为了咱们自己才受的伤!我们家那口子要是从城外回来了,看我没管三郎,必要跟我打起来的。告诉大嫂一声儿,七郎的脾气,不会叫咱们三郎白白吃亏的。”

金家全家都对郑熹有着一种坚定的信任。

慈惠庵的尼姑也送了药材来,两个小尼姑过来给花姐捎话:“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开口。”

那一边,大理寺的同僚们来得竟是稍晚一些,到了当天傍晚,才由胡琏、左司直、鲍评事三人一同登门。远远看了祝缨一眼,才说:“伯母放心,有旨意,三法司连同京兆一同办案。我们这就回去,必不叫三郎白吃这个亏!”

他们仨又留下了共凑的份子钱,张仙姑十分推让,他们说:“小祝要是好好的,府上日常再俭仆也是缺不了吃喝,他现在躺着了,哪里寻摸钱去?他也是,该多给家里存些钱的。”硬把钱给留了下来。

比大理寺更晚一点的是王云鹤府上,他派了个老管家,也送了好些东西过来。因祝缨还睡着,老管家看了一眼,放下东西就告辞了。临行前说:“相公说,郎中稍后就到。”

张仙姑和花姐赶紧拒绝了,花姐道:“我就是郎中,就近照顾着比外面的方便。”

老管家回去回话,王云鹤想起花姐的来历,道:“有她照顾倒是更可靠。”遂作罢。

到得晚间,祝缨又发起烧来,花姐点了灯,慌忙和张仙姑给祝缨冷敷额头,又不敢把她整个身子给晾在外面。

张仙姑急得在床边叫了几声:“老三,老三啊!”

花姐道:“这可不行,不吃点东西挺不过来。”

两人合给把她给扶起来,将炖的人参鸡汤尽力给她灌了半碗。祝缨低低地说了一声:“再来点。”

张仙姑大喜:“你醒啦?!”

花姐把剩下的半碗还要喂她,她微微摇头,不用勺子,就着碗沿儿在花姐的手里把剩下的都喝了。张仙姑笑道:“这就对了!只要能吃,就没大事儿!我再去盛点儿!”

花姐问祝缨:“你怎么样了?”伸手一摸,额头还是微烫,又摸脉,也还是不大乐观。

祝缨道:“还行。”

张仙姑又盛了鸡汤,拿托盘连猪肘子也端了一盆过来,旁边又有一碗汤面,说:“来!多吃点儿!”

花姐知道受伤的人该补一补,见这一大托盘也惊了:“这……这……这……”

祝缨道:“把那矮桌拿来,我吃。”

又连肉皮吞了半只肘子,再吃一碗面,才小口小口喝鸡汤:“我好一点了。”

花姐喃喃地道:“这是什么事……”

张仙姑把碗盘收走,花姐去拧毛巾给祝缨擦脸擦手,然后说了今天白天的事情。祝缨道:“三法司?豁!值了。”

三法司一齐办案,这案子可大了去了!

龚劼的逆案,因有皇帝特别的想法,才使大理寺承担了主要的责任。如果皇帝当时想按正常的做法来办,也就三法司顶天了。现在还饶上一个京兆府,事儿有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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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当然是很大的,祝缨这回值不值不好说,郑熹是真的很值了。

只要祝缨没死,郑熹就算赚。

皇城前行凶,不管是谁,他都玩儿脱了。

郑熹才接到消息的时候是大怒,又是大惊。数人围攻,祝缨怕是凶多吉少!这当然可以借题发挥,但是如果没有什么证据,怀疑也只是怀疑,也就只能在水面下打打太极。消息再传过来,说祝缨没死,还带伤把逃犯给抓着了,郑熹登时就是个大喜!

然后就有了甘泽传话。

郑熹心里已然认定了一个嫌犯——段智。也许还有段琳。把人杀了,看起来简单粗暴没有任何的技巧可言,却有点大巧若拙的意思。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现在人没死,凶手还拿了一个,可谓失算。

如果不是段智,那也没什么,抓到一个潜在的敌人也是很好的。

他心里还有另一种猜测的预案:祝缨私下干了什么事儿被人寻仇,又要如何处置?

打从见到祝缨起,他就觉得祝缨这个人看起来是有礼貌的,也有点人情味儿,但是那是对“自己人”的。对其他人恐怕没那么多的情感好付出,干出什么事来也不稀奇。那到时候要如何遮掩也是门学问。

当时,皇帝还在宫里,大臣们还没散朝,皇帝当时震怒,就下令三法司去查。王云鹤看到京兆府现任的巫京兆就有气,沉声道:“京兆府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贼人了?”

巫京兆做太常的时候就跟施鲲是一个样子,都不肯生事。与施鲲一样,能做到这个位子上,就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软。真戳到他们的时候,发起狠来是丝毫不比旁人逊色的。巫京兆当场就接了这件事儿,发誓:“必要严查,肃清匪类!”

无论君臣,都很生气!

巫京兆手里是拿着王云鹤攒出来的京兆班底,人心还没散完,他瞪起眼睛来,这一套班子又沿着惯性顺畅地流转了起来。

那一边,刑部时尚书、御史台阳大夫此时也不计较之前三司之类的一些磨牙,都瞪起了眼睛。他们心里也觉得段智有嫌疑,又觉得……仿佛不能这么蠢。但是转念一想,这么干如果没被抓着,好像也没啥损失。怀疑段家?在座的谁身上不背几个怀疑?

好在已拿到了一个凶手,这个凶手是祝缨抓的,但是当时她手边大理寺的人不够,暂时是交给了柳令的。禁军的李校尉也在一边,也想争一个拘押之功。左司直等人随后赶到,又觉得这犯人得是大理寺的。

几家争了一回,柳令以“我字据都写了”为由,强行把人扣了下来。三司又行文去要人,好不容易犯人要了回来,再一审才知道为什么京兆府会这么痛快的放人——犯人不是四人,还是五人!原来京兆府去抓另一个贼了,这才把已经审(打)完了的这个交给他们。

三司气急败坏,也跟着要去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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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司与京兆忙得人仰马翻的时候,祝缨在家里养伤也养得十分难受。

她低烧数日,行动也不便。花姐禁她现在活动,说她:“别扯坏了伤口。等养好了伤,多少事儿做不得?”

祝缨道:“那我就这样?”

不是她非得跟花姐唱反调,常年与花姐、杨仵作打交道,她对医术多少知道些皮毛了,不会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但是她现在的姿势是趴着!实在顶不住啊!

不但趴,一日三餐加药汤地灌,苦不堪言。人还烧,略有点昏沉,这种感觉最让祝缨不开心。

正说话,张仙姑又拿来一大碗补汤:“哎,这是陆二郎刚才送过来的,府里给的。还有金创药,说他们家的金创药都是试过的,最好用了!”

两个女人围着她,杜大姐和金家厨娘就在灶下没日没夜地忙着,不停地炖炖炖。

中间有客人到访,她们还不太想让祝缨见这些人,怕祝缨现在这个样子万一掩饰不好被瞧出端倪来。但是祝缨一定要见大理寺或者京兆来人,想问一问案情。

左司直带来了消息:“门口那三个,两死一重伤,切了脖子的那一个当场是死了。马踏的那一个,本来是重伤的,搬起来就吐血死了。只有破了肚子的那一个撑得久一些,指那个被切了脖子死了的是主谋。现在正躺着呢,咱们一定撬开他的嘴!大家伙儿都在尽力破案,你别急,好好养伤!”

祝缨总觉得哪里不对,思索半天,张仙姑怕她累着了,就不想再让她见外客了。

门上再来客,就是祝大招待的。他见着穿着衙差服色的人吃了一惊:“贼人拿着了?”

来人是张班头,他一抱拳:“老翁,我们奉命前来保护。”

祝大不明就里,还是接着了,请他们进去喝茶,他们又不去,竟在祝家几个门外站起了岗,又有人巡视祝家的院墙。祝大急往后面去,见祝缨醒着了,低声说了。

祝缨道:“不对。难道还有危险?”不然派人来守着干嘛?她很想自己能够去查一查这个案子,想也知道,现在这个案子轮不到她,她的身体也不允许。只希望郑熹能够一如既往地不让她失望。

郑熹的心里早就有了怀疑的人选,或者说,他希望这个是段智,于是没日没夜地要问“主使”。

而此时,他心目中的“主使”人选正在家里发狂。

段智怎么也没想到,四个人,居然只是让祝缨受了个伤!还让他拿到了一个活的!他焦躁不安地在家里踱步,不时看一看自己的管事——于四。

于四心中一慌,低声道:“要不,我去庄子上躲一躲?他们还能搜到庄子上不成?”

主仆说话间,外面报:“太常来了。”

段智气道:“他来干什么?”

段琳已然走了过来,他的脸色十分不好,明摆着的,现在段智的嫌疑最大!他一到就先喝退于四:“我们有话说,都退下!”

段智道:“你!”

段琳黑起脸来,段智一噎,段琳把仆人都遣退了,才说:“大哥,三法司办案,祝缨拿着了一个凶手,当场翻出了金银。买凶。现在你的嫌疑最大。你要给我一句实话。”

“你怀疑你亲哥哥?!!!”

段琳冷静地道:“天下人都怀疑我的亲哥哥,为什么会这样?你要么自己反醒,要么跟我说实话,我来想办法。郑熹都快打到门上了,你不会还以为自己能应付得了吧?”

“哈……”

“现在不是战国门客当街行凶还能赚个刺客列传的时候了。大哥,玩法不同了。”

“他们有什么证据?”

“金银是不是证据?再找出其他的来就晚了。现在还不是末代乱世可以恃力行凶的时候。皇城前伏击朝廷命官,所有人都会恼怒的。四个人打牌,你输给对家你掀桌,想过桌上还有另外的人吗?他们还要玩呢!你不跟我说实话也行,那我只好先安排人告发你。”

“你!”

段琳含笑看着哥哥。

段智心里发虚:“你有什么办法?”

“真的是你?”段琳心里估着个五、六分,也只是诈一诈他哥,如果不是,他正好借此动作一番。如果是,那就只好给大哥收拾烂摊子了。

烂摊子这就来了。

“五个人!怎么想得到那小子还没死呢?”段智说。五个砍一个,一捅而上,乱刀砍死,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身边人都反应不过来事就办完了,人就跑了。不是吗?

“不是四个吗?”

“本来五个,头一回没动手就伤了一个。”

“你从头说来。”

段智道:“我就想,用自家人会被认出来,叫于四去找几个好手。反正最近京里无赖多了起来。办完出去多个一年半载,等成了悬案就妥了。哪知……”

段琳细细问了,道:“也还有些余地。这样,把于四叫来。”

“咦?”

“事情是他做的,与你无关。”

“对对,当然!让他躲起来吧。”

段琳道:“不。他跑不掉了。有活口见过于四,他们本来就怀疑你,画出图影来一认是你的仆人。人跑了就是畏罪潜逃,坐实了是你窝藏。对心里已经给你定了罪的人,你辩解也无用。”

“那……”

“叫他来吧。”

于四小心地走了过来,段琳和气地问:“识字吗?”

“是,小的以前伺候过笔墨。”

“会写?”

“是。”

“我说,你写。”

“是……”于四小心地看了段智一眼,段智面无表情。

于四铺开了纸,提起笔等着段琳说:“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于四越写手越抖,没写几句笔便落在了桌上,他跪下来叩头:“小人一定守口如瓶!请让小人去躲一阵儿吧,不会让他们找到的!”

段智看向段琳,段琳道:“你家十三口,府里都会养着他们的。起来,重新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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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在家歇到第七天,郑熹来了,轻车简从,带了甘、陆等几人与一个金良,一行也就七、八个人。祝大一看就吓了一跳:除了甘泽陆超两个熟人,旁人都带着刀。郑熹对他点点头,问道:“三郎还好吗?”

“好、好、还还、还好。”

郑熹道:“我来看看他。”

祝缨还趴榻上,花姐、张仙姑慌忙给她盖了一张被子想拦着不让郑熹进卧房。郑熹却不是以前过来探病的那些人,他像进自己卧房一样,自然而然一抬腿就跨了进去。

祝缨歪着头看到了他,说:“大人。”

郑熹皱眉道:“给你郎中怎么也不要?”说着上前就要揭被子。

花姐和张仙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祝缨道:“别别别别,疼!两边儿都疼,动都不要动!”

郑熹皱眉,没有接着动手,看祝缨趴得结实,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祝缨道:“本来是一边儿挨刀,回来才发现落地上的时候另一边儿也摔着了。侧躺半夜,疼醒的。现在只能趴着,又怕把自己给捂死了。神医来了我也得是这个样儿。”她现在左边挨的刀长得还行,右边摔得青紫将好未好正在吓人的时候。

郑熹轻轻地把被子往上拉了一拉,深吸一口气,道:“能坐起来吗?”

花姐和张仙姑连忙上前,请他让开,拿身子把他一挡,扶祝缨坐起来,又拿件衣服给祝缨围了起来。

郑熹道:“先看看这个。”

祝缨从衣服缝里伸出手来,花姐忙替她接了,拿到她的眼前让她看。这是一份口供,祝缨如果在大理寺,当然能够看得到,但是郑熹居然把它给带出来了!这正是当日活口的供述。

这招供的人可能被打得有点惨,说话也不拽文,录口供的人写得急,还夹了几个通假字。按照之前的计划,他们不是四个人,而是五个!

据招供,是有一个富态的中年人找到了他们大哥,问要不要干一桩大买卖。他们大哥攒的人,五个人里,一个大哥,是开了肚子的那一个。大哥撒谎哩!他推说别人是大哥。活是大哥接的。要干掉一个小白脸,下手要狠,必须有人看着,大街上最好这样才能吓住人。

五个人心说你傻我不傻,被人看着不好跑。他们是想赚钱不是想偿命,打算偷工减料,半夜翻墙去那小子的家动手,不想那王八羔子家里墙又高,墙头上还都是碎瓷片子,最轻快的那一个爬上墙头手就被扎坏了。当时叫了一声,宅子里狗也叫了起来,宅子里的人也起来了,不过没看到他们,他们就没敢再打半夜翻墙的主意了。

祝缨“啧”了一声。

郑熹道:“别不当回事儿!不过凡事谨慎些是好的,亏得你这墙……”

祝缨心道:我是翻别人墙的,能不知道吗?

继续看口供,大哥本想骗那主顾,说已然教训了那家人,哪知主顾没傻透,居然识破了,反过来把他们骂了一顿。他们只得再寻时机。这一回是想跟着那个小白脸儿,趁天黑打闷棍。哪里知道这小白脸儿一落衙就回家,也不去花街睡觉,也不去酒馆喝酒,顶多路上买些点心捎回家又或者捎本书回家看。

哥儿几个跟了大半个月,一点儿机会也没找到。

花姐拿着口供,自然也跟着看了,心中很生气:都这样了,你们还要接着害人!她的手抖了一下。

祝缨看了她一眼,她问:“这一页看完了吗?”

祝缨点点头,花姐才去翻下一页。

主顾催得急,活计又还有一半的钱还没付,他们也急着干完拿尾款,但确实两次都不成功。对方扔给他们一句:你们不会在他去应卯的路上等他?事成之后,还有尾款。

五人一想,确实。七月十三,伏击祝缨。

祝缨背后起了一层汗:“怎么那位手还没好?要是他的手好了,我可就没命了。”当时的情况,最后一个人她已然很难对付了,如果对方再多一个人,她也不确定会怎么样。

郑熹冷冷地道:“在场禁军也不是吃素的。”

祝缨老老实实地向他认错:“这事是我托大了。又轻狂,没经验……”

郑熹将她上下一打量,道:“以后小心一些!人是不知道疯狗会想什么的。”

“是。”

郑熹缓了脸色,将供词收了起来,说:“你安心养伤,还有淤伤为什么不讲?府里别的没有,跌打损伤、金创药还是管够的。”

“给您惹麻烦了。”

郑熹道:“怎么这个也看不出来吗?你并不是麻烦,有麻烦的是段智!”

“真的是他?”

郑熹点点头:“京兆府抓着了伤手的贼人,与你拿下的那个对质,确认腹部有伤的那个才是主事。”

花姐手里还有几纸页,赶紧翻开给祝缨看。剩下就是其他人的供词了,确认了被祝缨伤的那个才是大哥之后,三法司加紧审问,他临死前供出了接头人——段智的二管家,于四。贼也不能白背人命,他跟踪了于四,确认了身份,根本不用说相貌特征再画画像这么麻烦。

下一页是三法司的记录,三法司向段智要于四,段智又说自己也在找于四,于四竟然失踪了。哪知当天下午,于四的家人就哭着投案,说于四留书自杀。

最后一页就是抄录的于四遗书内容: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祝缨小儿无礼于他的主人段智,身为人家的仆人,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所以谋划了整件事情。现在他宁愿一死,请不要连累他的主人段智。信中对祝缨破口大骂,还咒她早死。

祝缨看完笑了,她说:“真是个忠仆。”

花姐对“忠仆”、“义仆”十分反感,忍不住插言道:“是真心还是被迫的呢?”

郑熹看了她一眼,赞同地说:“不错,是真心还是被迫呢?他段智是个傻子,难道满朝文武都是傻子?”如果是段智的仆人当街刺杀祝缨,杀完说是自己一个人的主意,倒还有点说法。买凶?那可就有太多的曲折了。

“死无对证。”祝缨说。

郑熹笑道:“那就可以心证了。歇着吧,不要多想。好好养伤。你好好的,我才能满意。养好了伤,可以跟我喝酒。”

“诶?哦……”

郑熹笑笑,起身走了。

花姐和张仙姑、祝大战战兢兢地将陪着想送走他,他却很有礼貌,又问了祝缨的伤情。花姐一一答了,郑熹道:“我看他还有些低烧。”张仙姑生怕他再送个郎中来,忙说:“她嘴壮,能吃就能好。乡下孩子,糙,捱得过去。”

郑熹的笑容大了些:“他会有后福的。”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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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熹除了带来了消息,还带了不少好东西,伤药补药不必提,金帛也是不少的,还带了一些书籍来。是安心让祝缨养伤了。

送走了他,花姐和张仙姑、祝大一齐过来看祝缨。张仙姑问:“真的是他?那得把他抓了才行吧?”

花姐问:“那段琳呢?”

祝大问:“那外头的班头得在咱家站到什么时候啊?”

祝缨道:“不用抓他,自有办法,别不安心。段琳看他自己的本事了。张班头?案子一结他们就会走了。”

花姐道:“那你以后,可也早早地回家吧。”

祝缨对花姐说:“再没一个给我写条子的京兆尹了,我拿什么犯夜禁呢?”

花姐道:“要是那个给你写条子的人还是京兆,京兆也没那么多的贼人了。”

一家人都很伤感,祝大嘟囔道:“当街要杀官儿,怎么不算他谋反?”

祝缨道:“要是这就算谋反,那提刀杀进宫城的算什么?起兵的又算什么?再生气,账也不是这么算的。”

花姐是怎么都想不明白,段智这是要干嘛,祝缨道:“他想干什么已经都不重要了。他完了。”

皇帝生气了,丞相们也生气了,丞相里跳得最高的是施鲲。他不希望在他做丞相的时候出现恶□□件。祝缨不忍耐而挑衅段智,他只是嫌弃年轻人多事。而段智没有胸怀,竟然指使家奴买凶谋杀朝廷命官,这就挑战施鲲的底线了!

另外两人更不必说。

满朝上下都知道祝缨假须促狭,起初对她的评价并不高,看她不过是郑熹的马前卒的角色,一个能干的马前卒。行刺事件之后,这种风评却又一变。不喜欢她的人称她一声“凶顽”、“狡诈”,比较欣赏她的人则认为她“意志坚定”、“头脑清楚”、“反应敏捷”。王云鹤这样的人更是惋惜,有这本事,干什么正事不好呢?却不得不卷入郑、段的宿怨里消耗。

京城的普通百姓是不管这些的,假须,他们觉得有趣,祝缨反杀刺客再满城缉凶,最后把凶手交给衙门再回家静养,任外面打得天翻地覆,她总是不出面。这是何等的传奇!

管她是为什么呢?

京城认识祝缨的人都觉得她是个好人。一个人如果只是“好人”,就容易乏味、容易让人想得寸进尺地占便宜,如果在“好”之外又有颇类“侠客”的故事,那就值得说道说道了。

且因为这件事,新任的巫京兆终于瞪起眼睛来了,大棒杀威,打死了十个恶棍。京城的治安又变好了!

是的,比施鲲更生气的是巫京兆。他自认不如王云鹤,如果得干得跟王云鹤差不离才能有好名声,那就太累了!他想“无为而治”,他也不多管,别人也不要在他的治下闹过份,大家和平相处。

有人就不让他安生!

于四还自杀了?还给他报案?

巫京兆当场翻脸,质问段家:“我要是不信,是不是府上家奴就要再对我也演一出‘主辱臣死’?”

他当场下令,把于四的家人统统缉拿!段家的奴婢又怎么样?那是犯人家眷,难保不知道什么事儿呢!京兆府的衙役上了段智的门,立等着拿人,一个一个的点人头。何京审案,起手是打,巫京兆发狠,一抓就抓的是全家,管你是拄拐棍儿的还是吃奶的,一个不拉,统统下了大狱再说。

拷问于四的兄弟、儿子、父亲,其次才是妻子等人。奴婢们有苦说不出,不攀出段智,受刑,攀咬了也难逃罪责——奴婢出卖主人,本身就是大罪。于四也不曾对他们说太多的内情。他们所知的,不过是:“上头派了件差使下来,我正好从中做个花账,又是二十贯入袋。”具体什么差使,没讲。

因段智也是朝廷官员,仆人干的事,没有证据也不能把他下狱。

郑熹只是轻描淡写地对时尚书和阳大夫说了一句话:“这仆人还挺有钱的。”

上下有志一同之下,七月十三日,祝缨被伏击,七月二十,案情明朗。于四死了也被开棺枭首,家人流三千里外。直接动手的几人死刑,伤了手的那个也是一个流放。

七月二十一,段智被弹劾。

御史们找着了新的题目:段智治家不严,致使奴仆买凶谋杀朝廷命官。

段家想弄出个“忠仆”于四,也得大家肯认他是“忠仆”才行。当年冯家能玩这一手,是因为大家愿意世上多一些舍弃自己而成就主人的仆人。现在,他们对开发“耗材”的其他用途的决心并不坚定,自己有这样的仆人固然是好,如果对家也有许多这样的仆人,就有点麻烦了。

纵有千般借口,京城当街袭杀朝廷命官,朝廷都不能放过你。

这是一个很刁钻的题目。段智辩驳着辩驳着差点变成是他指使的。段智被罢官成了庶人,子孙也被相继黜落。

郑熹还不肯放过他,指使御史找的另一个题目是:段智把儿子过继给弟弟段弘,是为了谋夺段弘的荫职、财产。

八月,段氏不得不将段智之子还归本家,而以段智四弟的小儿子入继段弘。

此时,花姐将将把祝缨身上的线给拆了,祝缨还只能扶杖下地一小会儿,花姐只允许她在廊下一小会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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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拄着杖,站在廊下看桂花树,这树略粗了一点点,叶子正绿,快到了开花的时候了。花姐拿了件衣服来要给她披上,祝缨道:“还没到中秋,哪用披那个?我又不是纸糊的。”

“别胡说。”花姐嗔了一句,又问,“事儿了结了吧?”

祝缨道:“恐怕只是个开始。”

花姐问这一句,是因为张班头他们已经撤了,只有金大娘子给的厨娘还在帮着做饭。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是张仙姑和花姐决定厚着脸皮多留人家一阵子,等祝缨的伤好了之后再备一份厚礼将人送回去。

花姐有些担忧:“那……”

祝缨道:“踏进这个名利场,哪是想抽身就抽身的?”

花姐叹了口气:“就这么走了,又不甘心。凭什么呢?”

两人相视一笑。

外面大门被拍响了,狗叫起来,曹昌去开门。这孩子这些日子内疚得要命,他骑的驴好好的回来了,祝缨受伤了,连祝缨的马也完了。马一旦伤了腿,就很难再留下来了。好好一匹马就这么没了,曹昌偷偷摸了两天的泪。

张班头才撤就有人敲门,曹昌警惕地跳了起来:“谁!”

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我、我找祝大人。”

曹昌听是个女孩子,放下了戒心,拉开门一看,是个小黑丫头。他问:“你有什么事儿?”

“那个……祝大人,还好吗?”

她怀里抱着个包袱,曹昌把她带到二门上往里喊:“杜大姐,有客人。”

祝缨在廊下看着二门,道:“我就在这里,你喊她做甚?”

张仙姑从西厢听了,跑了过来:“咦?我瞧你眼熟!”

“大娘子!”小黑丫头高兴地说。她是被小□□来探望的,正愁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借着这个由头说,自己是上回来的报过信的人。“那会儿您还没搬到新宅呢。”

张仙姑想起来了,挺热情地让她过来坐。

小黑丫头有点紧张地看着祝缨,说:“那个!娘子很挂心您,不过您这儿好些官差,不、不好上门。现在他们走、走了……原本准备的也、也过了时候了。这、这些,您……收下吧?”

祝缨问道:“是什么?”

“呃,斗、斗篷。听说您伤着了,天渐冷了,受凉就要遭罪了。”

张仙姑和花姐都有点愁,祝缨倒大方,说:“替我谢谢她。告诉她,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哎!”

祝缨道:“你怎么过来的?走着?娘……”

张仙姑道:“哦哦。”从身上摸了把钱给小黑丫头,让她雇个车或者雇头驴回家。小黑丫头接了,对几人行个礼,转身离开。背后隐约听着他们好像在什么“冯家”。

大娘子说:“是那个小娘子啊?人挺好,就是命不太好。”

张仙姑也就是一句感慨,她现在最关心的还是祝缨,转脸就说祝缨:“小娘子送你衣裳,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你给我离她远点儿!不要撩她!”

“哦……”

张仙姑又说:“正事不够你忙的?”

“正事?我还想多歇歇呢!”祝缨遇到不得不拼命的事也只能硬上,但是只要条件允许,她还是很惜命的,郑熹不催,她就养着。伤筋动骨一百天,虽然她筋骨还算完好,那养两个月总是可以的吧?

她在家里休息,消息也不闭塞,不时有人来探望,见她日益好转也都有些欣慰。金大娘子又带来趣闻:“京城还忙着养狗、砌墙头、往墙头上插瓷片。你那办法真挺好,能防不少贼。”

祝缨哑然。

金良又问祝缨:“你什么时候能回去销假?”

祝缨道:“干嘛?”

金良道:“马!”

祝缨道:“别,你又有钱了是吧?”

“呸!”金良说,“是府里。”

祝缨这回挑衅,开始是有点轻佻,但是应变实在让人满意。郑侯听了也很喜欢,听说马没了,就说要再给她一匹。祝缨道:“我这一瘸一拐的不像样,怎么也得落了痂行动自如了,出去见人才好看。”

金良道:“那可别忘了。”

祝缨道:“忘不了!哎,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看你还不好?七郎说,近来会有人盯上你,让我多过来走动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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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熹所料不差,祝缨的身上确实已经汇聚了不少的目光,议论她的人也是有一些的。

比如段氏父子。

段琳、段婴受段智牵连得苦,段琳硬着头皮死扛没有辞官,他上了一封情辞肯切的代兄长请罪的奏疏,说兄长是年纪大了,所以无法很好的管束下人。他身为弟弟,一定好好劝劝哥哥等等。段婴本该授官的,至今仍是遥遥无期。

御史不弹劾段琳并不是因为他们心善,而是段琳已抢先向皇帝当面陈情。有些不能写在奏本里的话,当面就能说了。比如,当年与郑氏的旧怨,二十年过去了,他又不蠢,怎么会才回京师就起纷争?哥哥蹉跎二十年,确实有点气。再比如弟弟是管不了哥哥的,现在他已下了决心,要好好“劝”了。

一个平庸的哥哥,一个杰出的弟弟,管得狠了要被非议,不管也要被非议。

皇帝警告段琳:“不用你管,自有国法管他!你也不要触犯律法才好!”

段琳哭得泪人一样,心里明白这一关过得非常险,事实上他损失很大,并且这种损失还会持续,他们家还会被压抑很长时间。段智这么一搞,许多授官、升迁的动作短期是无法达成了!

这个大哥真是他上辈子的债主!大哥的儿子本来出继二哥,现在换成四弟家的,以后还不定怎么闹呢。段琳已经开始头疼了。

他一回家便召了儿子段婴:“李泽,回来了吗?”

段婴道:“他孝期已满。”

“你去见他。”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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