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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丞和主簿近来日子不太好过!

不管是谁,换了个顶头上司日子都不会太舒坦,尤其在前任上司是个撒手掌柜的情况下。他们背后说的都是心里话,隐形的上司才是个好上司,出现在他们面前又不能奋力为他们争个前程的上司,还不如没有!

这不,新上司来了,他们的麻烦也就来了!

朝廷制度,本地人不得在本地为官,两人都不是本县人,但都是本州之人,离家不算太遥远却也不太近。地理上的距离也正如他们的身份,不远不近,有点小尴尬。夹在刺史与县令中间,既有自己的小心思,又不得不顾忌这二人。

两人在驿站遇到祝缨的时候,隐约觉得祝缨有点不太一样,因为没有任何的证据并不敢对鲁刺史讲。没个痕迹就敢说出去,到时候鲁刺史兴兴头头地去找事儿,一旦不如意,他俩岂不是要被架在火上烤了?

他们两个在州城里被鲁刺史好一通盘问,问的都是祝缨在福禄县里的事情。

两人离开福禄县的时候,祝缨还什么事都没开始干呢。如果不捕风捉影地说驿站的事儿,两人纵使“据实以告”也只能告诉鲁刺史:“我们县令大人什么事都没干,就在衙门里安家。买了些家具,都是便宜货。吃的也与咱们不同,倒不挑剔。老封翁有二两烧酒就够了,老封君也不要什么山珍海味。”

再问,也就是“县令不通地方的方言,也不认识本地的士绅,整日里骑马携笛,漫游山野。”继续逼问,顶多再挤出一句“生活俭仆,老封翁与老封君也语言不通,镇日里平淡度日”。

当时的祝缨也不过问案子也不过问租赋,连他们预料中的“拜访三老五更”“抓权”都没有一丁点儿的迹象。“县令大人与县里乡人言语不通,并无法串连”。

两人没将自己对祝缨的些许猜测讲给鲁刺史听,因此倒挨了鲁刺史一通好骂:“要你们何用?”又暗示他们:祝县令新来,人又年轻,不谙庶务,让他们看紧点县里的事。

他们也不傻,两人在刺史府装了三天的孙子,就是不接鲁刺史的话。

不是他们愚蠢看不懂刺史的意思,而是渐渐品出这其中的味儿不对来了。一个寻常的年轻县令,用得着刺史这么费心吗?既然鲁刺史拿祝县令也没办法,还要他们冲锋陷阵,可见祝县令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县丞与主簿警觉了起来。祝县令是他们的顶头上司,眼看也不是什么善茬,就这么投了鲁刺史,就为了与县令唱对台戏?鲁刺史不给点实在的,县丞与主簿也是不想为鲁刺史扛这个雷的。

一个刺史是不可能盯着福禄县不放的,可是一个县令,他就只有一个县,也就只好问他们这些下属身上要排场,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两人死扛着从刺史府出来,现在只想给自己磕头——咱可真是太明智了!

这个新县令是真的狗!

“这也太奸诈了!两个都奸猾似鬼!”主簿对县丞说。

县丞道:“刺史大人也没许咱们什么,福禄县真出了什么事儿,县令大人逃不了干系,你我一个县丞一个主簿,能逃得了?县令有京中的贵人撑腰,咱们可没有!还好,咱们并没有对刺史大人交实底,也没有与这位县令大人作对。”

两人从州城回到了县里就兜头挨了一闷棒,却又很快找准了自己的路——先看看。

他们两人又密议了一阵儿,主簿道:“瞧见了没?”

县丞笑道:“是呢。”

两个老鬼在这福禄县里呆了快十年了,很快就看出了问题之所在——祝缨在外面巡了一旬的时间,调解了无数的纠纷,却全都是些鸡毛蒜皮。阖县十三乡,走了三分之一了,一桩大案都没有?哄鬼呢?

可见县中“百姓”也是持着观望的态度的。

主簿道:“让他们俩闹去,同归于尽最好,把好好一个福禄县留下来,我们自在快活。”

你们神仙打架,干我县丞、主簿何事?

祝县令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还比鲁刺史年轻!成,你们对着干吧!

县丞道:“你怎么这么鲁莽了?什么叫同归于尽?朝廷能不再派人来吗?”

主簿道:“老兄,既然都是上司,咱们操的什么心呢?且看他们的笑话去!”

县丞道:“咱们从今往后,少说话!”

“那就看着了?”

“县令要是懂事儿就帮帮县令。有的是旁人比咱们着急!县令要干什么事儿,不也得从县里开始吗?总要用到咱们的。刺史往咱们县又来过几回呢?”

两人商议好了,就抱着手等着看祝缨下一步会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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孰料祝缨接下来换了一班衙役,依旧是往十里八乡的巡视,并不找他们的麻烦。

一路下来成功地让整个福禄县知道了有她这么一个县令在,且县令还乐意管事。祝缨自己也知道了一些之前纸上并没有写的东西。

福禄县是个有趣的地方,它的辖区有着非常灵活的范围。账面上的十三乡,是县衙该管的,事实上它于十三乡外尚有一大片比这十三乡加起来还要大的面积,也笼统算进十三乡里,实际上县里根本管不着这里。这里是无数獠人世代的居所。“无数”并不是个约数,而是非常写实的,因为獠人已经很久不向朝廷报数了。

居住在这里的獠人又不算是归属福禄县的,人家在隔壁县、隔壁府、隔壁州甚至没画进舆图的地方还有势力。

祝缨也不着急,一路鸡毛蒜皮地过去。又将县中大族、各乡大户的情况也做了个粗略的了解,修正了一下之前的认知,对治理福禄县有了更具体的规划。

祝大、张仙姑则渐渐地表现出些许不适。

县城必是一县比较宜居之所在,两人自从到了县衙住得还算舒服。第一班巡视的时候,祝缨走得并不算远,他们只是吃住不如先前,心情还不错。第二班巡视的时候,两走得远了些,那里有深山密林,瘴气毒虫,人就开始出现病痛了。

第二班巡视,上了年纪的两人身体开始不舒服。幸亏带了个花姐给把脉,又配了些散剂煎了吃,两的渐身刺痒,肠胃有些不适,勉强撑住了。

第三班要走的地方更远,祝缨不敢大意,将他们留在了县衙。张仙姑很担心祝缨:“那你可怎么办呢?”

祝缨道:“没事儿,我自己心里有数,就十天嘛!大姐也留下来陪你们,等我,十天之后一准儿回来。”

张仙姑没奈何,只能担心地送祝缨走,又恨自己身子骨不争气,竟不能陪女儿。叫她更生气的是,回到县衙之后,她身上的小红疹子、上吐下泻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花姐就断定张仙姑是水土不服,不宜往乡下再走。祝大还想跟女儿出巡,花姐给他把了一把脉,道:“干爹,你也还是留下的好。”

花姐自己身体还撑得住,自告奋勇地要跟祝缨同行。巡察全县的事情是不能耽搁的,祝大和张仙姑都发誓:“一定在衙里好好的修养。”祝缨才带着花姐第三次离开了县衙。

不出所料,这一次十来天也都是种种鸡毛蒜皮。

最憨厚的曹昌也看出不对劲来了,他对祝缨道:“三郎,这底下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祝缨问道:“怎么?”

曹昌故意避开了自家姐姐、姐夫的事儿,就单说自己的生活经验。除了兄弟争产之外,两家邻居因为盖房的事都能打个头皮血流呢。祝缨在京城置办的新房,就是因为邻居殴斗出了人命才贱卖的地皮。

这样的事情,在各州府县乡里都不罕见。如果做一个统计的话,就会发现它堪称乡间矛盾的一大诱因。有诱因,接着就是大打出手。

连这种事情都没人跟祝缨告状,曹昌道:“您这么辛苦,他们这是不是瞧不起您呢?”

他们都希望祝缨能够早日显出个威风来。

祝缨道:“无妨,慢慢来。”

她的关注点并不在案子的大小,而在要求她断案的人上。差不多一个月的走访,头几天一切正常。从第十二天起,她就遇着了问题——这个庄子的人,在她所知的户籍薄子上并没有记载!

隐户。

她不照着地图、户籍记载的位置走,而是遇到了路就走下去。遇到了没有在册的村庄也假装不知道,也不让祁泰当场就去查户籍、田地的籍册,装成没事人一样,还是断着这个村子里的鸡毛蒜皮。将一位老寡妇被人偷走的半瓮私房钱从村中无赖的家中找到了,钱已赌输了大半,瓮倒还在。

这无赖半夜从寡妇家的草房的墙上掏了个洞,将瓦瓮从房里扒拉了出来,一路滚着瓦瓮回了自己的家。

说来惭愧,这鬼地方真是“民风淳朴”,无赖一路推着瓦瓮滚回自己的家,都不带打扫路上瓦瓮压出的痕迹的!憨厚得让祝缨都不好意思了,祝缨顺着那条压痕一路找到了无赖家,也没费什么功夫。

还遇着了个杀人的案子,也是杀完人连凶器都不曾销毁,被她从屋后起出来的。

祝缨不动声色,凡遇到隐户相关的村落都当成不知道,还是依旧断案子,只在暗中套话,道:“你们的生计着实艰难,寡妇失业,你的赋税该免的,谁收你税的?”

福禄县的户籍、田亩等数字都在她的心里,村落之分布她也都有数,粗略也估算出了一些隐户的数量。

一个月过去了,祝缨打道回府,于县衙外张贴了告示:福禄县有县令了,县令开始理事!凡有事,都要到县衙来办,县令自会为你主持正义。

告示贴出,祝缨也不等在衙门里,而是去了县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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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名义上的上县,福禄县有博士一人、助教一人,学生四十人。这些人都有县衙俸禄或者补贴。然而县衙的公廨田已经好些年不归县令大人管了。

祝缨巡察十三乡的时候,县丞与主簿等人留守县衙办理些公务——福禄县一向垂拱,也没太多的公务要办。又与祝大、张仙姑套近乎,然而语言又不通,他们俩觉得自己的官话讲得不错,祝大两口子压根儿听不懂,两下比比划划,只得作罢。

县丞又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县里来了个女冠,仿佛与县令家有些瓜葛。

可惜这个女冠虽然长得不错却身有残疾,福禄县城又没有女冠住的道观。主仆二人就县衙斜对面租了个小房子住下了!问什么她们都不答,动静大一点,把张仙姑给招了出来维护这一对主仆。

县丞只觉得诸事不顺。

祝缨回到了县衙,县丞前来拜见,祝缨又没什么好吩咐他的。县丞依旧不放心,日日来应卯,终于堵到了祝缨去县学,急忙跟了来。

福禄县的县学水平也相当的一般。

祝缨对县学的水平本就不抱太大的希望,她到福禄县之前查过,整个福禄县,几十年来也没出几个正经出仕的官员!不要说进士科了,连明法之类的科目也没什么读书能读出来的人。

县学的博士满面通红,道:“都是下官无能。”

祝缨听着他那曹昌肯定听不懂的“官话”,道:“也不能都怪你。”老师的官话都说不好,还想能教好学生?虽然书同文,字都是那个字,可福禄县的学生到了京城,说的话都不能令人听懂,他还有多少的机会能够补一个官呢?

祝缨将这件事记了下来。

又扫视了一眼学校,四十个名额本来应该是满的,可是校舍里也就二十来号人。她问:“还有人呢?”

助教上前道:“请假回家了。农时嘛!”

祝缨半个字都不信!啥农时啊!她在巡视的路上就遇到过几个财产家的孩子,都是县学生,家里也不用他们下田,这就不来了!四十个县学生里,有五个是得回家种地的就不错了!其他都是不用回家干活的。

祝缨不动声色,道:“哦。”

县丞见状忙喝斥道:“胡闹!县里给他们发米,就是为了让他们安心读书!竟然敢不过来了!去!快些叫回来!”

他是知道的,这些县学生有些是各家财主的儿孙,不少人在县城里住着,占着一个名额,学业却不算很好,整日里吃喝玩乐的不在少数。还有两、三个人在府城里住着玩呢。

祝缨看了他一眼,县丞心道:你有什么招尽管朝刺史大人使吧,你俩什么时候有一个认输了,咱们也就安生了!

祝缨却又没有再朝着鲁刺史叫板的意思,反而是县衙的大鼓被人敲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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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前的大鼓很久没有响过了,发出沉闷声音的时候把县丞给惊了一吓!

他和主簿正在前衙装模作样的核账,县令大人则在后衙里不知道干些什么。自打县令突然口吐方言将他们吓了一跳之后,除了查出两个杀人凶手,就再也没有什么惊人之举了。县丞和主簿渐渐放松了警惕。

这一通鼓,又将二人惊了起来。

祝缨在后衙听到了鼓身,被激动的张仙姑和祝大一左一右地围着,问:“要断案子吗?”

祝缨道:“是啊。”

两人都想开开眼,张仙姑道:“咱们就在屏风后面,不吱声,就看看。”

祝缨看了看父母的样子,道:“不支声?”

“嗯!”两人用力地点头。

“行。”

祝缨穿戴整齐,往前衙去,衙役们很久没有这样正式的升堂了——没个正式的县令坐衙,怎么升堂?

他们雁翅一样的站好,祝缨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仿佛有点奇怪。再看下面,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跪在下面,双手托着一张状纸。

祝缨问道:“堂下所跪何人?所告何了?”

县丞、主簿都急匆匆地跟了过来,一看堂下就猜着了几分,县丞上前,低声道:“大人,此事下官知道。”

“哦?”祝缨示意小吴把状纸取了来。

县丞道:“是两家殴斗,多少年了,扯了不清的官司。”

再看状纸,写的与县丞说的也差不多。这女子姓方,姓到了常家,被称被方寡妇,又或者常寡妇。常氏与雷氏是相邻的两个村子,常寡妇告的就是雷家村的大户。两村确实是有些宿怨。

县丞道:“常家打不过雷家,这才来的……”

祝缨发签拿人:“将雷保拘了来!”

常寡妇磕了一个头:“谢大人为小妇人做主。”

雷保家也不能说没有势力,常寡妇也有点声势,祝缨点了常寡妇的同乡去捉拿雷保。

县丞低声道:“两村械斗本就难办,不知大人要如何断呢?”

祝缨道:“雷保带人打出人命了,杀人当然要偿命。”

“可是,常家村也不是没有杀伤过雷家村,这寡妇也不是省油的灯。大人,一个寡妇能有今天,也是有心机的。她这是械斗打不过了,才想借刀杀人。雷保未必就如她所言之穷凶极恶。”县丞小声说。

祝缨面无表情地看着县丞,问道:“我转悠了一个月了,怎么没个喘气儿的把这事儿给我吱一声?”

县丞心里一突,驿站偶遇、刺史府回来的感觉又出现了!

没错,这个县令就是个王八蛋!搁这儿立威呢!

县丞抬起袖子来擦汗:“那、那是他们不懂事儿。”

“嗯。”祝缨说。让常寡妇就在县城里休息,等雷保归案。

祝缨退了衙,祝大和张仙姑都觉得没过瘾,祝大问道:“这就算了啊?”

祝缨道:“对啊。”

“那怎么判呀?”

祝缨道:“人犯都没到案,判什么?吃饭了。”

祝大和张仙姑都说这跟他们想象中的断案不一样,哪怕是家乡县衙外面看审案,不得先把嫌犯打一顿?

祝缨道:“想看打人?”

“嗯!”

祝缨道:“过两天吧。让你们看个过瘾。”

祝大和张仙姑面面相觑,都不接这个话了。打人,他们是愿意看的,但是“看个过瘾”,怎么想怎么觉得有点可怕。张仙姑道:“老三啊,你可别……”

祝缨道:“懂。”

你懂什么了啊?张仙姑愁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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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仙姑愁,有两个人比她还愁——县丞与主簿。

这二人在福禄县多年,与县中富户都有些联系的。他们两个没看出来祝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先传话让大户都收敛一点儿。谁知常、雷两家还是忍不住闹了起来。

常寡妇一个寡妇,被雷保欺负得狠了,竟将心一横,告到衙门来了。

他们急忙通知了雷家以及县中其他的富户,大家赶紧到县里来一同拜见新县令,给两家说和说和,别将事情闹得太大不好收场。他们俩还想安安稳稳地做个小官,并不想被牵连。

两天后,雷保先到,他还要去拜见县丞,哪知才进县城大门就被守株待兔的常寡妇的人认出来,一声叫破。

几名衙役一拥而上,将雷保五花大绑押到了县衙。雷保被按着头,吃力地左右转动脖子瞄去。按他的衙役竟是常寡妇的同乡!

他骂道:“你们买通官府!”

这话不说还罢,一说,上面的祝缨不乐意了:“什么叫买通官府?来,先打二十大板。”

祝缨怕常寡妇的同乡把雷保打死了,特意派了侯五和小吴来打他。侯五和小吴走了下来,将人剥了衣服,往衙门外长凳上一扔,光天化日下一个白条条的身子就显露在围观看热闹的县民眼中。

一五一十,二十大板打完,雷保还想骂、他带来的同族还想上前,祝缨也不客气,再打他十板子,又将要抢上来的雷家年轻人拿了四个,在县衙前一字排开,每人敲了二十大板。衙役们有不敢打雷保的,却没有不敢打雷保的喽啰的。

械斗,打出过人命,一人二十大板,不冤。

祝缨算是明白当年何京为什么喜欢先把犯人打一顿了。

这边打完了,那边县丞才攒完了一堆“父老乡亲”,一伙人就听说祝缨在这儿开了个大的!

众人急匆匆赶了过来,喊着:“大人容禀。”

就听到雷保说:“我要告你!”

祝缨指着雷保问县丞:“你要代他禀什么?”

县丞的脸绿油油的,说:“他,这个……两家并不是不可调解的。是吧?常娘子?”

常寡妇见来了不少富户,也不太敢硬顶。“父老”们都拱手求情。

祝缨问县丞:“这都是些什么人?”

“父老”们都低着头,县丞代为陈述:“他们都是本地父老。大人,任官一方,不可不理民意呀!”

“我怎么不知道?”祝缨说,“福禄县有什么父老吗?我搁这儿晾了快俩月了,我这县衙从未见过什么父老!接着打。”

哄!围观的百姓先笑了。祝缨说的是本地方言,他们都能听得明白。人都爱看热闹,看着这些平日里威风八面的人物受气,他们也有些快意。也有闲人说“现烧香现找庙门”。

父老们都有些难堪。

此时,又有一个年轻人骑马跑了过来,在衙前下马,脱下外衫往雷保身上盖:“阿爹!大人,学生的父亲所犯何罪?大人要如此侮辱士绅?”

哎哟,这罪名可就大了。

祝缨看着这个年轻人,轻声道:“雷广?县学生?”

“是!”

“从现在开始你不是了。”祝缨说。

县丞倒吸一口凉气:“大人!”

祝缨道:“县学生,一个月有半个月不应卯?吃我的米,跟我大小声,是不是很得意啊?谁点他做的县学生?”

“他考试过了的!”一位“父老”小声说。

“屁!”祝缨说,“胥吏之族,做什么县学生?!”

县丞的汗滑了下来。

前任汪县令很久不管事了,他不管,自然有人管。这些县中大户,不但广有田地,还占有种种名额。比如县学生的名字,又比如县衙吏员的名额。但是“吏”的身份又是很微妙的。

雷家不算小姓,雷保的儿子做县学生,他家族里又有人做吏。也难怪常寡妇家斗不过他了。

宗族是个好东西,不但可以聚族而居,还能株连九族呢!

祝缨话虽放了出去,却先行文不黜落雷广县学生的资格,而是下令:“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想要得士绅的好处就不能分县衙的权柄,各家都想明白了的好!

她将县衙所统属之吏员统统招了来,令他们自择,是走是留,她好再招新人。

与她出巡了一个月的衙役们都吃了一惊,童波上前问道:“大人,您不要我们了?”

祝缨道:“我有事要办,要可靠的人。”

衙役与衙中的吏一类,是能代朝廷行权的,但是他们又不是朝廷官员,吏部等闲没功夫管,都是衙中主官决定的。干得特别好的,也有主官推荐他们升做小官的。

县丞与主簿对望一眼,心道:这手釜底抽薪是真的狠。

底下的“父老”们也都心惊,新县令来,他们除开一开始的外出相迎,此后便再没有表示了。盖因祝缨的样子看起来比汪县令还好欺负,汪县令好歹再着几房家人过来,还在府城置产。祝缨这一家子歪瓜劣枣的,还言语不通。拜它做甚?

祝缨在县衙里住了这许久,也不曾问事,下乡巡察,也都是鸡毛蒜皮。

大家也就当成与汪县令时一般,架空他,彼此相安无事。

那些鸡毛蒜皮,也有这些人冷着新县令的意思在内。

“父老”们赶紧跪下,一面为雷保求情,一面想:我要去府城告状!要去向刺史大人告发!

祝缨问县丞:“他们真是‘父老’?”

“是。”

祝缨道:“我说是才是。”

“父老”们心中有怨气,却又都不敢当面叫板。祝缨这发难实属仓促,他们都没有准备。内中有机灵的,上前道:“大人容禀,小人们地处偏远,不懂朝廷规矩,还请大人教导。”

“我可不是不教而杀的人,”祝缨说,“都起来吧,今晚,就在衙里,我请大家吃饭。”

开口说话的这位道:“小人等求之不得!”

祝缨道:“很好。”

主簿小心地上前,说:“那这雷保……”

祝缨道:“都说了,今天晚饭我请。”

雷保、雷广,也得来!

祝缨示意曹昌,曹昌抱出一叠的请柬来,不多不少,凡在场的都有,连常寡妇带雷保都有请柬。请柬上的姓名都填好了,并不像是临时起意。

祝缨不管请柬发没发完,退堂离开了前衙。

——————————

到得晚间,前衙那里扎起火把来,一张一张的桌子摆了出来,先上了凉碟。客人入席,县丞等准备在上面一桌陪着祝缨——祝缨还没有出现。

雷保父子俩青衣小帽并不敢坐,都侍立在一旁,常寡妇见了只觉解气。又有其他的“父老”生出恐惧、茫然、兔死狐悲之心来。

又过一阵,祝缨还没出现,外面都摒息凝神不敢出声。

等到蚊子乱飞,祝缨才出来,大家都起身相迎。祝缨往主座上坐了,问道:“你们怎么不动筷子?”

主簿陪笑道:“您不动筷,谁敢?”

祝缨道:“一口吃的,就这么尊重了?整个福禄县都被你们吃尽了,也没见谁同我客气。”

众人面如土色。

祝缨道:“你们对朝廷尊严有什么误解?嗯?!”

就在饭桌边儿上,她将县衙的吏员、衙差们都叫了来,让他们现在就选。是自己接着当差,还是回老家种地。“福禄县真是没规矩惯了,也没个人告诉你们,两者不可得兼。你们为我出力良多,就由你们来选。你们选了在这儿当差,他们就做不得县学生,日后也无法出仕。”

做吏员做衙差本是件苦差使,但是也有许多的好处。让他们不做,族中就得给他们补偿,补偿能给多少,这就不一定了。

而祝缨又立等着,这里走多少人,她就张告示再招多少人。招着县衙附近的、有家有业的正经人来应差。

县丞心道:这不比鲁刺史狠多了?

他与主簿对望一眼,心道:先不管刺史了,同祝大人亲近亲近吧。

两人凑到祝缨面前,低声劝道:“大人,是他们这些偏远小民不懂规矩,还请您给他们一些体面吧。”

祝缨道:“一千户。”

“诶?”

“十三乡,差不多吧,一千户不在册的。”祝缨下乡一趟不容易,许多事儿就是顺便都给记下了。她指着雷保道:“常娘子不告你,我也要找你的。怎么着?你名下还有百户不在册的佃农吧?他们给你缴税、服役!为你建房、为你开渠!你不是官员,却摆着官员的威风!对这百户人,下着朝廷都没下的政令!”

“父老”们都是一惊,饭也吃不下了、座儿也坐不稳了,都站了起来,低着头垂着手,沉默着。仿佛是害怕,仿佛是驯服,又像是无声的抗议。

县丞与主簿都也都坐不住了,他们站了起来,干咽着唾沫,道:“大人……这……”

祝缨道:“那是朝廷的官员因故不能视事,你们代为维持的报酬的。如今我来了,各位可以不那么辛苦了。以前的事,既往不咎!从这一刻往后,我就要记账了。”

县丞大大地舒了一口气,“父老”们也都松了一口气,心中的怨气也消散了不少。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知县,大家可以耗的,不怕的。

祝缨也不怕,她说:“你们要是不知道怎么选,我替你们选!”

她从衙役、吏员里选人,点往各乡、各族中或做里正或做保长,让他们清查隐户。又选县城精壮填充名额。

接着宣布:县学要考试,她要亲自遴选县学生。

“福禄县竟没有什么本县出来的官员,县志里载,本县出过的最大的只是个六品官,还搬走了,还死了有三十年了?丢人!”祝缨说,“都给我认真读书,我必要养出几个能拿得出手、对朝廷有用的人才不可!”

一时之间,弄得人不知道是盼她滚蛋好,还是想让她留下来好。

似雷保父子却是没有任何悬念的,他们甚至希望这个狗官当场暴毙!

祝缨还不放过他们,说:“你们两个也起来!说过既往不咎,就是既往不咎。回家去,把隐户给我交出来,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说话,一向算数。如果交不出人来,我就要亲自与你算账了。来,入席。”

父老们饥肠辘辘,匆匆吃了几口就没有心情再吃下去了,有人说:“老朽那里,人口繁衍,也有些没在册的,这就回去清点了……”

“不急,”祝缨说,“慢慢来,秋收前给我弄明白就好。”

县丞道:“是啊,这个朝廷的税还欠着……这个……弄出人口田亩出来也好填补……”

“那个不用你们操心。逋租的事儿,我自会抹平它。”

父老们真的吃惊了:“真的?”他们为这事儿也头疼了很久,他们自己是不想交的,那就要往普通人头上摊,穷鬼能榨出多少油水呢?于是一年一年地积欠,每年都要头疼那么一回。还要防着哪位官员突发奇想,来跟他们清算一下。

州城里的鲁刺史就很有这样的一种想法,曾经动过一次手呢。不过后来鲁刺史又有了别的事,才把这事儿给忘了。

祝缨道:“我说过了,既往不咎。你们听话不要只听一半才好。”

父老们道:“是。”

又想,鲁刺史都做不到的事儿,你能?你要真能,咱们就认命,不找刺史告你的状了。

————————

告状也没用,刺史自己还不知道找谁告状呢。

刺史往京中给施鲲写信,一来一回,现在正好收到施鲲加急了一封信来骂他:你与他计较什么?不要总想让下属与家奴一样听话!他们都是朝廷命官!行事不可过于霸道!

施鲲自己也希望下属懂事,但是鲁刺史做事未免“霸道”,没招你没惹你的,你非得叫人摇尾巴,这是个什么毛病?!

鲁刺史挨了这一回,暂息了寻施鲲门路找祝缨麻烦的心。却又将目光往蓝兴身上放去。

岂料不几日,蓝兴那里又派了人来,将这几个家人捆了带回去,还对鲁刺史客客气气地说:“这狗才假传蓝大监的意思,大监叫拿回去打呢!叨扰了!”

鲁刺史目瞪口呆之余,下令:“以后无论有什么事儿,不必去管福禄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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