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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五等人闻声而至。

侯五跑得最快,踏进院子看到祝缨独自一人站在门口连忙抽刀上前护在祝缨面前,眼睛往屋里一看,轻声道:“死了么?”

小吴、曹昌等人也赶了过来,高闪到得比小江、小丫还要早一些,等小江一瘸一拐赶到的时候,连张仵作都站在了门口。

张仵作回头对小江道:“这是你的事了。你头回验尸,仔细些。有看不真切的就说。”

小江心头一沉,慢慢走上前去,众人给她让开一条路。祝缨突然伸手一拦:“先不要上前,刚才动了一下,好像没死。”

乡下土屋采光并不好,旧屋子比常家新起的屋子还要矮小,门窗也不如新房开得大,光线昏暗之时大家第一眼并没有能够看清楚。直到刚才,祝缨看到这地上伏的人隐约动了一动。

众人更小心,小江深呼吸,轻轻提脚、轻轻放下,往前又走了两步,侯五道:“大人,要不咱们先把人弄出来,再叫江娘子看?”

祝缨点点头。

侯五上前,先一脚踢飞了地上的柴刀,那刀撞在了墙上发出一声钝响,干草上的女人忽然又动了一动,接着她慢吞吞地收缩四肢。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慢,先是曲起肢体,然后发力,撑着地面缓缓地坐了起来,还揉了揉眼睛。

小吴也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案子是分给高闪的,他没能查出什么来就跑回了县衙,此时急着表现,道:“哎,你是不是常命的娘子?”

女人坐在地上,看起来不像传说中的二十五岁仿佛有个三十五岁一样,凌乱的头发上沾着了几条干草,脸上也有点脏,身上、脸上溅着血点子,脸上的血有抹擦的痕迹。她听到“常命”的时候,整个人颤了一下,没说话。

侯五上前俯身拣起了柴刀拿回来给祝缨看:“大人,这上头的豁口像是砍坏的。”

高闪上前,放缓了声音问道:“是谁把你掳到这里的?你看清歹人的脸了么?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女人依旧呆坐在干草上,小江慢慢上前,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对她说:“没事儿了。”

女人点点头。

祝缨道:“咱们避一避吧,让她们说说话。”

高闪努力拍马屁:“大人带个女差真是带对了,正好做安抚之用。”他跟在祝缨身边出了院子,又狠拍几记。诸如“大人高明,竟能找到这里。”“早听说大人办案神乎其技,什么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您的法眼。”

又拿出官场上很常见的“请教”大法:“据大人看来,凶手能逃到哪里去了呢?”

祝缨听他的意思是觉得凶手另有其人,她问道:“据你看,凶手是什么人呢?”

高闪很想说“是獠人”,但是县令大人之心路人皆知,大人要招抚獠人以做功绩,他就不好说出自己心中的猜测,以免坏了县令大人的好事。他说:“兴许是路过的江洋大盗吧!发个海捕文书。”

祝缨心道:你可真是个天才!

高闪见她脸上似有笑意,心道:这回我可猜着了!

此时,里正等人已拦不住村民了,张翁等人也过来凑热闹。他们又不太敢进来,就怕再看到一个像常命那样的尸体。都在老宅的院门外面站着,抻着头,又好奇又害怕的样子。里正被村民们怂恿着推为代表,进来看看情况。

高闪对着里正又挺直了腰,带点不耐烦地说:“人没死,活着呢。受了惊吓,再找两个妇女来好好安抚。拿套干净衣裳给她换上、梳洗一下好问话,人都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他自认这又是一记响亮的马屁,因为县令大人是个无事的时候十分随和的人,他看那女人一身的血、衣服也脏乱不堪,抢先把县令大人会说的话给说出来,以示自己也是个极好的官吏。

里正慌忙答应了,叫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媳妇:“赶紧的!没听着大人怎么说么?”

又进了院子里来解释:“常命这孩子,脾气急了点儿,打老婆手重了些。他倒是没坏心的,不是有意折磨妻子的。”

高闪道:“谁问你他们夫妻之间的事了?这小娘子被歹人给打了!”

里正家婆媳俩也进来,她们胆战心惊的,虽然说人没死,但是要她们照顾牵涉到命案里的人,她们也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几步走到屋里一看,说:“来,起来吧,咱们换衣裳去。”

小江道:“且慢!”

婆媳俩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女、女、女大人?”

小江道:“大人,我同她们一起去。梳洗换衣裳的时候顺便看看她身上的伤,免得日后再验第二次。”

祝缨道:“好。”

哪知这女人坐在地上,哪里都不肯去,还打了个哈欠:“我挺好的。”

小吴低声道:“别是吓傻了吧?”

祝缨道:“咱们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儿?里正呢?过来瞧瞧,这人是不是常命的妻子?”

里正看了一眼,道:“是的。”里面他妻子和儿媳妇也都说:“是她。”

侯五道:“认清了?她这鼻青脸肿的你就能看准了。”

里正道:“要不是这鼻青脸肿,也不能就这么快认出来了呀!不是歹人打的,就是她男人和她婆婆打的。”

高闪大惊,他一看之下就当这女子是个受害者也是因为这女子的样子——干枯瘦小,脸上都是伤,行动也迟缓。一准就是被歹人打伤行动不便,连叫喊都叫喊不出来的弱女子!这伤怎么能是丈夫打的呢?仇人还差不多。

里面,里正家婆媳俩在哄劝常命的妻子:“常命家的,跟我去我家换衣裳吧,一会儿大人还有话要问你呢。你男人死了,他……”

常命的妻子说:“我杀的。”

高闪听傻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看这女人,再看看里正,最后把目光直勾勾地放到了祝缨身上:“大、大、大人?这怎么可能?”

高闪办案的本领平庸,做人的常识还是有的,哪有丈夫把妻子打成这样、妻子又把丈夫砍成那样的?

祝缨道:“一同带走吧。”

在当地人看来,事情出现了奇怪的转折,小江却跑到了祝缨面前道:“大人,这事儿有蹊跷!我请再验尸,再好好问一问这个女子。”

祝缨道:“都带回县衙再说。”

常命的母亲还不想把儿子的尸身交出去,她想办个丧事把儿子入土为安了。那一边,乡民里已经传来了常命的妻子承认杀夫,村里一时议论纷纷。也有说“难怪”,也有说“下手太狠了,这女人真毒,难怪常命要打她”,也有说“真的是她么?别是衙门找不到真凶随便就扣到她头上的”。

常命的母亲却信了,要:“姓李的小贱人,我跟你兑命!”

“姓李的?”祝缨问。

里正忙说:“这媳妇娘家姓李。”

祝缨对高闪等人说:“维持秩序。”

这个活儿高闪、小吴等人会干,一顿喝斥,再举起皮靴棍棒等一阵驱赶,场面就安静了下来。

常命的母亲被里正婆媳拦着、压着,祝缨又把常家宅子重新搜检了一遍,不曾发现有从外入侵的痕迹——至少卧室没有,院子不好说,来过太多的人了。常命的妻子除了说了一句“我杀的”之外,就再也没说什么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是一种空洞与麻木,又不是常说的那种“呆滞”,如果非要找一个词的话,就是“无所谓”。

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

里正弄了辆驴车,招呼人把尸身抬到了车上,拿了张破门幕盖了。那条染血的夹被也被当成证物带走了。连同柴刀等物,都放在了运尸体的车上。车是拉货的平板车,尸首和物证都露天亮着。

常命的老娘还在闹,又说自己要跟着上县衙去。祝缨对里正道:“她还有别的儿女吗?”

“没了。”

“就是无人赡养了?”

里正苦着脸:“是啊。”

祝缨道:“你们要照顾好她。能起这样的屋子,家里也该有点营生,是不是还有田产?我知道的,村里的寡妇日子难过,尤其是死了儿子的!我看她这个样子还走得动、闹得动,她要是很快就死了,我就要怀疑有人欺负她了。”

里正不敢跟祝缨争辩,心里苦得要死,道:“那不能!都是一家人!”

转脸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叫你嘴欠,叫你找人报案!现在寡妇成你娘了!”斜柳村不是最穷最苦的,但也不富裕,就算富裕,里正养一个同族的寡妇,还得好吃好喝供着,它说出去也不好听!

小江趁此机会又走访了几家村民,证实了常命生前经常打老婆,妻子总是不反抗之类。也知道了斜柳村的人打算跟李氏的娘家再闹一场。

她飞快地回来,就听到祝缨跟里正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曾见过一对寡妇婆媳,倒能互相扶持。”

她站住了脚。祝缨道:“回来了?咱们也该回去了。这婆子要想上县城,那就一同去。里正,你们一家人,你安排吧,得找个人陪着她。她想告李氏,你也为她办一张状子,你们一家人……”

里正被这左一句“一家人”右一句“一家人”挤兑得,整个人都萎了,叹了口气,道:“是。小人安排。”

祝缨就先带着尸首、嫌犯回县城。

留下里正将全村人都召集了起来,说:“常命再不好也是咱们常家的人,咱们不能坐视不管。上县城吃住都要钱,还得打点衙门里,一家拿出一百钱来,凑了给他嫂子当路费。”

此言一出,就有人很生气地说:“一百钱?你叫她回来把我也剁了吧!一家一百钱,全村就几贯钱了,莫说打官司,打上县城都够了!哪用这么多?”

里正虎着脸:“一家人,怎么能这么计较?还有常命的丧事也要办呢!各家再备二斗米……”

也有心眼儿活络的骂里正:“你是想从中揩油水吧?!”

里正就算打着这样的主意他也不能说出来!骂道:“我又不是你!瞧瞧,瞧瞧,还说是同姓呢!人家寡妇失业的,又死了儿子,你哪来那么多的废话?”

斜柳村一时鸡飞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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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一行人一路都很沉默。

高闪尤其不解,常命的妻子李氏被放到村里征来的一头驴上。她的双手被捆着,安静地坐着,也不哭、也不闹,更不喊冤。高闪催动了骡子到了她的跟前,说:“你是怎么想的?!嗯?!”

李氏看了他一眼,没理他,把高闪气得够呛,心道:回了县城,过堂时你保不齐还要经我的手,你看我怎么打你!

想到“二十大板”他又往李氏身上看了一眼,又别开了眼去——死鬼常命就没在这女人身上留一点给他打的地方。高闪泄了气。

祝缨一行人进城,县城百姓也夹道围观,看的时候指指点点,常命的尸身被盖着,他们没有被吓到,李氏坐在驴子上,就特别的刺眼了。人们看着这个瘦小的女人,看着她的伤、她破烂补丁的衣衫、她沾着干草的头发,都小声嘀咕,说她“可怜”。

到了县衙,祝缨道:“人先押进女监,让她们给她收拾一下。”

小江再次站了出来:“大人,我想跟着看一下,刚才还没看呢。还有,我问过村里了,她们都说,李娘子是个再老实不过的女人,老实得要死。”

祝缨看了她一眼,小江满眼恳求。在斜柳村时就应该给李氏收拾一下的,但是李氏突然说自己杀了常命,梳洗的事儿就没办。祝缨道:“去后面,跟我娘说,把前两天做的那套衣服先拿给她穿。”

小江说:“我也有的,不用大娘子的,别不吉利。”

说着就跑了出去,先去取了自己一身旧衣,又跑到女监。女监头回正式开张,之前收的是流放的犯人,本不该关在这里的,李氏才是本地有女监以来第一个正式的囚犯。

她们也好奇,看到小江道:“哎,江娘子,你跟着去看的,这个,是犯了什么事了?”

小江勉强笑笑:“一会儿就知道了,给她弄盆水,再弄点儿粥来吧。”说着才想起来自己也一天没吃东西了,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幺妹笑道:“怕是你馋了!行,我去弄。”

大盆的水端了进来,她们先给李氏解了血衣,小江也收了起来当证物。往李氏身上一看,她们都打了个寒颤,挨打,她们都挨过,也见过男人打老婆的,打成这样的并不多见,你完全猜不到她身上什么地方会有伤。

不但有拳脚的印子,小江还发现了锐器伤过的痕迹,以及烙痕。小江将这些都记下了,端了粥,跟李氏一起吃,李氏也不拒绝,慢慢吃了,看了小江说:“真好。”

小江道:“真的是你干的?不是替人顶罪?”

李氏道:“是我。”

小江气得喝完一碗粥,把碗筷还给幺妹:“你们等我。哎,给她弄个铺。”

她跑了出去,先找张仵作:“师傅,柴刀借我看一下。”

张仵作道:“你要做甚?”

“我想验证一下,万一是这妇人替人顶罪呢?看看把刀是不是凶器,能不能那么样的砍人。”

张仵作道:“证物岂是能乱动的?上头追查下来可不好办,不行。”

小江又去找高闪,高闪正被这件案子弄得很不快,听小江说要验证,他说:“也行,不过不能拿走,你可以先看一看。”

小江又去看了一下柴刀,这把刀有点旧了,她摸了一把,道:“我去找柄差不多的来!”

此时天已经黑了,到了宵禁的时候。小县城里宵禁没有京城那么严格,大家劳累了一天也都不在街上逛了,小江只得回家。第二天一早,她起了个大早,先应卯,再往街市上寻找。

县城小、人口少,各种商品都少,包括柴刀。她又要找旧一点的,打听了半天才发现县城酒楼的柴刀跟这个有点像,她便要跟人家买。酒楼后厨劈柴的伙计道:“我使得好好的,干嘛给你?走走走,看你是个女娘才不打你!”

小江道:“我给你钱。”

“我就使这个顺手。”

“我给你打把新的。”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小江和小伙计看过去,说话的人他们都认识,正是花姐。

小伙计认得花姐来历,道:“哎哟,大娘,您破费了,我这正在使着,您稍等,我把今天的柴劈完了给您送过去。”

小江咬住了下唇,花姐道:“也不太急。不过铁匠铺子里要是有,你现在就去拿。挂我账上。”

“不敢不敢。”

“去吧。杜大姐,你跟他去一趟。”

“哎~”

伙计将柴刀留下,跑去铁匠铺讨柴刀去了,小江板着脸看着花姐,也不知道怎么打招呼。

花姐对她点了点头,将柴刀递了过去,说:“给。唉,这个案子,她心里也很为难的。你要能找到破绽,她一准儿很欢喜。”

小江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柴刀,花姐又对她拜了一拜,小江惊讶地问:“你干嘛?”

“我也不信,也不想那小娘子受刑伏法。那家里可就剩婆媳俩了……”她对小江点点头,又匆匆地离开了。

小江心道:怪怪的。

她此时有事要做,也顾不得怄气,拿了柴刀,又去市集上买猪腿,要带骨的猪脚。都买好了,拿到县衙的停尸房里,一刀一刀地剁着脚骨头。咚咚地剁了半天,小黑丫头要来帮忙她也拒绝了:“我自己来。”

她这举动引了许多人围观,张仵作验了半天常命的尸,恶心得要死,见又闹,背着手走了过来,骂道:“都没人事可干了吗?你?小江,你干什么呢?”

小江举着柴刀对着阳光一看,手一锤,刀插进了泥地里,她肩也松了、腰也弯了,喃喃地道:“是柴刀。”

她一直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柴刀并不是凶器,想验证一下,如果柴刀砍骨头的豁口与证物上的不一致,就可以说凶手另有其人,李氏是被吓傻了的。

“都是我害的!”这句话可以有许多种理解。“我不杀伯仁”也是一种,钻牛角尖儿的人自认是凶手也不是不可能。辩解的词儿她都想好了,哪知……

小江转身进了屋,把门一关,眼泪刷刷往下掉:我这算是把她钉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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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几天,命案也开始审理了。

死者死状虽惨,案子还是比较简单的。凶手自己认罪,又有“平常受虐待,积怨颇深”这样说得过去的理由,犯人背后也没有人保,凶器柴刀就在凶手手边。柴刀上有一处豁口,小江的试验也证明了得是砍圆筒状物才嘣出那样的豁口。

有人说“可怜”“可惜”,但所有人都知道要判李氏死刑。

张翁等人私下感慨:“十年挝捶,这女子确是个苦命人,可惜干做了事。”

侯五等人背后议论,侯五说了一句:“气性用得不在地方,早先头回挨打的时候就跟他亮刀子,她男人以后就老实了。何苦等到现在。”

小吴道:“就算挨打也不能杀人呐。”

唯有曹昌十分心痛,半宿没睡着,第二天天不亮就爬了起来,堵在二门上,等祝缨一出来就跪倒在地,将同来的小吴吓了一跳:“你要干嘛?!”

曹昌抬起头,满眼乞求:“大人,这娘子真的没活路了吗?”

小吴越发惊疑:“你疯了?还是那女的给你下蛊了?你才见着了一面……你……哎哟,那可是死罪!十恶!大人,他昨天没睡好,今天早脑子不清楚了。”说着要拽曹昌离开。

祝缨道:“你放开他,他的心事我知道。”她对曹昌说:“要看苦主怎么说。”曹昌赶紧问:“那是什么意思呢?大人,我笨,您能说明白一点吗?”

祝缨道:“怎么?难道你还想干预司法?干你的活去!”

这一天一件大案就是常命的案子,而常命的母亲这一天也在村民的陪同下到了县衙,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李氏的娘家也来人了!他们给李氏喊冤!常命的母亲要揪打李氏,斜柳村的人要打李氏的家人。

李氏的父亲说:“我好好的一个女儿,到了他们家就成了杀人凶手了!必是他们诬蔑的!”

斜柳村的人则说:“上回你闺女跑回娘家,还是你亲自送回来的。说,只要不送回家,怎么着都行。还夸常命是好人,大人大量,别与你闺女计较呢。”

两边拳脚相加。

祝缨一拍惊堂木,两排衙役将长棍在地上不停地抖动,口中呼喝。两边才安静了下来,祝缨道:“扰乱公堂,二十大板!”一边揪了一个领头的,往衙门外打了二十板子。两家人虽然不忿,也都老实了起来。

祝缨先命呈上物证,又传了张仵作和小江来做说明,小江往后退,不肯亲自说明,张仵作只当这徒弟识趣,便自己说了。又拿砍豁了的柴刀来比对。

常家人听得群情激愤,骂声四起只是不敢再动手。李家人硬说:“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杀得了丈夫?”常命的母亲道:“你们那个好女儿自己招的!”

祝缨又一拍惊堂木,命把李氏带上来。

李氏脸上有伤,不过换了一身干净的布衣服。衣服是花姐做来准备自己在家时穿的,虽是土布,做得也很细心。她的头发也重梳了,人也洗得干干净净,只有脸上全是冷漠。

她当地一跪,道:“大人,人是我杀的。”

常命的母亲就要揪打她,要她赔命。李氏的父亲在一旁大喊:“是不是他们吓唬你的?挨打的女人多了,大人,她挨了这么些年的打都没有干什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杀人呢?”

李氏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又对祝缨一叩头,道:“随您怎么判,我认。那天晚上他喝多了,又打我,打完了他就睡去了。我忍不得了,拿了柴刀来。他面朝里睡着,我想一刀剁下他的头,砍偏了,砍在肩上了,他醒了,我又补了一刀……”

常命吃痛醒了,但因为有了酒不灵便,又先挨了一刀,开始流血,行动愈发迟缓。他左肩伤了,便抬起右手要夺刀,李氏一吓,将他右臂也划伤了。常命双臂都受了伤,待要喊叫,被李氏一刀划破了肚子,顿时痛得叫不出来。

李氏看到他的血,看到他在床上痛苦无力的样子,她不再害怕,抬起刀一刀一刀地砍了下去。手、脚、脑袋,她毕竟是女子,力气不够大,柴刀也有些旧而钝了,半天没砍断,常命却已经没了声音了。她试了常命的鼻息,见他没了气,于是抹了把脸,在夹被上擦了手,提着柴刀出了卧房。

她不想在这个屋子里呆着了,她恍惚间出了门,可是太累了,于是打开了隔壁老宅的门,进去睡了。也没人来找她,她已经很久没能这样放松地睡一觉了,不用担心天不亮就得起床,不起床就要有人骂她懒、不干活,就要被打起来,或者踹下床去。

她很满意。

直到祝缨找上门来。

因案子有些轰动,祝缨没有关起门来审,而是允许一些人旁观。

围观的百姓也都叹息,有说“最毒妇人心”的,也有同小吴一样想法的,认为李氏只是挨了十年的打,不应该杀了丈夫,手段还那么残忍。也有人说“这男人自作自受”,也有人说李氏“杀完人应该跑了的”,更有人嘀咕“怎么用刀呢?要是换了……”

李氏平静地说完了,她的父亲却不肯让女儿就这样被判了罪,他叩头道:“大人,前两天小女回家才说,以后日子好过了。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动手呢?她现在没了男人,他们全村儿都要欺负她,求您把她发还给我,不然她就只有死了。”

常命的母亲也叩头:“大人!我只要这贱人给我儿子偿命!她本来就该死的!村里欺负她?村里还吓唬我呢!什么儿子已经没了,要我告儿子不孝,说是我容不下我儿子,才叫这贱人杀了我儿子的!这样贱人不用死,能给我养老!我儿子都死了,我不能再给他头上扣屎盆子!我情愿现在自己就饿死了,也不能叫我儿子死了不闭眼睛。”

祝缨看向斜柳村众人,他们忙跪了下来:“不敢不敢!她是死了儿子失心疯了!我们也要这凶手抵命!”

李氏道:“大人,常命以前打我,他们都劝我,穷煎饿吵,要我多干活、好好过日子,家里有了钱,日子好了就不挨打了。大人,自从您来了,一年功夫我们就好过了好些,可他还是打……畜牲就是畜牲,他日子好不好、吃得饱不饱跟他通不通人性、打不打女人没关系。我情愿死。”

祝缨道:“认了,你就是死罪了。”

“那我就永远不用再挨打了。真好。”李氏说。

小江眼泪掉了下来。

李氏的父亲道:“你!大人,她疯了……”

李氏道:“不死,发还给你,你们再卖我一次?”

她起身,对着祝缨敛衽一礼,她是个村妇,礼行得也不美观也不标准,但是很认真:“我这两天安静日子,是您给的。”本来要上前阻止她起身的人都止住了脚步,她却突然转身,一个猛冲撞向了墙面!

衙门内外一片惊呼之声!

李氏的身子软软地瘫到了地上。小江抢了上去,将她抱在怀里,试一试鼻息,对祝缨摇了摇头。

祝缨于是宣判:李氏认罪,但是已经自尽了,所以不再加刑。判李氏的父亲归还这聘礼给常命的母亲。常命的母亲可以领回尸身回家安葬了。

判完,并不让李氏的父亲把尸身领回安葬,她太明白了,搞不好尸体就要再被卖一次了。她下令将人一烧,往埋死囚的乱葬岗里埋了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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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桩案子破得极快,官面儿上看来也不算丢脸,妻杀夫后认罪自裁,也算是她知些礼义廉耻。关丞心里已经打好了稿子。

小江却闷闷不乐,这是她正式参与的第一个案子,在其中也算发挥了些作用,案子审下来却与她想要的结果大相径庭。

出京时的一股气概、跟随祝缨南下的坚持、习做仵作时的豪情,统统沉寂了下去。

她心中实在难受,将柴刀往停尸房旁存放证物的房子里一扔,坐在屋里发了半晌的呆。想了想,回家取了钱,往后衙去找花姐。

她与花姐颇有点“动如参与商”的味儿,花姐听到她来找自己,惊讶地说:“找我?”

杜大姐道:“是哩。”

“快,快请进来!”

花姐不知道小江是来找自己做什么的,仍是张罗茶水,小江道:“甭忙了,我来还钱的。这就走。”

“钱?”

小江把钱放到桌上:“柴刀。”

花姐面带犹疑之色,小江道:“拿着吧,你钱白花了。”

“出什么事了?”

“人死了,当堂招供,自己碰墙死的。”小江简略说了李氏的事。

花姐道:“竟然……”

“我们以前,最羡慕良家妇女了。”小江缓缓地开口,“多好呀,不用迎来送往,只伺候一个男人就行。不用忍那么多的怪癖,不用强忍着不开心还得陪笑。能有自己的孩子,老了也有一大家子自己人。死的时候床边有人看着,有人为我们哭。要是有个家、有个男人,就算挨打也情愿。这可是生在良家了,也叫打死了。还手了,还是个死,谁都救不了她。”

她心里难得紧,不敢再说,就怕说下去会在花姐面前哭出声来。花姐却先哭了:“不挨打,也不一定能过得好。看命。当年,大郎死了,娘待我当亲生女儿一般,还是要坐产招婿,还是要挣命。我知道不该抱怨,我的运气已然足够好了,可是我们凭什么要遭受这一些呢?”

两人说着说着,抱头痛哭。

小江哭完了觉得不好意思,松开了花姐,擦擦眼泪,装作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说:“祝大人说过,穷人富人、男人女人,仓廪实而知礼节,他想试试,京城人看起来比福禄县开明得多。”

花姐低声道:“那她今天一定很伤心,她尽力让福禄县过得好些,全不似那些地方官那样加征苛捐杂税。来的时候,人人都打趣她,这下发财难了。我却知道,她过来不是为了搜刮百姓的。可还是有人虐待妻子,哪像个通人性的样子?”

小江心情有一点好,说:“他说,哪怕知道还要驮千八百年的碑,他也不会把错的当成对的!哪怕往那破碑上踹上一脚,也不算白来一遭。总有一天能砸烂那破碑!”

花姐破涕为笑:“是她。是她能说出来的话。我也想踹一脚。”

小江道:“嗯!”她哭过一场,又说了些话,心里好受多了,又觉得自己与花姐仿佛说得太多了,起身便要走。

花姐道:“洗了脸再走吧。”叫杜大姐打水的时候,却是祝缨提了水交给她。

花姐道:“你怎么来了?”

祝缨是来找小江的,她活得糙,李氏的案子判完了,她也不找人抱头痛哭,又忙着县里的事了。庞石匠父子俩有了帮手后进度快了许多,县里放置的识字碑已经刻好了,祝缨先去检查了一番,命人将识字碑就立在市集外面,她刚看过了,看起来不错。

识字碑不需要有多么的高大,反而要适合人现在碑前睁眼就能看清,一人高就很好。上面搭个简易的棚子防着日晒雨淋,好能多存放个几百年。祝缨又命人取了纸,将这些碑文都拓了下来,连同自己写的表扬刘松年的文章一同打包,准备蹭李氏案子公文送京的驿路。

第一份识字碑有了,她就找小江要词谱传唱。小吴回来说小江去了后衙,祝缨就亲自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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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姐打心眼儿里为小江高兴,小江对她有些想法她是知道的,她们俩的事儿却比家务事还要难理清。她未尝不想小江能过得好一些,小江过得好了,也就更能走出旧事,她的心里白能不挂怀。

小江道:“早谱好了,可以传唱了吗?”

“对啊。现在就去办吧。”祝缨说。

小江看了一眼花姐,道:“要不是刚才……我该误会大人心硬、该怀疑这千年百的碑要怎么驮下去了。我这就去。”

她又活蹦乱跳地去找幺妹等人,教她们唱歌去了。

祝缨道:“你们俩……”她的手指在脸上空划了两道竖线。

花姐道:“哎哟,钱!”

“什么钱?”

花姐将刚才的事儿一五一十的说了:“她也是要强的人呢。”

祝缨道:“嗯,挺好。”

“那个案子,你心里别太计较了。”

“我向来不计较这个,”祝缨说,“走了。”

小江去教人唱歌去了,庞石匠还带着全县的石匠刻识字碑,祝缨便叫来县城中的工匠,与他们重新规划一下流人旧营,总住在大牢里也不是个事儿。

趁着采石场有服役的人,让他们多采些石头,都堆在旧营那里。再征发另一轮的徭役来修流人营。

将这些都办妥,天气也热了起来,祝缨将高闪叫了过来。

高闪一听她传唤,头皮不由一紧,瑟缩着到了签押房,问道:“大人,您唤我来有什么吩咐?是……案、案子么?”

祝缨道:“给你另一个差使!”

高闪登时来了精神:“必不辱命!”

祝缨道:“你没事儿就给我四处蹓跶去,看到谁打老婆,拿到衙前剥了衣服打他二十大板。”

“是!”

“行了,去吧。”

“是。”

从此,县衙前三不五时就有人嚎叫。

小江和花姐知道之后都笑出了声,小江只觉得快意,花姐笑完又有点担心。这天,吃过晚饭花姐寻祝缨:“你叫司法佐打人了?”

“我让他们吃饱了,不是让他们更有力气打老婆的。谁打老婆,我就打他,他老婆打不过他,我打得过。”

花姐道:“你别赌气。这事儿干得痛快,干完了要怎么跟百姓讲?”

“我为什么要解释?干完了,自然会有人给我找个光明正大的由头!”祝缨无所谓地说,“我眼里见不得打老婆的男人。我这可是在救他们的命呢。”

花姐彻底放心了,一直笑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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