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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元休送了大哥回楚王府之后,这才回到自己府中。

他这一夜未归,府中的人也都惊着了,刘媪直到他的随从自楚王府送信过来,方才略略放心。

刘娥足有两天未见着他,心里却也有些记挂,及至第三天才在书房见着他,见他神情怏怏,问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元休勉强一笑,道:“并无事,你不必担心。”

刘娥见他神情郁郁,只得道:“你若不高兴,我给你唱个曲儿吧。”这边就唱了起来:“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元休听得她唱到“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的时候,心里一动,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可知道唱的是什么意思?”

刘娥脸一红,这时候她也学着识了一些字,元休也教她把会唱的歌都唱出来,再把词写给她看,同她解释意思。只是毕竟只当是消遣般的随口教了,她也没记住,她在瓦肆里学的曲子都是些情情爱爱的,也只会唱这些,方才一心想着安慰他,竟没想到这么多。回过神来,不由面红耳赤,嗔道:“你不是好人。”一撒手便跑了出去。

元休看着刘娥的背影,不由得笑了起来。小内侍雷允恭站在外门,把这一切都听在耳中,记在心上。

到了晚上,元休按时躺下,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又坐起来看书。

这一夜却是雷允恭守值,见状劝道:“王爷,天色晚了,早些睡吧,这里烛火不够亮,看多了伤眼睛。”

元休就说:“我睡不着。”

雷允恭就赔笑问:“王爷为什么睡不着。”

元休有些烦燥地扔下书:“不知道,就是睡不着。”

雷允恭低声笑道:“王爷是想刘小娘子了吧。”

元休涨红了脸:“你休要胡说。”

雷允恭低声道:“奴才虽不懂,但也听人说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刘小娘子这么好,王爷喜欢,也是人之常情啊。”

元休红着脸只不肯说话。

雷允恭循循善诱:“王爷既喜欢她,为什么不挑明了呢?”

元休不禁语塞,“我、我……”了半天,还是泄气,“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啊。”

雷允恭:“这么说,王爷是有心要给刘姑娘一个名分了?”

元休半晌没说话,好半天才点了点头,立刻用被子盖着头,再不理他了。

雷允恭得了这个信,次日一早见元休出了门,就来找刘娥。

刘娥见雷允恭来这里找她,也有些诧异,忙问他:“雷公公,你找我何事,可是王爷有什么吩咐?”

雷允恭走进来,看着房间,这时候刘娥在册子上也不过是个二等丫鬟,住在下人往的耳房中,与如芝同住。房间甚小,也就是摆下一床一柜罢了,也没什么东西。

雷允恭就笑道:“刘小娘子,恭喜您啦。”

刘娥不解其意:“恭喜我?有什么好恭喜的?”

雷允恭就恭维她:“您一进内院,奴才就知道您不是个普通人啊,您在王爷心上的位置,可是不一般啊。”

刘娥不知所措,只是哦了一声,也不知道如何应才是。

雷允恭就把来意说了:“王爷对您,可是没话说的。您这样的人才啊,也不是长久居于人下的。可不,王爷松口了,您这就要高升了。奴才先给您道喜了。”

刘娥没明白:“道什么喜?”

雷允恭笑了起来:“哟哟哟,您还在这里害羞呢。非要奴才挑明了不是。您啊,收拾收拾,搬个房间,今晚就去侍候王爷吧。”

刘娥一怔,想了想,这才慢慢明白过来,不禁又羞又恼,站了起来道:“我、我才不要呢。”

这里听着雷允恭絮絮叨叨道什么侍候得了好将来能挣上个侍妾姨娘,能生个一儿半女,将来还能当半个主子,言里言外,虽然是恭维,却也是透着一股羡慕刘娥好手段的意味来。

刘娥心乱如麻,一时又是恼怒又是无措,也不理他,只道:“我累了,公公且去别处,待我再想想。”

雷允恭只道她欢喜得傻了,笑道:“你也别收拾了,这里能有什么,我叫人在偏院另给你收拾屋子,那里好东西尽有。”他只道自己差事做得不错,兴兴头头地去了。

这里刘娥犹在发怔,她对于元休虽然印象甚好,这个相貌俊美、温柔可亲的王爷,若换了在桑家瓦肆,她必然是要勾引之、炫耀之、教他离不得自己,乖乖地把金银孝敬上来才是。可是终究她的人生计划,一直是挣到足够多的钱,然后一身自由,衣食无忧罢了。

嫁给王爷,成为他的侍妾,这可能是王府中许多丫鬟们的梦想,就如同当初在桑家瓦肆,歌姬娘子们都想能够攀到一个有钱或者有权的恩客梳拢了她们,能够成为那些权贵的姬妾。

可是却也是在瓦肆里,她听到过许多歌姬的下场,有些熬到过气也没能够嫁到个金龟婿,红颜消退以后无奈下嫁给市井伧夫;有些成功嫁与恩客,却是大妇不容,朝打暮骂,没几年就香消玉殒;有些则是被玩厌了以后或拿来待客,或转送于人,甚至赏与下人。

她从来没想过走上那些路,那些路,哪条她都不选。她有龚美,这个与她共过患难、共过生死的老实人,她有信心他这辈子都不会负她。只要挣够了钱,她就能够当上老板娘,这辈子再没有离乱之惧、饥馑之灾。她的人生,早就有了计划。而在王府中,她就是为了挣钱来的,虽然王爷很好,虽然在王府的这段日子中,她有些沉湎其中的快乐和依恋,但是,她从来没打算改变过人生的计划。

可是今日雷允恭忽如其来的恭喜,让她陷入了为难。这段时间的快乐如同水面上的月亮,稍一阵风,就要吹没了吗?她有些留恋地看着这雕花的床、绣花的枕、锦锻的被,还有桌上那几贯钱一瓶的香膏。还有,还有那一套据说比她整个人都贵重不知道多少倍的笔墨纸砚。她把他送的小兔儿抱起来,在怀里摸了又摸。小兔儿拱着她的手指,皮毛又软又暖。她想,她很舍不得离开这里的。

而在她心底深处隐隐不敢细究的,更有她对那个书房的不舍。那里有望不见尽头的书,有她之前完全不知道的世界,还有那个温柔高贵的男子,每日里与他嘻笑打闹聊天学习的时间,是她这一生最无忧无虑时光,恍如做了个梦,飞进了月宫仙境。

可梦终究是要醒的,他属于那个世界,他不属于她。

他说她像月宫里的嫦娥,可终究只是像,她还是那个在世间逃难的小姑娘罢了。

思及前后,刘娥心里痛疼之外,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酸涩,这种感觉她从来没有体验过,连婆婆死了,她也只有惨痛,只有绝望,而不曾有过这种酸涩。她的眼泪落了下来,忽然间很想大哭一场。

自蜀中离乱逃难以来,除了婆婆死时,她没有再哭过。为了生存而博命,哪有哭的奢侈,她只有咬牙去撕咬去搏杀罢了。

可是就在这个上午,她坐在小小的房间里,室中昏暗,只有一缕晨光斜照在她身上,她哭了。她知道这种哭很矫情,这是不属于她这种人的矫情,可她就是想哭一次。

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无声地流泪,渐渐地眼泪停住了,干了。她咬牙站起来,收拾好了东西。其实,她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只是带了入府时的那些衣物,最后犹豫了片刻,还是把桌上那个香膏的瓶子带上了,里面的香膏已经用完了,只留余香。带走这个,这算是她王府生涯中的一点念想吧。

她收拾好了东西,就见如芝进来,见她还坐在那里,怔了一怔,道:“方才雷公公同我说要找你说事,我只道你说完事就来,半日不见你来,怎么就坐在这里呢,叫我又来寻你。”待走近了,见刘娥坐在那里,手里拎着包袱,反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刘娥站起来,将那小小的包袱打开让如芝看了,将空瓶子也给她看了,说:“我只同姐姐说一声,我要辞工了。姐姐看着好歹也给我作个证,我并没有带走府里的东西。姐姐待我的好,我记下了,若将来有机会,必当报答。”又指了指桌上押着的信道,“这是我的辞工信,若有人问起,姐姐就把那信给他看罢了。”

如芝吓住了,急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要辞工,雷公公同你说了些什么?他要赶你走吗?”

刘娥只摇头:“并没有什么,也不关他的事,只是我自己……我自己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反正我也没卖在这里,虽然做了一段时间的工,但却没帮上忙,也不好意思拿工钱。若是府里要同我论这些日子的花销,我回头挣了钱还上。姐姐若是疼我,就不要阻我。”

如芝是个极机灵的,这段日子王爷对刘娥的偏爱,她都看在眼里。此时若是自己放了她走,也不知道王爷心意如何,岂不糟糕?若是自己叫人挡住不让她走,岂不是平白得罪了她,若是当真将来她得了王爷的意,岂不迁怒自己?当下心思电转,佯笑道:“妹妹,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何要走,想来也不是我能挡的。只是你这样走,到了外头如何过活?”说着就去打开自己的柜子,想了想,将素日所积的私蓄拿了一半出来,又将自己所用的香药脂膏,并五六个荷包都拿出来,强塞到刘娥的包袱中:“这些荷包中是一些常用的药,寻常风寒腹泻头疼脑热的都用得着,你既叫我一声姐姐,这些你都先收着,将来若是日子过得好了,有你还我的时候。我在府中都是尽有的,你别与我推拒,就是记得姐妹一场了。”

刘娥推脱不得,心头一热,只端端正正行了一礼,道:“如此,我就多谢姐姐了。”

如芝就道:“如今西边甬道无人,你正好过去,拐个弯就出了西门,匠人们都在后侧街那里,你自己小心。我等你走了,再同张给事把这件事说明白,余下的事,我也帮不到你了。”

刘娥听她安排得明白,心中感激,道了谢,就走了。

如芝算着她出了西侧门,掐着时间拿着信去前头找了张旻,道:“早上我去书房前,见雷公公来找小娥说话,我就自己去了。后来见她不曾来,就寻回去,见着桌上留了一封信,吓得我不敢作声,只急忙来找你。张给事,小娥是你表妹,这事儿须得你作主才是。”

张旻大惊,见信一看,不敢作主,急忙来寻元休。

元休这时候与钱惟演一起,刚从楚王府回来,见了张旻来将事情原委说了,也是大骇,打开那信一看,却是一张纸上连涂带画十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王*,我没卖生,我不当切,我*了。小娥。”这信写得连别字带画图,“爷”字不会写,就画一个小人,“走”字不会写,就画了两只脚,这倒易懂。元休猜了半日,料得“没卖生”当是“没卖身”的意思,就是猜不到什么叫“不当切”,只跺了跺脚,怒道:“允恭滚进来!”

雷允恭正站在外头,听到这一声,吓得跑进来跪下,就听得元休怒问他:“你早上同小娥说了些什么,她为什么要走?”

雷允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哭丧着脸回答:“奴才也不知道说错了什么,不是王爷说叫奴才办差事,奴才就同刘小娘子道喜,说让她今晚侍寝,她也没说什么啊。怎么就走了呢?”

元休想了一下,这才明白“不当切”当是“不当妾”的意思,气得踢了他一脚:“你这蠢奴才,你、你怎么可以说让她侍寝,我、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早知道你这么蠢,我根本不会相信你的话……现在怎么办呢?她、她去哪儿了?”

站在一边的如芝忙道:“王爷放心,她不是还有个哥哥在后街工坊里嘛,她必是要与他一起走的,王爷若要追,此时应该能追得上。”

元休松了口气:“好丫头,亏得你提醒,我这就去挡她。”说着就要走。

不想钱惟演却挡住了他,道:“不急,此时她当在气头上,王爷若是要硬挡,反而不美。”

元休急道:“那你说怎么办?”

钱惟演就道:“就叫人远远地跟住她,她离了府里,一时又能往哪里去呢。不如让她先走一走,等她消了气,再缓缓劝她回来才好。”

元休顿了顿足:“我还是不放心,这样吧,你与我同去,也就远远地跟着,看她什么时候消气了就与她说话。”

钱惟演无奈,只得跟了他出去。

雷允恭也忙从地上爬起来跟出去,只临行前,拿眼睛剜了一下那个方才踩着他在王爷跟前逞聪明的小丫头。

如芝却不怕他,只笑了笑,自去忙去。

却说刘娥一气跑到工坊门口,招了个人,叫了龚美出来,就说要离开王府。龚美却也是极为赞同,他本与刘娥相依为命,日日相见的。及到刘娥一心要挣这王府里的大钱,执意进府,他却分到这工坊里,虽然他自有手艺,在这工坊里也能打个下手,不算无用。但却见不着刘娥,日日焦心。与工坊其他匠人说起,那些人便都取笑说他妹妹进了府是攀了高枝,便是没可能教王爷看中,能攀上个属官小吏,甚至管事仆从,也是好事。

越这么说,他越是心焦,无奈王府墙高院深,他只能望墙兴叹,如今一听刘娥说要走,顿时放下心来,转身就走。他素日攒的钱都在刘娥手中,房里有的也不过是进了工坊发的一套衣衫,虽然心中极可惜,但想到刘娥肯离开这里,连提也不提,就与她一起走了。

两人一口气离了王府,直走到十字街口,见着车水马龙的人流,站在那里倒有些不知往何处去了。

龚美犹豫着问刘娥:“小娥,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刘娥想说,我们去桑家瓦肆,可是想当日她是留下一封信就走了的,如今忽然回去,还能有自己的位置吗?只是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就这么再回韩王府吧。

想到这里,她不由咬了咬唇:“我们……先去孙大娘那里吧。”

孙大娘那一条街的情况,她是混得极熟的,当下就道:“我看看能不能在孙大娘那里住一夜,你在隔壁鲁二叔那里住。明儿我再去桑家瓦肆,先找兴爷探个情况,再看看能不能跟桑老板说个好话。若当真不行,我就去莲花棚、象棚那里。只要有技艺,我们做什么都行。”

龚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息了一声,道:“小娥,你以后可不要再这么急躁了,咱们安安分分地打好一份工也罢了,钱的事,慢慢挣就是。天底下的好事,哪那么容易落到我们穷人的头上来?”

刘娥咬着唇,也不说什么。她心里又是迷惘,又是不服。她觉得自己每次选择,并不算错,可是为什么,最终又要回到起点呢?她慢慢地走着,虽然心里不断给自己打气,想着最难也不过是当年从蜀中逃难出来,从野狼饿狗口中挣食那般的日子,如今不过是偶有不如意罢了,她什么都不怕。可是走着走着,脚步越来越沉了。

见她如此,龚美不解其意,问道:“小娥,你可是累了,要不然咱们先歇歇,你手里的东西给我拿着吧。”

刘娥心中一凛,强打精神道:“没事,就前面一条街就到了,我们快些吧。”说着她反而跑了起来,龚美忙追了上去。

不想刘娥才走到得胜轿,就觉得不对,急忙跑了过去,站在那街口,就怔住了。这得胜桥后街再无当日人来人往的热闹,却是断壁残垣,焦痕处处,便是还完好的铺面,也尽数都关了。孙大娘的果子铺也没了影子。

刘娥左右看看,原来那一条街的人,都不见了,那热闹的景象,恍若昨日,可怎么今日就变成这样了呢?她的心里忽然只觉得慌得很,就像当日她跟着婆婆刚逃难出来的时候,经过一个以前走过的村庄,当时她那村的姑娘嫁到这庄上,她一帮小孩子跟着看热闹,喜气极了。可她后来逃难经过时,却看那一村的人,全都没了。

可那是蜀中,这是汴京城啊,这是天子脚下啊。这么可怕的场景,是不会在皇帝爷爷脚下发生的,否则的话,这天底下没路走了的人,为什么要拼生拼死地逃到汴京城呢!

她怕得不行,急急地跑去拉着每一个人问:“你知道那条街上发生了什么事吗?你知道果子铺的孙大娘,刀剪铺的鲁二叔,汤饼铺的吴三嫂,都去了哪里了?”

她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她越问越是心慌,却遇了个知道的人,方同她说了情况。却原来在数月前,这条街不知道哪个铺子走了水,一气烧了大半条街,幸而发现得早,叫了水龙队及时扑灭了。那些店主原想着就地重新修建一下,再把铺子开了。谁知道地保报了衙门里,衙门就说他们这一条街乱开铺子引发火烛阻塞交通,正好前面得胜桥这里的路要扩建,既这里已经烧了,索性就都拆掉平了。因此有些人就转到别的街上开铺子,各自散了。

刘娥就问孙大娘的果子铺搬到哪里了,那人却也知道,就说孙大娘因大火折了本儿,且年纪大了做不动,别处铺子租金太贵,索性关了铺子回家去了。刘娥又问四丫怎么样了,那人却是摇头说不知。刘娥想再问,那人已经走了。

龚美见那人走了,才过来问:“小娥,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刘娥垂头丧气,好一晌才道:“那我们再去桑家瓦子看看吧。”她虽然是个极好强的人,但这样的打击对她还是有点大,当下只能强打精神,继续往前走。过日子,就是这样难的,这些年她不都是知道的嘛,难道就是这短短一小段日子的舒服,竟让她忘记生活真实的面貌了不成。

龚美看她的脸色,想劝,又不敢开口,只得接了她的包袱,跟着她继续往桑家瓦子而去。

一直从潘楼街走到东宋门外,一路上依旧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刘娥的心这才稍安些,暗中思量着,到了桑家瓦肆,怎么样与桑老板交锋,想办法再留下来。若是桑老板不肯答应,她又应该如何到其他瓦肆,如何先找到里头的熟人搭桥关说。只是心里总有一种慌乱的感觉,一直消弥不去。

直到走到桑家瓦肆前,她心里不好的预感,终于成了现实。

当日烜赫一时的桑家瓦肆,如今已经没有了。

原来的门面上,挂着“兴隆锦缎”的招牌,虽然还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却早已经是物是人非,竟不像那得胜桥后街,纵是残垣断壁,总还留着原来的印记。而这里,却热闹到了无痕迹。

刘娥怔怔地呆着,竟是连问话也不敢了。龚美见状,拉住一个路人唱了个喏:“敢问哥哥,这原来是不是有家桑家瓦肆,怎么不见了?”

那人反问他:“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打听桑家瓦肆?”

龚美想了想,还是没说实话,只道:“我们有亲戚在这里做工,我们是来投奔他的,我想知道这么大的瓦肆怎么就忽然关门了,里面的人去哪里了?”

那人见状也叹息摇头:“你却不知,听说是这瓦肆的老板得罪了人,说是什么跟秦王余党勾结,所以前些日子老板连夜跑路了,里头的人也散了。”

刘娥急问:“散到哪里去了?”

龚美亦问:“怎么就成了兴隆锦缎了?”

那人却道:“散到哪里,却是不知,但你们最好也别问,谁牵涉到这种事情也不得好啊。”说到这里还压低了声音,神秘地道,“前些时候还有人在这里守着,看来准备是抓余党。你们休要多事,赶紧走吧。”又答龚美,“瓦子关掉的第三日,地保就过来收了房子,这街上每日里流的都是钱,哪里能空着,转眼就租与兴隆锦缎了。”

见那人走了,龚美拉了拉刘娥,道:“小娥,咱们走吧。”

刘娥茫然地点了点头,却没有挪动脚步,反而慢慢地蹲了下去,一动不动。

龚美一急,也忙蹲下问她:“小娥,你没事吧?”

刘娥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也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捂住了即将涌出的眼泪。她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不能哭,哭是没用的。

龚美就这么蹲在她的身边,只能伸手拍拍她,这温暖厚实的大手拍在后背,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平静下来,这才放下手,苦笑一声。

刘娥闷闷地说:“哥,你怪不怪我?”

龚美诧异:“我为什么要怪你?”

刘娥低着头,说不出的难受:“哥,一直以来是我太一厢情愿啊。我以为挣了钱就能够开铺子,开了铺子就能够一辈子衣食无忧。可是,不要说我们这样的人,根本挣不到开铺子的钱,就算是有本事开了铺子,可是小铺子像孙大娘这种,随时就会被关闭,大铺子像桑老板这种,又随时可能得罪人被报复……”说到这里,不由地哽咽起来,“我不怕吃苦,不怕受罪,可我想活下去,活得体面点,为什么就这么难啊。”

龚美握住她的手,努力想劝慰她:“小娥,你放心,我会让你活得体面的,再苦再难,有我在,我一定能替你办到。只要你说,我什么都听你的。”

刘娥心里难过,摇摇头:“别听我的了,就因为听了我的,如今我们两个都站在街头了。”她苦笑了一声,指着这满街华丽,叹道,“都说这街上每日里流的都是钱,可我们呢,今晚我们住哪里,下一顿饭在哪里,都不知道。”

龚美听着这话,只觉得刺心,却又无话可说,只叹了一口气,劝道:“小娥,咱们要不要找个地儿,天黑了,再找不到宿处,就要犯夜禁了。”他看看刘娥,他们以前逃难的时候是可以住破庙的,但如今她已经脱胎换骨,这样子再住破庙就太危险了。

刘娥听得出他话里未尽的意思,抬手看看,苦笑一声。果然离开王府是对的,否则再过一段时间,她都会忘记自己曾经是个逃难的小乞丐了,恐怕再也过不了以前的日子了。

两人正蹲在街边一脸茫然的时候,忽然看到眼前出现一只脚,又一只脚,这是一双贵人的脚,鞋子用的是锦缎面,绣着花还打着黄金的扣子。刘娥没兴趣理会,不想那脚就停在他们面前,不动了。

刘娥不由得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那人笑了:“你们俩怎么蹲在这大街上?”

龚美不禁有些口吃起来:“钱、钱公子?”

钱惟演点点头:“可不是我?你们蹲在这路边,可挡住人家铺子了,不赶紧走开,待会儿人家要来赶你们了。”

刘娥扭头一看,不由得也哑然,潘楼街这一带真不负寸土寸金之名,在这样的一条街上,她们这样的穷人,就算蹲在街边呼吸都是一种奢侈。

想着也不由站了起来,向钱惟演行了一礼道:“多谢钱公子,我们走了。”

钱惟演却道:“你们要往何处去?”

刘娥怔了一怔,一时竟答不出来。

钱惟演就说:“若不是有急着要去的地方,不如陪我到前头茶舍喝杯茶,好歹也是认识的朋友。”

刘娥苦笑:“我们这样的人,哪里配与您交朋友。”

钱惟演却说:“我今日正等一个朋友,他迟迟不来,我又不好走了。就当我请你们陪我,否则这时间当真难熬。”

刘娥见状,只得答应了。

钱惟演就带着两人去了一间茶坊,想来他也是熟客,茶博士就径直将他带到楼上临窗的一个小间里。三人坐下,先饮了茶,刘娥热茶下肚,竟觉得心情也好了一些。

过了片刻,钱惟演找个借口,让龚美下去帮他催一下茶点,龚美不疑有他,就出去了。

刘娥就隐隐有些感觉,只看着钱惟演,不说话。

钱惟演这才叹了一口气:“王爷找你找得很着急,幸而我遇上了你,否则你要万一出了事,他还不知道怎么难过呢。”

刘娥不接他的话,只道:“钱公子,此事与您无关,您也别管。”

钱惟演笑道:“我看他的样子,竟是不知道如何得罪了你,惹得你生气离开。不若你悄悄告诉我,免得他作了个枉死鬼。”

刘娥恼了:“我就知道你们这些贵人,都不是好人,都不拿我们当人看……”她欲待站起就离开,想了想,还是索性说开了好,否则他们心有不甘,她以后日子才叫难过。便看着钱惟演道:“公子,我知道我们穷,我贪钱,我活该让人看不起。可我再穷再爱钱,我也是只想凭自己的双手挣钱,我就算是瓦子里出来的,我也不是那种人。我没有想去勾引王爷,想去当他的侍妾,想去攀他的高枝。”她越说越气,不由得哽咽起来:“我是人,我有一双手,我能干活,可我受苦受累不受气。他凭什么这样看不起我,这样轻贱于我……”说到这里,扭过脸去,拿手使劲按在眼中,想把眼泪给按回去。

钱惟演听了,却苦笑一声,问她:“小娥,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帝王家?”

刘娥扭回头来,诧异:“你为什么要说这个?”摇头,“我不明白。”

钱惟演叹息道:“他是皇子,是官家最喜欢的儿子,如果他想对你不安好心,根本用不着这样费尽心思为你安排,为你着想,唯恐惹了你不高兴,唯恐让你感觉不舒服,这样小心翼翼地把你捧在心上,一点小事也怕伤到你的心。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要对你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姑娘不安好心,根本不用等到今天,甚至根本不会让你有拒绝他的机会。”

刘娥气得站起来欲往外走:“哼,你就是为他说话,我不怕你的。”

钱惟演低头看着自己的茶,自嘲地一笑:“他只是太喜欢你了,所以生怕做错事,说错话。喜欢你,并不是罪过,对吗?”

刘娥急了:“用不着你把他说成这样可怜,他可是,可是……”

钱惟演没有看她,只继续道:“我知道你听了雷允恭的话,又遇上旁人的误解,所以把所有的罪过,都怪在他的身上。但这件事,完全非他所愿。他只是心悦于你,却不好意思开口。没想到雷允恭这个奴才自以为看出他的心意来,于是自作主张跑来跟你胡说。但你要理解,他是个内官,并不能明白男女之间单纯的倾慕之心,在他的理解里,就只能理解为侍寝。”

刘娥将信将疑,不由转头坐了回去,问他:“你怎么知道,雷允恭说的不是他的意思?”

而此刻,就在这茶坊中,楼下龚美正被那茶博士缠着纠正灌输一堆茶点知识,而在他们隔壁的房间,有人差点就要破壁而入了。

此时隔壁房间,雷允恭苦着脸,拉着韩王赵元休,压低了声音苦劝:“殿下,您这时候不能过去。”

元休恶狠狠地瞪着这个害他如此的罪魁祸首,压低了声音威胁:“你还敢挡我,我回头打折你的腿!”

雷允恭苦哈哈地赔罪,又提醒他:“殿下,钱二郎说过了,得等他说‘当面说明’的时候,您才能过去,否则就会误事。”

元休继续瞪他:“都是你的错!”

雷允恭脸都抽成苦瓜了,一边赔不是:“是是是,奴才是个阉人,奴才啥也不懂,都是奴才的错。”一边还得提醒着:“殿下,您听,您再听听。”

元休忙竖起耳朵再听,就听得钱惟演说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素日与他相处,难道他为人如何竟是看不出来吗?”

便听得那头刘娥好一会儿没说话,才道:“我,我不知道。”

元休心里发急,我待你如何,你为什么会不知道?

就听得钱惟演在那里循循善诱:“难道你就没想过你的将来会是怎么样子的,会跟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共度终身?”

元休只觉得心里在怦怦乱跳,竟是前所未有的慌乱,既怕她不说,又怕她说出来不是自己。如此患得患失,惶恐不安起来。

那一边刘娥也被问得怔住了,想了想才道:“我,我不知道。当年我们千辛万苦,从蜀中逃出来,从死人堆里逃出来,好不容易来到汴京城,让我们看到了希望,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去活出自己的一片天来。我想挣很多很多的钱,给我哥开家银匠铺子,到时候我就可以当老板娘,一辈子不愁吃穿。我曾经觉得这个目标不难,可是现在却觉得,其实我有些一厢情愿。京城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够打拼到的地方……”她说着说着,声音也低了下来。

元休在隔壁房间,也是整个人都朝着桌面趴了下来,心里头又沮丧,又无奈,竟是连冲过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就听得钱惟演又问刘娥:“这么说你的将来,是想嫁给龚美,你喜欢他吗?”

元休一怔,忽然间又坐了起来,喜欢?小娥喜欢龚美吗,比喜欢自己更多吗?他不信,他也不服,当下急忙走到板壁边贴着耳朵来听。

刘娥一个怔愣,没有注意隔壁房间有什么声音,钱惟演却是心里明白,听得那脚步走到墙边停住,知道有人在贴墙听了,当下目光闪动,试探着道:“龚小哥的确是个好人。但是……”他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劝,忽然灵机一动,道:“小娥,倘若现在有个富家女子看中他,愿意出钱帮他开铺子,你会高兴,还是会反对?”

刘娥一怔,不假思索地说:“这怎么可能?”

钱惟演却笑了:“这世间没有不可能的事,你只说你愿不愿意?”

元休在隔壁心中暗道:“怎么不可能,若是能得你高兴,我明日就给那龚美找一个妻子,给一笔钱,教你再不必想着他。”一时心中竟是大气也不敢喘,只听刘娥怎么说。

就听得刘娥笑了:“自然是高兴的,这是天大的好事,我为什么不愿意。有好日子不过,我傻他也不傻啊。”

钱惟演不动声色地诱导:“这么说,你并非心仪龚美?并非对他非嫁不可?”

刘娥怔住了,低头想了想,心里竟是一片澄明,她与龚美千山万水地走过,是患难与共,是生死之交。可这份情义,是共同面对困境时产生的。她相信就算龚美娶了有钱的妻子,也会帮助她,而不是不认她。她更不可能会起独占龚美的欲望大过让大家过上好日子的欲望。这就像他们初入汴京城时一样,孙大娘能收留她,却不能收下龚美,那么能有一个吃上饭后再帮助另一个才是正理,总好过两个为了不分开而一起挨饿,那是傻子才干的事情。

婚姻之事,就如同当日的工作一样,有一个能靠上岸了,总好过两人都在水里。倘若龚美被一个有钱的姑娘看上,娶了她,开了铺子,再介绍一个差不多的男人让她嫁了,这样的生活,跟当初她想象与龚美开一家店铺当老板老板娘的计划虽有差距,其实对她来说,却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钱惟演见她低头不语,心里也有些拿不定,不由又催了一句道:“怎么,没想好?”

刘娥抬头,道:“没有啊,我不是早说了,他有好的日子,我为什么不答应?”

钱惟演敏锐地问:“那你的将来,为什么只想到他?”

刘娥苦笑一声:“我们这样的人,哪里还有其他选择?”

钱惟演看着刘娥的眼睛,缓缓地说:“你有其他的选择啊,比如说……王爷。”

“王爷?”刘娥却完全没想过,竟怔了一下才道:“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说到这里不由又道,“也不是没有想过,就是觉得他离我太远了,根本不敢想。”

钱惟演道:“可如今,他有意,你真的完全不动心吗?”

刘娥想了想,想到那人儿,高如云端,温柔似玉,哪里又会不教人动心:“可是……”她还是说出来了,说得艰难:“可我还是想自己努力……对不起,钱公子,我能够活下来,是运气。这一路上,多少人倒下来,多少人却没能坚持到最后。我要是想当别人姬妾的话,在桑家瓦肆,有多少次我都有机会。可我不……不想,也不甘心。”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下来了。

钱惟演肃然一拱手:“对不起,我无意冒犯。”

刘娥摇了摇头:“哪里敢当。公子,我知道跟您这样的贵人,说这样的话很傻。我并不是不想过好日子,我也喜欢钱,我也会故意把那些银饰卖高价,也曾骗他多出点阁子的花销……可我心里有些坎,还是过不去。我就是,不甘心,我就想凭我一双手,能挣得一条活路,挣得一份命运出来。”她低低地说,“他是很好很好的,我也心悦他,可是我真的不想,就这样去当了他的姬妾。”

就听得忽然板壁砰的一声,就听得隔壁房间里,传来元休一声惊呼。刘娥倒吓了一跳,才要说话,又听得乒乒乓乓连着几声,头一声像是撞到了墙,后头则是凳子倒地,桌上似有东西落下,又听得脚步声自近而远,自远而近。就见着门忽然被推开,元休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就握住了刘娥的手,脸涨得通红,眼神却是极亮,连声音都是颤抖着的:“小娥!我、我绝对不会勉强你的。我只是,心悦于你,喜欢得不知道怎么说出来才好。小雷子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你要相信我!”

刘娥自听到他的呼声起,就怔住了,一时竟未回过神来,只呆呆重复:“我,我相信你。”

元休紧紧握住刘娥的手,急切地表白:“我从来没有想让你当我的姬妾。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长长久久。不管你是要做什么,我都不会强迫于你。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愿意,都会看到我一直站在这里等你回头的。”

刘娥看着元休,眼眶有些湿了,她忽然抬起头来,直愣愣地说:“王爷,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卖唱女子。府里那么多的姐姐,哪个不比我心灵手巧,知书达理?我连字都不认识,更别说什么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你要我何用?”

元休看着她的眼睛,知道她这些话,既是问他,也是说给自己听的,这时候他若稍一犹豫,只怕她这辈子的心,都不会向他打开了。当下握着她的手,也很直爽地说:“那又如何!天地生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又有什么区别?谁又能生而知之,那些懂的人,也不过是学得比你早而已。只要你肯学,我相信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比她们都强。在我眼里,你就是最好的。你不是一无所有,我所有的,都是你所有的。”这样的话,他以前没有想过,但自从认识她以后,他对许多事的看法,都不一样了。

刘娥听着这些话,内心的倔强竟是一点点软化了,她站着不动,但眼神已经不一样了。元休看得明白,趁机用力一拉,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道:“小娥,你别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说到这里,竟有些哽咽了。

刘娥终于不再坚持,她紧紧地抱住了元休,她想,我就信他这一次,我就信他这一次。这世间的飘泊,她受够了,这人间的温情,是如此地引诱着她,让她放弃所有的抵抗,甘愿沉缅于他给予她的爱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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