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白朗行事向来滴水不漏,这一场筹谋多年的换天之局,并未在朝堂上激起太多的风波。
毕竟,天子无嗣,大燕皇室之中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只有宋王燕云深一人。
燕云深又是白太后养育多年的孩儿,当年本就比燕云华更有资格继承皇位。又加上宋王的仁名在外,众臣其实也没有闹事的理由,于是,燕云深便在殿堂之上匆匆即皇帝位,成为了大燕的新主。
原本大祸临头的齐家因为燕云华的突然驾崩,突然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廷尉调查的御花园下毒之案也变成了先帝燕云华在位时留下的一桩疑案,渐渐不了了之。
齐家那么多年的经营全部付诸流水,灵枢院没有得到,天子的倚重更没有得到,如今想再巴结新帝已是迟了。
当然,白朗又怎会留下齐家两个祸根在太医院戳眼睛?
自古一朝君王一朝臣,新帝即位,自然旧臣要换掉一批,这首当其冲的便是太医院的齐家。
齐清与齐濛直接被一道圣旨打发到了临淮行宫,永世不得回灞陵。
当外面朝堂的事解决了,燕云深最想解决的便是白如裳身上的蛊毒,白朗最想解决的便是白如裳这个即将成为燕云深帝王污点的女人。
越是靠近权利的中心,燕云深渐渐发现,自己是越来越无法去相信谁了。所以,即便是跟兰先生做过交易,他最先想找的还是许大夫。
“回陛下,许大夫已经死了。”
得到的结果竟是这个,燕云深挥手示意心腹宫卫退下,他冷冷看着御案前的兰先生,“看来朕是真的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兰先生徐徐道:“陛下不信在下的话,在下也是理解的。所以在下也给了陛下一天时间考虑清楚,您瞧,是不是还得信我?”
燕云深现在只是庆幸,庆幸自己多留了一步退路给兰先生,也等于是给裳儿留了一线生机。
其实白朗当夜就在宫中搜过兰先生的踪影,大事已成,自然这个人也不能再留。只是白朗没有想到,燕云深其实在那夜谈交易之时给兰先生指了一条明路——当大事得成,宫中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太后的万寿宫。
白朗永远都想不到兰先生会躲在万寿宫,所以他就算把皇宫给翻了一遍,也找不到兰先生的踪影。
“算算时辰,青黛也该醒来了,陛下若是不早些将青黛保护起来,她若被丞相大人给灭口了,那皇后娘娘也就无人可救了。”兰先生还是不急不慢地说着,她越是淡然,燕云深心里就越是没有底。
这个人当真是只想救商青黛那么简单?
燕云深突然一叹,终是打定了主意,“朕就信你一次。”他说完,又有些迟疑,“商青黛醒来看不见杜若,她怎会乖乖医治裳儿?”
“能不能看见杜若,不是只要陛下一句话么?”兰先生提醒了一句,“这宫门也差不多到了关闭的时候,这丞相大人一直在宫中搜人,只怕是会坏事吧?”
燕云深岂会不明白兰先生的意思?他又静默了片刻,权衡之后,终是扬声道:“来人,传朕旨意。丞相大人忙了一日,也该回去好好歇息了,着人带些朕用的龙涎香赐给丞相大人,再派一队宫卫好生护送丞相大人回府。”
“诺!”候在门口的宫卫与内侍同时接了旨,转身渐渐走远。
兰先生静静打量着燕云深,只觉得心头阵阵发寒,论起帝王手腕,此人远比燕云华要厉害十倍。他这旨意下得恩威并重,白朗只有乖乖接旨的份。
不过也好,能得白朗远离皇城一夜,青黛她们才有一线生机。
“先生,朕亲自给你写一道手书,允你可以带杜若进宫。”燕云深凌厉的目光突然对上了她的眸子,“希望先生守诺,莫要耍什么把戏。”
“青黛不还在宫中么?我哪里敢耍什么把戏?”兰先生故作担心地摇了摇头。
燕云深再看了她一眼,便低头提起朱笔写了一道手书,盖上了玉印,递给了兰先生,“裳儿只要没事了,朕便依约放了商青黛。”
兰先生接过了手书,恭敬地一拜,“遵旨。”
就在兰先生转过身去,准备离开这儿的时候,燕云深突然又唤住了她,“慢着。”
“陛下还有什么事?”
“杜……小若她果真是活不了么?”
“要拔毒成功,作为嫁衣蛊寄主的杜若肯定活不了。”
“嫁衣蛊?”
兰先生仰起头来,一字一句地道:“以命为嫁衣,活一人,便死一人。”
燕云深心头凉了三分,却不知该说什么,心底的忽地涌起一阵强烈的愧意来。
杀小若父母者,是他。如今要小若性命者,还是他。
不!要怪只能怪小若命不好!
那么多牺牲,好不容易才换来了今天的一切!他好不容易才能有机会跟裳儿长相厮守,这一步他必须要走!
燕云深不断安慰自己,也不断给自己找最好的借口,终是将心头那些愧意狠狠掩埋在了心底。
“陛下,我可以走了么?”兰先生的声音忽地响起,将失神的燕云深拉了回来。
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倦然点头,“去吧,朕一会儿将裳儿接到这儿来,朕只提醒你一句,裳儿若是活不了,那商青黛自然也活不了。”
“诺。”兰先生只是低头一拜,并没有多说一句,便快步走出了大殿。
与此同时,雪香殿中一片愁云惨淡。
芷兰与几名小宫女围着冰冷的商青黛哭了个稀里哗啦的,夜越来越深,那几名小宫女终是哭得累了,便退下歇息了。
芷兰兀自跪在商青黛身侧,揉了揉哭得红肿的眼睛,准备给商青黛换上入殓寿衣,只听她抽泣道:“娘娘……奴婢……奴婢……给你换……换身衣裳……”
当她的手才触到商青黛开始瑟瑟发抖的身子,却吓得缩了回来,她惊恐万分地捏了一把自己的脸蛋,确认自己是醒着的,这一下她更是吓得个半死,接连对着商青黛叩了好几个响头,惨呼道:“娘娘,你可别诈尸啊,奴婢可没有害过你半分啊!”
“若……阿若……阿若……”商青黛翕动的染血唇瓣幽幽地唤着这个名字。
芷兰本已被吓掉了三魂,可听商青黛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鼓了鼓勇气,探上了商青黛鼻息——有气!
娘娘难道又活过来了?!
芷兰大惊之下,心头蓦地欢喜了起来,她连忙摇了摇商青黛,“娘娘,醒醒,醒醒,奴婢是芷兰啊,您醒醒看看奴婢啊。”
商青黛渐渐睁开了眼来,眼前的一切从模糊渐渐便得清晰了起来,她终是看清楚了眼前的人是谁,却慌乱无比地坐直了身子,顾不得唇上咬痕的疼痛,她惊声问道:“阿若在哪里?!”说完,她紧张地在雪香殿扫了一眼又一眼,根本没有看见杜若的半点身影。
她回雪香殿了!
意味着宋王定是将她交给了天子,她还活着,那她的阿若定是死路一条!
不!
她不能再让阿若一个人,阿若去哪里,她就要去哪里,再也不会丢下她的阿若了!
“阿若……是谁?”芷兰愕了一下。
商青黛转过脸来,芷兰发现她已是泪光盈盈,“杜御医在哪儿?!”
“杜……杜御医,奴婢不知道啊。”芷兰茫然地摇摇头。
“我要去找她!就算是死,我也要跟她一起!”商青黛从床上挣扎起来,快步走向了雪香殿门前,吓得门口的内侍宫娥们都以为是黛妃娘娘诈尸了,惊魂未定地跪了一地。
“娘娘饶命啊!”
“娘娘,你这是怎么了啊?”
芷兰听得一头雾水,她现在唯一能确认的是,黛妃娘娘活过来了,但是黛妃娘娘似是疯了。
因为这是燕云华驾崩的第一天,所以宫中俱是缟素之色,当商青黛踏入庭中,看清楚了庭中那些刺眼的颜色,她茫茫然回过头来,看向了芷兰,“这宫中……谁不在了?”
“回娘娘……先帝昨夜因为痼疾发作驾崩了……”芷兰骇声回答。
商青黛不敢相信地看着芷兰,燕云华死了?他竟然死了?
天子无嗣,那新任天子肯定就是燕云深!
这一切的一切实在是发生得太过突然,天子若是驾崩了,那她的阿若又在哪里?
“黛妃娘娘既然醒了,就随在下去医治皇后娘娘吧。”兰先生突然走入了雪香殿,面具森森,看不清楚她到底是怎样的表情。
商青黛脸色一沉,她冷喝道:“你把阿若带到哪里去了?”
“黛妃娘娘,请。”仿佛没有听见商青黛的质问,兰先生故意让出了一步,示意商青黛跟她走。
“看不到阿若,我哪里也不去!”商青黛冷冷瞪了兰先生一眼,只觉心寒,娘亲当年那么爱的女子,怎会是眼前这个宋王的狗腿子?
兰先生凉凉一笑,看了一眼庭中跪了一地的内侍宫娥,“你们都退下吧。”
内侍宫娥们相互看了一眼,全然不知这个面具黑衣女子是哪里出来的,她的话到底是听还是不听?
兰先生似是早就知道会这样,她再往后退了一步,她身后走出了一个小内侍来。
凄冷的月光之下,那小内侍仰起脸来,脸色苍白若纸,不是杜若又是谁?
“你们都退下!”这一次,是商青黛下的命令。
黛妃娘娘终还是娘娘,她的话这些内侍宫娥岂敢不听?于是,在芷兰的带领下,雪香殿庭中瞬间只剩下了那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