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城外燃起三千篝火。
楚国降卒以及被集中起来的楚人土着,披着楚地特有的茜草染绡衣,他们喉间滚出浓郁哀婉的荆楚小调时,连弩机上的望山都凝了层霜。
有个老卒吹起骨龠(yuè),音孔漏出的风裹着云梦泽的苇絮、飘过甘鱼口的人声、回落着招摇山的新米香。
“是阿姊……”寿春城头垛口后的小卒突然啜泣。
他听出某段旋律与阿姊出嫁那日唱的《候人歌》一模一样,彼时姊姊将彤管塞进他甲衣,说等收了稻就托人捎糗粮来。
歌声攀着女墙砖缝渗入城郭。巡夜的伍长踢到个陶罐,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将每个人心事都勾起。
沮丧与思乡,此一刻在城头如同墨汁入水一般,不可控制的洇染开来,抽泣声如同病毒一般放肆蔓延……
卒长暴喝:“何人敢乱军心!”
话音未落,他自己腰间的玉璜却当啷坠地。这枚刻着“长毋相忘”的玉饰,是妻子亲自系在他的身上,月光之下,像极了幼子笑起来后露出的乳牙。
主将严峦从酒醉中惊醒,闻听四面楚歌沉沉,万马齐喑,下意识地拔剑喝道:“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
帐下诸人,皆默默不语。
严峦重新跌坐回案前,他的目光落到那封家书之上,夫人用漂亮的楚国鸟篆写着:
“园中橘树又结新果,阿女每日抱剑眠于树下,谓:待父归,酿橘酒……”
严峦叫来中军司马:“去,派人出城谈判吧,寿春愿降,汉军入城,勿伤军民一人!”
司马看出了主将情绪不高,低低应了一声,转身欲去。
“慢!”严峦叫住了他:“告诉汉将,斩馘亦不可。否则,寿春战至最后一人,亦不言降!”
之前的战斗中,越国“斩馘军”的厉害,严峦是领教过了的,为了争抢军功,这些越人不仅割下战败楚军的左耳记功,而且连普通黔首百姓的耳朵也被拿起记功,甚至几岁娃娃也被割去了左耳。
一段时间以来,楚越发生摩擦的地方,楚人皆无左耳,成为一大奇观。
就在严峦发出警告的同时,汉王俱酒的王令也传到了王廖军中。
当初,卫鞅在越国试行“斩首记功”。后来,汉王认为太过血腥,于是劝卫鞅改为了“斩馘记功”。
“斩馘军”依靠越人天生的蛮荒之气,在与齐、与楚、与南方蛮族作战中确实所向无敌,越国的军事实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
毕竟秦国就是依靠这种手段,异军突起的,这是经过历史实践的。
但历史就是一柄双刃剑,伤敌一万的同时,也会自伤八千。无论是斩首还是割耳,后来都出现了十分严重的“杀良冒功”问题!
为了军功,不仅杀百姓,连军中同袍也照杀不误!
战场上斩首、斩馘都费时费神,还风险极大。
趁人不备,杀掉那些立功回来的同袍,不仅获得他腰间所有的首级,同时也获得了他本人的首级。
明朝曾经恢复过一段时间“斩首记功”,结果导致大量的杀良冒功,杀戮敌国百姓自不必说,甚至连本国百姓也照杀不误。
因而有一种偏激的说法:明军之所以战斗力低下,甚至明朝之所以灭亡,都是拜“斩首记功”所赐。
此时王廖接管了“斩馘军”,汉王也意识到了“斩馘记功”的极端性,所以专门送来王令,慎用“斩馘”,逐渐改观。
中军司马奉命出城,经过与王
汉军一番谈判,终于达成了开城纳降的一致意见:
一是,汉军保证不伤寿春城中一人;
二是,城中三万余楚军分四门出城,开至指定地点,接受改编;
三是,主将严峦献城有功,仍可命其自领一军,随军作战。汉王之弟,楼烦君公子信亲自向汉王为严将军请功。
中军司马回到城中,兴冲冲向主将严峦汇报
严峦面无表情,挥挥手,命司马前去落实谈判结果。
中军司马行至庭院中心,突然听到室内的严峦大笑三声,随后有“当啷”一声传出。
“将军!”他大惊失色,脱口惊呼。
当他急忙返回室内时,严峦魁梧的身体正在缓缓倒地,脖颈之上开出一朵鲜红的花朵,染红了兜鍪上的白缨,渲染了案上的竹简。
严峦不能降,严姓也是楚国王室后裔,与庄姓一样,同是出自楚庄王。所以后世有“庄严不同婚”之说。
严峦可以保全阖城军卒和百姓,但却不能保全自己,寿春陷落,必须有人付出代价。
他的血,必须流!
当朝阳染红护城河的浮尸时,城门轰然洞开,满地楚戟映着霞光,像极了云梦泽畔的芦苇荡。
寿春城插上了汉军的旗帜,汉军严守承诺,迅速接管城防,安顿百姓。
三万楚军黯然出城,接受改编。经过一番汰老涤弱,精选一万八千人,以“掺沙子”的方式融入四支汉军队伍。队伍越打越壮大,这就是秘密。
此刻,公子信与端木伯御两支骑兵均已越过了淮水,进入了江水与淮水之间的广袤地界,楚地湖泊沟汊纵横交错的地理特点,令汉国骑兵的推进速度大打折扣,伐楚之战的另一主角,舟师登场。
淳于浩率领艅艎军一路溯江而上,而楚国司马昭鱼亲率两万楚国精锐舟师,在彭蠡(li)泽布下水阵,对淳于浩的东犯严阵以待。
昭鱼名鱼,也十分善水,他指挥的楚国舟师,所向披靡,无一败绩。他觉得,舟师是楚国的定海神针。
他不知道的是,淳于浩率领的艅艎军,是一支经过了海风海浪洗礼的部队。
其中有些水手,曾经到过海中孤悬的夷州、珠崖,甚至抵达了遥远而又遥远的扶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