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倚桥双手接过茶杯,刚想要品一品这连文墨渊都赞不绝口的茶水,忽觉茶汤表面泛起极细微的金色波纹。
那些波纹初时如蝌蚪游动,渐渐竟凝成螭吻形态,与他前日在齐飞云袖口所见纹路如出一辙。
他脸上一变,急忙抬头去看文墨渊的表情,却见老人家正专心致志的品着灵茶,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周倚桥的脸色一般。
“小友可知,这雾凇茶最忌沸水直冲?”
他灰袍袖口垂落案几,露出腕间一串青玉髓制成的佛珠。
“需得用天池寒露镇过三日的紫砂壶,以离火三转的温劲慢慢焙出茶魂。”
茶盏中螭吻纹骤然扭曲,化作千百条赤红细虫在汤面翻涌。
周倚桥瞳孔微缩,指尖剑气本能地凝结成丝,却在触及茶盏前被文墨渊竹节壶轻轻一磕。
“叮~!”
清越声响中,茶汤重归澄澈。
文墨渊将佛珠褪至掌心,三十六颗玉珠表面浮起《金刚经》微雕,正将残余蛊气镇成青烟。
“就像这茶中蛊影。”
老儒生屈指叩响案上《南疆异闻录》的抄本。
“看似依附纹饰,实则早已浸透经络,不能动用蛮力,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他将竹节壶轻轻搁在茶海上,枯瘦的手指沿着壶身螭吻浮雕的纹路摩挲,青铜器皿在烛火下泛着幽冷的光。
周倚桥注意到老者腕间佛珠正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震颤,玉髓表面流转的经文虚影与茶汤中尚未散尽的蛊虫残息相互撕扯。
“小友可知,这噬文蛊最喜附于的修士其实就是我听风院的儒修?”
老者忽然捏碎一枚茶饼,墨绿碎末坠入壶中竟发出金石相击之音。
周倚桥瞳孔一缩,看见那些碎末在沸水里扭曲成无数米粒大小的篆字,每个字都在蚕食彼此笔锋。
“晚辈确实不知,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文墨渊用壶盖轻叩三下,那些挣扎的篆字突然僵直如尸,化作黑烟消散在茶汤中。
“赐教说不上,老夫这些年碍于身份无法亲自调查,其实对噬文蛊的了解也不算多。”
“昔年南疆有蛊修大能,将本命蛊炼作百家典籍。”
“被附身者越是精研经典,蛊虫便借文气滋长愈盛。待其袖口螭吻睁眼之日......”
周倚桥似乎并不相信文墨渊的说辞,略微蹙起眉头,出声打断道。
“竟有如此古怪之事?”
“那万象秘境的南疆至今都没有天辰界的任何势力开发,一直属于无主之地,晚辈实在想不出那里能够修炼出一名威胁到听风院的蛊修。”
文墨渊并未因周倚桥的打断而恼怒,他神色平静,目光透过袅袅升腾的茶香,望向远处摇曳的烛火,似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在查到此蛊与我听风院有关之前,老夫我也不敢相信会有蛊修专门为了针对儒道修士而炼制出噬文蛊。”
“但通过这些年老夫调查到的一些零碎信息来看,此人很有可能是三千年前,因为理念不合叛出听风院的一名儒道修士。”
文墨渊枯瘦的手指缓缓摩挲着青玉佛珠,茶案上《南疆异闻录》的残页被夜风掀起一角,露出半幅狰狞的蛊虫图鉴。
“噬文蛊以儒修文气为食,若要斩其根基......”
老者忽然屈指敲了敲茶盏,水面倒映的竹影顿时扭曲成剑形。
“需以至刚至烈的杀伐剑意直捣黄龙。”
周倚桥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分明看见茶汤中游动的竹叶剑气被某种阴寒气息缠绕蚕食,双方翻涌缠斗了许久,剑气才终于占据了山峰,将那缕阴寒之气尽数退散。
“听风院功法讲究中正平和,前辈门下怕是无人修得这般剑意。”
周倚桥在看到那道剑气的第一时间,便明白了文墨渊的用意。
他垂眸吹散茶雾,余光扫过老儒生腕间忽明忽暗的佛珠。
“只是周某所掌握的招数当中......并没有如此纯粹的杀伐剑意啊。”
“无妨,老夫能够看出,小友的剑沾过足够血光,若是有心为之,必然能成为破局的关键。”
文墨渊突然取出一本《金刚经》的抄本,随即将佛珠按在抄本上,玉珠表面经文迸出金光。
“三日后知行院要开启问心潭试炼,届时我会让我的三弟子赵博,当众与你争夺主考之位。”
檐角铜铃忽被夜风惊动,叮当声里,老者袖中滑出一枚螭纹玉简。
周倚桥接过玉简时,指尖触到几道新鲜裂痕,定眼一看,分明是被人强行抹除过印记。
“赵博这孩子亲手将彩珠带大,对那丫头的溺爱要甚至超过那丫头的父母。”
“我会授意这孩子以帮彩珠出气为借口,刁难你与你产生矛盾的同时,借机调查齐飞云等人,将他们的行踪与动向告知于你。”
文墨渊说着突然并指为剑,凌空划出个“禁”字,光用儒道正气,竟然就将竹舍外的虫鸣都完全屏蔽。
“你二人越是势同水火,那些藏在暗处的蛊虫便越会松懈。”
周倚桥闻言,心中一动。
他将玉简收入袖中,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只觉齿颊生香,回味无穷。
“这些都好说,可前辈难道没有听见,晚辈说过,自己并未掌握任何一道纯粹的杀伐剑意吗?”
文墨渊闻言,微微一笑。
“小友说笑,老夫好歹也是听风院的院长,想让小友掌握一道纯粹的杀戮剑意,还是很简单的。”
他将《金刚经》抄本收入袖中,枯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青玉佛珠,仿佛在等待什么时机一般。
周倚桥见状,也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品茶,不再开口。
竹舍外虫鸣重新响起,檐角铜铃叮当声里,夜色越发深沉了......
两人就这样枯坐了半炷香的时间,彩珠忽然抱着一柄生锈的铁剑,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
“爷爷,你说的就是这柄锈剑吧?”
彩珠将铁剑搁在案几上,粉面红扑扑的,额角还挂着汗珠。
文墨渊接过锈剑,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剑身,其上斑驳的红褐簌簌剥落,露出几道暗红纹路。
檐角铜铃被夜风撩动,清脆声里,《金刚经》上的佛珠再度亮起金光,似乎在镇压着剑中的某种生灵一般,逸散出来的经文像是一把金色的锁链,缠绕在铁剑上。
“此剑名‘斩业’,当年我听风院还有专门传授弟子剑意的教习之时,而这柄剑便是历代剑儒所持之物。”
文墨渊屈指叩了叩剑脊,沉闷回响惊得他手旁茶盏中的雾气一颤。
“只可惜当年第八任剑儒走错了方向,为除心魔,将毕生杀伐戾气尽数封入剑中,最终......”
他忽然用力一敲,最后一点挣扎着扒在剑身上的铁锈被尽数震落,漏出它们身下被隐藏着的一道巨大豁口。
“最终这位剑儒携妻以身饲剑,方才镇住这股凶煞之气,避免了听风院的浩劫。”
周倚桥目光微凝。
此剑虽已锈迹斑斑,却依旧泄出刺骨寒意,连他这般修习魔功之人,都觉神魂如坠冰窟。
案几上的烛火忽明忽暗,将剑柄上的雕纹映作张牙舞爪的活物。
彩珠丝毫也是第一次见这柄锈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往爷爷身边靠了半步。
文墨渊却将锈剑往周倚桥面前一推,青玉佛珠随着动作叮咚作响。
“几天前观小友向齐飞云等人演示君子剑,看似守正,实则每式收尾都暗藏三分杀机。”
“这般以魔驭正的剑意......”
老人浑浊的眼中精光乍现。
“正合驾驭此剑。”
竹舍外忽有惊雷炸响,周倚桥指尖刚触到剑柄,一道赤红剑气便如毒蛇吐信般窜出。
他反应极快,左手并指划出半轮残月,灵力凝成的屏障堪堪抵住剑气。
两股气息相撞的刹那,茶案上的《金刚经》抄本无风自动,经文虚影又一次化作金锁缠上锈剑。
“好凶的剑魄。”
周倚桥松开手指,掌心已多出一道焦黑剑痕。
灵力流转间伤口飞速愈合,他却盯着剑身裂纹中渗出的暗红雾气,唇角勾起笑意。
“这般纯粹的杀意,怕是饮过不下万人之血,还是修行有成的修士之血。”
文墨渊拂袖扫开经卷金锁,锈剑顿时清鸣如泣。
“当年初代剑儒持此剑荡平死寂鬼域的七十二鬼寨,光其一人,剑下亡魂就何止万千。”
“更不要说其后的的诸位剑儒为了驾驭‘斩业’,在杀戮一道上愈发精进,此剑所斩亡魂已有百万之数,否则也不会发展到需要剑主以身饲剑的程度。”
他忽然抬眼看向周倚桥,目光如炬。
“小友这些天所展露出来的剑道天赋,让老夫恍惚间看到了第一代剑儒的影子,或许以小友的能力,能够从这柄‘斩业’当中领悟最纯粹的杀戮剑意。”
窗外竹影婆娑,将月光割成细碎银屑。
周倚桥五指虚按剑柄,感受着皮下血管随剑鸣震颤的诡异韵律。
彩珠攥着裙角的指节已然发白,她分明看见周倚桥垂落的发丝正无风自动,每一根都缠绕着若有若无的血色剑气。